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你是如何紧张着急的。”岳莲楼笑道,“你很少找我。”
章漠左看右看,发现他不仅身上有伤,耳朵上也有擦伤。
“水太厉害了。我功夫再好,也没法避开。”
岳莲楼身为明夜堂阳狩,章漠不在的时候他便等于是章漠的化身,做事自然要身先士卒。他出入洪水中救人、抢畜,又因为水来得太急,许多人尚未将家中家产细软收拾好,一边救人一边还得被人打骂,十分辛苦。他本人又是个吃不得骂的脾气,憋了一肚子气发不出来,现在见到章漠才絮絮地说起各种牢骚。
章漠找不到他,是因为他跌进修心堂里去了。
修心堂被淹了大半,只剩屋顶一个小小阁楼,里头点着灯火,长烧不灭。昨日水退了一点儿,岳莲楼发现有个死人挂在修心堂屋顶便挪走了。他怕小阁楼里还有人,钻进去看时不慎踏空,摔了进去。他一日未吃过任何东西,又在大太阳底下奔波劳碌,这一摔登时晕了过去。等苏醒已经是今天晚上,他听见有人在外头喊自己名字。
章漠摸他的脸,察觉他身体微微发热,知道定是晒出了病。此时正是仲夏,白日里天热得紧,满城的水也晒得滚烫,上下煎熬。
可他一时也不想带岳莲楼走。和岳莲楼坐在这屋顶上看星星,恍惚间像是回到十几岁的稚气年纪。
六月将尽,残月如勾。岳莲楼变戏法般从身后抄出两只莲蓬,问他吃不吃。
章漠哭笑不得:“你不是救人运尸么?怎么还藏了这个?”
岳莲楼:“你方才划船找我时,我偷偷跟在后面瞧你来着。见到这莲蓬新鲜,随手摘了。你尝尝?种在高处,没被这些泥水淹过。”
他剥了一颗又一颗,扔进嘴巴里,吃得津津有味。章漠实在不知说他什么好。想跟岳莲楼正经说些话时,他总是会插科打诨,把正经事情一语带过。
“以后别那样了。”章漠说,“即便你有想问的事情,也不能这样折辱他人。”
岳莲楼一声不吭。
“你平时怎么做事,我从来不过问。不是因我不想问,或是懒得去管你,而是我知道,你心里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秤,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很清楚。”章漠看着他,“莲楼,我很信你。”
岳莲楼:“知道了。”
他又扔了颗莲子入口,继续不吭声。
“……我以后不说那样的话了。”章漠又开口。
岳莲楼:“什么话?”
章漠:“……让你离开明夜堂的话。”
岳莲楼:“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呆在明夜堂。北戎回心院挺好玩,梁京鸡儿巷也适合我。江湖上能容我岳莲楼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不止明夜堂一处。”
章漠:“我知道,你留在明夜堂是为了……”
岳莲楼等他下一句话。
“为了报恩。”章漠说,“父亲把你从乱葬岗捡回来,你欠明夜堂一条命。”
岳莲楼:“哦。”说完低头继续抠莲子。
章漠:“……”
这次争执实实在在让岳莲楼伤了心,章漠知道这人动怒之后着实不好哄,犹豫再三,拉住岳莲楼的胳膊,凑过去飞快碰了碰他的唇角。
岳莲楼脸上霎时蹦出一个实在压抑不住的笑,但很快又被他按了下去:“堂主不要轻薄我,这不是君子所为。”
“因为明夜堂有我。”章漠小声道,“因为你心里放着我。”
岳莲楼立刻扔了手上莲蓬,用颇大力道擒住章漠肩膀吻他。章漠提醒他似乎有人,岳莲楼恶狠狠地回:“让他看。看完我杀了他。”
水面星光霎时被微风吹碎。岳莲楼亲够了,头搭在章漠肩膀上,小声道:“你怎能不要我?我这项圈是你给我做的,你说我是你的岳莲楼,一生都是,你不能毁约。”
他颈上那金子打造的项圈色泽光润,垂扣一枚红玉,无论红玉还是项圈,都像是嵌在岳莲楼皮肤上似的,微微陷入其中。章漠抚摸那项圈,想起许多过去的事情。
项圈是新的,项圈之下的疤痕却是旧的。
岳莲楼颈上有一圈极深的伤疤,谁都能看出,那是曾被人狠狠勒过脖子而留下的伤痕。勒他脖子的东西不是草绳,而是粗糙生刺的铁丝,伤口血肉模糊,狰狞可怖。后来伤好了,却因为药物缘故,伤疤永远不消。它像一个项圈,永恒铭刻在岳莲楼身上,又因为在脖子上,是他漂亮躯体上至为显眼之处。
少年时岳莲楼常用衣物遮盖,他并不喜欢这道疤痕。章漠身为江湖人,起初并不理解。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道伤疤,就如自己身上也有伤疤一样,那并不能说明什么。
而在岳莲楼看来,伤疤却一直在提醒他:他曾被人戕害、遗弃,尸体一样扔在暴雨的乱葬岗里。
于是章漠遍寻天下金匠,为他打造了这样一个项圈。
项圈上的红玉极为珍贵,是章漠母亲留给他的一枚红玉指环上的。母亲让章漠把指环赠给未来的妻子,章漠将那枚红玉扣下,把指环融了,全部给了岳莲楼。
明夜堂里最看不惯岳莲楼做派的是沈灯和阮不奇。两人一见岳莲楼敞开衣袍乱跑便立刻皱眉,阮不奇说不过岳莲楼那条舌头,总是抄起武器便打,沈灯懒得和岳莲楼费口舌功夫,只规劝章漠。章漠印象里不止一次听沈灯语气沉重地劝说:堂主,你太宠岳莲楼了。
章漠心想,有些偏爱,但不算夸张吧。
他的辩白总会换来沈灯一声长叹。
章漠自然知道岳莲楼为何喜欢袒胸,他不是浪荡无端,只是总忍不住要跟人展示颈上金圈罢了。仿佛那是一个证明,证明他被人惦记着,被人喜欢着。而且,那是章漠给他的。
两人在修心堂顶上痴缠良久,岳莲楼突发奇想:“咱们还没在这幕天席地之处那个什么过。”
章漠脸色一变:“你敢?”
岳莲楼笑道:“敢。”
话音刚落,一枚飞镖袭来,有人气急败坏踏水而来。岳莲楼把有些凌乱的头发拨到脑后,拔出那枚飞镖时陈霜也恰好抵达。
陈霜怒道:“你刚要对堂主做什么?!”
“堂主,我现在立刻杀了他吧。”岳莲楼对章漠说,“陈霜坏得很,平时不声不响,专爱看别人做那事,无耻至极。”
陈霜见俩人站在一起,又说:“别碰堂主!”说完低头,发现是章漠牵着岳莲楼的手,登时尴尬极了,左右乱望,挠头不止。
陈霜是带着靳岄一起回来的。他做了两张木筏子,分别载着靳岄、夏侯信返回仙门。夏侯信等人已经先行前往游君山所在之处,看城内百姓安置情况,陈霜听明夜堂的人说章漠去找岳莲楼,便和靳岄一同出来寻这两人。
靳岄划着筏子靠近,笑道:“和好了么?”
有别人在场,章漠又恢复成了端整冷淡的明夜堂堂主。他跨上靳岄的筏子,和靳岄说话去了。岳莲楼从水里捡起自己方才丢的莲蓬给陈霜。陈霜吃了两颗,皱眉道:“怎么一股泥味儿?”
“说明新鲜。”岳莲楼伸了个懒腰。陈霜这才发现他胸前和耳上划伤,心中微惊。明夜堂的独门内功化春六变,岳莲楼已是个中高手,即便如此也不免受伤,他想起当日所见的滚滚浪涛,心有余悸。
岳莲楼见他发愣,直接拎着陈霜跳上靳岄的筏子。筏子吃不住四个人的重量,开始往下沉。章漠浓眉一蹙:“岳莲楼!”
岳莲楼松了陈霜,换作抱起章漠,踏水而行,落回章漠原本划的那艘船上。
靳岄不禁赞叹:“好漂亮的轻身功夫。”
岳莲楼根本不用木桨划船,他一手揽着章漠的腰,低头和章漠说话,船居然缓缓划破水面往前行驶。
靳岄十分羡慕,不禁想到贺兰砜晕船、不通水性,而且也没有此等高深内功,心中不免遗憾。他转头看陈霜。陈霜:“对不住,这是曳步莲的功力,我还练不到。”
两人只得慢慢划船,跟在章漠和岳莲楼之后往前去。
忙乱一夜,次日仍是酷辣的大太阳。水往下退了一点儿,整座仙门依旧如同蒸笼,清理水面杂物的壮年大汉们无不汗流浃背,一日下来,几乎个个被晒得脱皮。
夏侯信愁得头发又白了几分。他只在面对靳岄时会流露忧虑之心:“城中生还者有数万人,死伤近万。仙门此次受创颇重,但如今更让我忧心的是,我们没有粮食。”
这座山地势较高,众人虽然无性命之虞,但几万张口全都要吃饭。如今沈水下游所有城镇全部受涝,根本无人可援助。他们只能往山里进发。
山中地形复杂,夏季野兽毒虫甚多,已有幼儿老人被毒虫叮咬殒命。夏侯信来找靳岄,是打算再启程去一次游隶,恳求岑融帮忙。如今定山堰已经开了,岑融想要的结果也已经摆在眼前,他如今必须赈灾,否则结果不会尽如其意。
夏侯信启程的前一日,从浩浩荡荡的沈水上游驶来了几艘船。
是大瑀三皇子岑融派人给沈水下游受灾的百姓送来粮食。
那送粮的正是游隶城的小官。“皇上已经知道咱们沈水百姓受苦了!如今赈灾粮正在途中,三皇子岑融顾念百姓,夜不能寐,特让我连夜启程,把游隶粮仓里的粮食给大家伙儿带来!不要怕,有三皇子在,咱们沈水这回一定能顺顺当当地渡过!”
百姓感恩戴德,纷纷跪拜欢呼。
靳岄和陈霜冷眼旁观。夏侯信不愧是见惯了世面的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紧紧握住那小官的手,感激涕零:“三皇子英明!三皇子把咱们百姓放在心里,世上何曾见过这样的人!”
小官脸有些白:“夏侯大人,言重了言重了。这都是圣上的恩典。”
夏侯信:“对对,是我太激动。皇上万岁!万岁!!!”
整座淹没于大水中的城池都震动着百姓山呼“万岁”之声,波浪一样回荡,久久不绝。
船队卸下部分粮食后继续往下游行进,岑融的一个亲信倒是下了船,专程来找靳岄。
“小将军请启程随我去游隶,三皇子将同小将军一起回梁京。”那亲信道,“中元将至,官家思念忠昭将军,想请小将军进宫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