西北军军务、防务的许多记录无端丢失,恰好金羌军最近一段时间频频异动,他们似乎对白雀关附近的大瑀防务、山势地形忽然间娴熟于心。岑煅据此认为必有内鬼:军务防务全都是金羌军攻入封狐城后消失的,他起先以为是被金羌军夺走,但后来细想,它们也可能是被自己人拿走后,转交给金羌军的。
岑煅与宁元成一直暗中调查。无奈西北军遭受重创后元气大伤,北军建良英和张越率部前来整顿安置,军中残余的人员纷纷被打散,军务防务原本由谁管理、经谁之手,等岑煅来到时已经说不清楚。张越几乎将管理西北军军务的人全部置换成自己心腹,岑煅想问事情,连个可靠的人都找不到。
白雀关一役活下来的几个人中,除了游君山之外都是重伤。如今即便痊愈,也无法在军中服役。游君山离开了封狐,前往梁京投奔三皇子岑融,剩下的人则继续留在封狐城,或是休养,或是做点儿小生意糊口。宁元成辗转找到了其中一位。
“那人不是莽云骑骑兵,是步兵,位置离靳将军不远。”岑煅说,“他可以证实,游君山一直是紧跟在靳将军身边的人,从开战到将军出事那天,几乎寸步不离。”
宁元成又补充:“但据救回游君山的人所说,游君山清醒后称自己被袭击后昏迷,昏迷时将军仍活着,他对之后的事情一概不知。”
贺兰砜不解:“你们怎么知道他在说谎?”
宁元成和岑煅对视一眼:“倒也不能确定,只是另有怀疑。”
救治游君山的军医已经告老还乡。宁元成跑了许多地方才找到那老者,老者对游君山的伤势印象十分深刻。
游君山身上伤口很多,但几乎都避开了致命之处,军医称这是莫大的运气。而他身上最重的一处伤是剑伤,自右下腹开始,止于左胸。剑势凌厉,甚至划破了游君山的盔甲,用剑之人显然力气极大且功夫卓绝。
贺兰砜比划着自己身上的位置,心中暗惊:这是一道非常长的伤口。
若游君山没有穿着盔甲,只怕当场便死。
宁元成背对贺兰砜面前比划:“假如你是游君山,我是靳将军,你在我身后刺了我一剑,那我立刻回身挥剑……”他右手举剑,回身一扬。贺兰砜疾退两步。剑走之路恰好就是游君山身上的伤势走向。
“……那一剑是靳明照的力气?”
“能划开莽云骑盔甲的兵器不多,有这种力气的人更少。”岑煅说,“一切只是怀疑,我们尚无真凭实据。”
说话间三人已经回到岑煅的住所。岑煅起初住在西北军军部,后来张越给他安排了一个小院子,让他没事别在军部晃悠,“士兵见到你五皇子,大气不敢喘一口”。
院子铺设虽然简单,但十分整齐。岑煅毫无架子,带着贺兰砜直接走向厨房,亲自下厨煮了两碗面,两人站着边吃边说。岑煅手艺平凡,全靠面里的酱料浇头调味,贺兰砜饿了一日,稀里哗啦吃下一碗。
“我怀疑带走西北军防务、军务记录的,就是游君山。”岑煅把自己那半碗也给了贺兰砜,贺兰砜来者不拒,继续端碗狂吃,“有白霓将军的这个证言,我猜游君山早已与喜将军暗通款曲。”
贺兰砜渐渐地有些吃不下了。白霓跟他说游君山可疑的时候,他尚无强烈感觉,如今身在封狐城,他忽然想起当日在碧山城外遇见游君山时,靳岄是如何狂喜。他甚至根本抓不住靳岄的衣角,靳岄疯了一样跳下马车,喊着游君山的名字,朝他狂奔而去。
白霓是他亲人,游君山也是他亲人,若推测是真的,贺兰砜不知靳岄要如何面对游君山。
宁元成为他安排了厢房,贺兰砜坐不住也睡不着。见日头正亮着,岑煅和宁元成去处理军务,家里只有他和仆人,他便打算出门再走走。
岑煅将和宁元成启程回梁京,刚刚已经邀他同去。因为贺兰砜是异族人,军队吸纳异族人为将士,必须向兵部报备,岑煅回梁京正好顺便把这件事处理妥当。贺兰砜实则还在犹豫是否加入西北军,他打算先去封狐城的明夜堂分堂问问清楚情况,靳岄在哪里,他就去哪里。
才到马厩牵马,他又看见了英姐。
英姐年纪约三十上下,容貌清秀,一双眼睛尤其黑亮,藏着忖度的眼神。见贺兰砜盯着她,她这回没有躲避视线,直直看着贺兰砜。
贺兰砜有几分不悦:“你要偷马么?”
飞霄适时哼哼一句。英姐不答,退了两步,仔细打量贺兰砜,忽然开口问:“你是高辛人?”
贺兰砜方才与岑煅在厨房说话时,英姐已经在周围走出走入,貌似偷听。如今见她脱口而出,心里不禁有些惊异:大瑀人很少见到高辛人,这寻常民妇居然认得出自己部族身份,很不简单。
“你身上带着的,是高辛箭么?”英姐又问。
贺兰砜登时警惕:“你连高辛箭都知道?”
英姐又退一步,忽然咚地跪下,朝他深深跪拜:“这位高辛英雄,你若去梁京,可否把我也一并带去?”
贺兰砜厉声呵斥:“你是金羌细作么!”
“当然不是!”英姐抬头,嘴角一丝恨意,“我与金羌人、金羌细作不共戴天!”
贺兰砜一怔:“那……”
“我听到你和岑煅的话,我知道你们在找细作,你们怀疑游君山。”英姐一字字道,“不必怀疑,他就是金羌细作。西北军防务、军务原本由我夫君管理,出战之前我夫担任前锋,游君山说服我夫和爹爹,让他来管理防务、军务的档案。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将这些东西卷走。”
如晴天中一刹惊雷,贺兰砜怀疑自己听错了:“夫君?爹爹?你是谁?你去梁京做什么?”
“我是靳云英,靳明照是我爹爹。”英姐看着他,“你要去梁京寻找的靳岄,是我的亲弟弟。”
***
和靳岄一样,靳云英也曾在封狐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她在西北军里学会骑马,学会射箭与枪法,直到被召回梁京作为人质之前,她几乎都在封狐城生活。军队里的人都晓得靳将军有一对儿女,儿子文静,女儿却像男子一样跳脱调皮。
靳云英的丈夫裘辉是莽云骑的将军,两人成亲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靳云英都在梁京生活。她有孕之后,岑静书不允许她出远门,可靳云英那时异常思念边疆的丈夫,不顾母亲阻拦,收拾行装来了封狐,一晃已有数年。
她是靳岄口中的“姐姐”,带他逗狗,背他上街玩儿,教他练武、骑马,大晚上还与他一同出门吃凉水和冰雪丸子的“姐姐”。
贺兰砜手足无措,连忙把靳云英扶起。他碰到靳云英双手,察觉有异——她右手竟然缺了两根手指。
裘辉和靳明照在白雀关一役中身亡,靳云英察觉出事的时候,这消息甚至还没有传到封狐城中来。她先是察觉白雀关外有异响,登上封狐城城楼才看见,滚滚的金羌大军竟然越过白雀关,直逼封狐城。
靳云英立刻返家,带着几岁的孩子与裘辉母亲打算逃出城外。他们连悲伤或细思的时间都没有,只想着一件事:逃出去,活下去。
贺兰砜把靳云英带到一旁坐下,细细地听她说话。他突然的殷勤和亲切令靳云英有些不解,“我和靳岄是极好的朋友”,贺兰砜解释道。
据靳云英回忆,当时涌到封狐城城门的百姓数以万计,但城门不知为何,就是不肯开启。愤怒的百姓冲破城门时,身后另一边的城门也被金羌军突破了。
金羌军确实不杀城内百姓,但他们在找靳明照的家人。
靳云英那时候还没有离开封狐,在封狐城百姓的庇佑下,她们悄悄藏了起来。无奈有人告密,躲藏数日后老少三人被金羌军从地窖拖出,带到军部。
裘辉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脊梁很硬,她护着靳云英和孙儿,死在金羌军杖下。靳云英的孩子只有几岁,趴在母亲怀中却不见哭,睁着眼睛看面前陌生人。有金羌将军逗他,让他喊爹爹,孩子张口一咬,差点把那人手指咬掉。
“……如今只剩我一人而已。”靳云英握住自己的右手,淡淡说道。
贺兰砜心中一跳,不忍再问。
金羌军为了从她口中问出军务、防务记录所在,用了许多刑具。靳云英抵死不说,谁料不久之后,金羌人又忽然潮水般离去,把奄奄一息的她扔在军部大牢中。
有人救走她,把她妥帖地藏了起来。她内伤外伤都很重,一躺便是大半年。建良英将军来的时候,靳云英本想去见他,与他说说自己的怀疑,但又得知建良英与张越同来,而张越是梁太师的女婿。因身边亲人几乎全部惨死,靳云英不敢再信任何人,干脆将自己彻底藏了起来。
她不知母亲去向,不知靳岄是否平安,甚至没能见到父亲、丈夫的最后一面。封狐城内渐渐恢复秩序,她听到许多传言,譬如靳家满门流放,譬如靳岄惨死异乡,譬如顺仪帝姬在靳府门口上吊自杀,以抗官家旨意不公,譬如有人在靳府墙上写字,明明用的墨水,写出来的却全是血般的红字。
靳云英不知该信什么,也不敢离开封狐,日日处于惶恐之中。
“我不信任何人,除了帮我的这一位。”靳云英说,“你或许也认识他,她是白霓的娘亲,常在军部对面卖馄饨和水滑面。她告诉我军部来了个新的将军,是五皇子岑煅,人很好,说不定能够帮我,所以才将我介绍到岑煅这儿做事。”
靳云英起初也怀疑岑煅与梁太师是同一条心,但因常见他与张越争执后回家,小声跟宁元成发牢骚,说的尽是梁太师的不是,渐渐便晓得此人或许是可信的。婆婆和孩子的死令她心有余悸,她犹豫之时,恰好在城外碰到了念念有词的贺兰砜。
“我知道你是高辛人,我还认得出你的高辛箭。镂空的黑色箭身,白羽箭尾,这跟爹爹珍藏的高辛箭一模一样。”靳云英握住贺兰砜的手,渐渐迫切,“我还听到你说要找靳岄,要保他平安高兴……坊间传说靳岄活着,靳岄回到了梁京,是真的么?”
贺兰砜肯定地点头:“是真的,是我把他送到碧山城的。”
他没有说码头上的事情。而单单这一句,靳云英眼中便登时涌出了眼泪。
“多谢你,多谢你……英雄,多谢你……”她手筋已断,激动时双手簌簌地抖,无法自行控制,“你是我们靳家的恩人……”
贺兰砜羞赧了:“还有许多人也帮了靳岄。姐姐可能还不晓得,白霓将军活着,如今被困金羌,但安然无恙。你们的阿妈也活着,你知道明夜堂么?”
贺兰砜把明夜堂获得的消息告诉靳云英。得知母亲被赤燕人接走,至少离开时安然无恙,她终于掩面大哭,几欲崩溃。贺兰砜有些茫然,又觉得难过,静静地坐在她身边,陪她许久。
得知英姐就是靳云英,岑煅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他小时候是见过靳云英的,只是彼此并不熟悉,加之相隔日久,竟是完全没有认出。靳云英想去梁京,他当然应允,更是作了一番周密安排。启程之日,岑煅还特意雇了一辆马车,让靳云英同行。
贺兰砜帮靳云英拎行李,又搀扶她上车,临启程时钻进车里问东问西,下车了还要掀开帘子叮嘱:“大姐,有什么需要的你大声喊我,不用客气。”
宁元成在一旁看他:“大姐?”
贺兰砜:“大姐。”
宁元成:“我们都喊英姐。”
贺兰砜:“你喊你的,我喊我的。”
宁元成回头跟岑煅告状,称贺兰砜此人不好相处。岑煅认为“大姐”确实比“英姐”亲切,便也随着贺兰砜一同喊“大姐”。结果遭到贺兰砜不满抗议,两人争执半天,岑煅不和他一般见识,回头与宁元成说:“确实脾气古怪。”
靳云英也想和他们一样骑马,可她手筋受损,力气不济,无法控制缰绳。贺兰砜为了让她高兴,每每车队休息,他便让靳云英骑着飞霄小跑一段。飞霄似乎也知道背上的女子是靳岄姐姐,性格变得极为温顺,跑动十分稳当,靳云英夸个不停。
“高辛马儿真好。”她说,“贺兰砜,你也很好。”
宁元成又跟岑煅告状:“贺兰砜当时笑得好奇怪。”
岑煅:“你一天天地就盯着贺兰砜,能不能干点儿正事?”
这一趟遥遥地走了大半个月,终于抵达杨河城。在城外驿站歇息的时候,宁元成照例去打探消息,回来时满脸古怪神色。
“据说你死了。”他对贺兰砜说,“有传言从北戎那边过来,说是当日诛杀天君哲翁的北戎兄弟俩人都被云洲王杀了。你是前两个月死的,因为去行刺青鹿部落首领,云洲王正好也在青鹿部落,他用狼镝射杀了第二个高辛邪狼。”
贺兰砜:“……”
“他射杀你之时,满天星辰突放光芒,黑夜如同白昼。巫者说,那是天神知道神子诛灭邪狼后,特意为驰望原万千牧人降下的神旨,驰望原从此平安祥和,永无灾厄。云洲王……哦不,天君阿瓦是北戎最英明的君主,他能镇服驰望原所有邪祟。”
贺兰砜:“大巫又在编造假传说。每一个天君即位,都有这些故事。”
岑煅插话:“哲翁即位时编了什么传说?”
贺兰砜:“哲翁将邪狼部族的血狼山收归囊中,从此邪狼没有了邪气源头,四散在驰望原上,渐渐消失。”
岑煅面露惊讶之色:“怎么又是高辛族?你们真不容易。”
此时靳云英忽然问:“这传言已经传到杨河,会不会也传到了梁京?靳岄会不会听见,听到了会不会以为你死了?”
贺兰砜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此时的梁京,秋意已经先行侵袭高树叶梢。
靳岄正与纪春明在院中下棋,纪春明和他聊起最近梁京城内发生的诸般怪案。陈霜匆匆从外面跑来,是岑融到了:“说是听到了一些与贺兰砜有关的消息,急着要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