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霜把靳岄一直送到岑融所在处,见熟识的兵士迎接靳岄,便与靳岄告辞,去寻章漠了。
得知靳岄来到,岑融十分高兴,他几乎是小跑着从院中奔出,也不顾忌其他人,张开双臂就去拥抱靳岄。靳岄和他寒暄几句,开门见山:“定山堰之事,你如何处理?”
欣喜之色尽去,岑融面色一沉:“你也是来说这事情的?”
他这时才看到靳岄身后的夏侯信:“夏侯大人。”
靳岄与夏侯信都无意与他盘桓,落座后不断追问他打算怎么解决定山堰问题和如何安置沈水下游十余万百姓。定山堰如今正在小幅度泄洪,但上游地势较高的游隶城都已经被淹,情况刻不容缓。
“定山堰有沈水、沐河两条泄洪道,开启沐河泄洪道,便可解困。三皇子意下如何?”夏侯信说,“另外,沐河泄洪道较窄小,怕是承受不住这大水冲击,需立刻加固筑牢。三皇子可有什么措施?”
岑融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沐河太窄,一旦利用沐河泄洪,沐河流域所有土地都会遭殃。若是贸然开堰,沐河泄洪道又恐支撑不住。我已命人加固。”
靳岄起初并不说话。此行他是陪伴夏侯信而来,夏侯信把利弊一一条陈,有理有据,无论谁听了都会认为开沐河泄洪道是最优选择。但岑融就是不应。他仍旧犹豫。
靳岄却看出,岑融实际上已有决断。
谈了两盏茶功夫,夏侯信渐渐面色不耐。他忍着愤怒与不满告别岑融。靳岄与他一同离开,岑融只是皱眉看着,并不挽留。
萧条的大路上尽是浅浅的黄色水洼。雨一刻不停,夏侯信没撑伞也没穿蓑衣,满脸愤懑。路上忽然有人喊他名字,随即便见一位大人从马车跳下,小步跑来。“夏侯大人也是来找三皇子商讨定山堰之事?”那中年人是代行游隶城城守之职的小官,“有何成效?”
“无果。”夏侯信说,“你呢?”
那小官年纪比夏侯信小,两鬓竟然愁得斑白:“我日日都来,可我只是代行城守之职,无权开堰,更无法左右三皇子决定。看水位情况,最迟明天必须开堰,否则定山堰溃塌,只怕你我全都要因此事丧命啊!”
小官认不得靳岄,夏侯信便介绍称这是忠昭将军孩子,与岑融交好。那小官忙恭敬见礼:“小将军可有法子劝服三皇子?”
靳岄心中很是不解:“明明有沐河这条泄洪道,为何三皇子不肯开?沐河流域人丁稀少,转移疏散都很容易,这分明是最好的办法。”
小官顿足道:“小将军有所不知,被免职的游隶城城守早在今夏暴雨之时,已经着人去沐河流域疏散百姓,那两千多人已经分散到山里。如今沐河一带除了野兽、田地,没有一个人居住。如此安排,就是为了在万不得已之时开堰,朝沐河泄洪啊!”
靳岄:“那……”
夏侯信忽然开口:“沐河下游是广仁王的封地。”
靳岄霎时心若明镜。
广仁王宋怀章,是与忠昭将军齐名的大瑀名将,镇守南境,是南方边防军的统领。同时,他也是岑融母亲惠妃的表哥,是支持岑融的诸般力量中最无法忽视的一股。
当天夜晚,靳岄又去找岑融。岑融再见到他时已经没了初始的热络,淡淡地示意他落座。岑融到游隶城来,吃住办公都在官衙。他拿着一卷书,一言不发,只等靳岄开口。
岑融身后是一面白墙,墙上泼墨,绘制一幅浩浩汤汤的山川湖岳,飞雁点点,孤舟数帆。画旁题诗一首:银龙困锁叠嶂开,苍天如水影徘徊;孤蟾几回自圆缺,轻帆苒苒浸月来——说的正是定山堰的景色。
定山堰绝不能垮。
靳岄在岑融面前坐下,低声开口。
“夏侯信带我来找你,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他恩师是梁安崇,但他也说家人、弟子不少都在朝中,他救仙门是为了救自己。良禽择木,人往高处,岑融,他在向你示好。”
岑融叹一声:“我知道。”
靳岄又道:“如今六部中,唯有工部仍在梁安崇手中,但朝中其他大臣依附或推崇他的也不少。夏侯信其人精明狡猾,我认为他确实是个人才,若你有意,他也有意,他未必不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你需要更多的帮手,如今正是你拉拢夏侯信的机会。”
岑融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靳岄正用岑融能理解和接受的思路好言相劝:“你若想真正巩固,便不能放过真正可辅佐你之人。”
岑融:“你之后真要走?”
靳岄沉默片刻,不答,又道:“夏侯信绝非忠臣,也绝非奸臣。此人乃罕见能臣。”
岑融:“你不恨他?”
靳岄:“留下他,比杀了他更有用。”
岑融思忖片刻,又问:“还有么?”
“你为杨松儿翻案,清洗梁京各类民间行钱与钱民,梁京百姓都称赞你。可你此时若开沈水泄洪口,沈水下游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你便失去了民心。”
“天下之民心,和梁京之民心,你觉得哪个重要?”岑融问。
“二者不可分。”
“爹爹身为天子,纵然耳聪目明,也不能听尽世上所有声音。”岑融说,“梁京的声音于我有利,我应该更用心经营。其他地方,我力所不能及。”
靳岄万没想到岑融竟是这样想的。他气得站起,声音都颤抖了:“岑融!你心如磐石,冷酷无情,哪里有半分君王气度?!”
岑融坐着看他:“你太软弱了,靳岄,而且错得离谱。心如磐石,正是君王气度。”
在岑融看来,无论定山堰垮塌,还是最后被逼无奈开启沈水泄洪道导致万人死伤,都是可以让工部入罪的事实。权衡利弊,他不可能冒着激怒广仁王的风险去开沐河泄洪道,沈水是他最佳选择。
而为何不通知下游城池转移百姓,自然也是因为只有伤亡巨大,才能引来天子震怒,才会狠力查办工部修补定山堰不力之罪。
岑融在靳岄帮忙下扳倒了刑部,他必须抓紧时间再接再厉,不让梁安崇有布局重来的机会。
“十余万百姓,几乎是两个梁京城的人数,在你眼里就什么都不算吗?岑融,你扪心自问,确实无愧?”靳岄难以置信,“你只要发下一令通文就能救千万人,这对你的计划丝毫无损。”
“我要最大的把握,这是天降予我的机会。原本应该坐在此地的是工部尚书,但我向爹爹自荐,爹爹才允我前来。”岑融说,“民去民还来,此役我不能输。靳岄,这左右不过是一场天灾,生死都是他们的命数。”
靳岄已说不出一句话。他拂袖离开游隶城官衙,岑融在后面追出来。官衙外,陈霜与章漠正等候靳岄。章漠向岑融见礼,请求岑融给明夜堂的人通行文牒。如今游隶城城门关闭,进出困难,他打算带游隶城分堂的人回仙门帮忙。
岑融抓住靳岄:“靳岄!我也有我的无奈和苦衷。太多人逼着我,有些选择我不得不做。我若在此退步,只怕……大业难成。”
靳岄甩开他的手,回头作揖:“愿三皇子天下归心。”言罢,头也不回地策马朝城门而去。
此夜忽然雨停,积云散去,露出眼珠般赤裸惨白的月亮。夏侯信在城门等待靳岄,如果明日岑融真的放开沈水泄洪道,他必须立刻赶回仙门。路程还需数日,夏侯信心急如焚。
众人跟随靳岄,得以顺利离开游隶城。章漠沉默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陈霜为何不见岳莲楼。陈霜使了个心眼:“岳莲楼坚持要留在仙门,不肯来。”
章漠登时有些吃惊。
夏侯信一路与靳岄抱怨不停,更是气得直呼名讳。“岑融太过迫切,也太过短视!如今朝中诸位皇子,只有他一人够格当太子,官家宠他信他,对其余皇子不过淡淡而已,他急什么?何况……”他举手朝天作揖,“……身体强健,他这般急切,倒是令人生疑!”
靳岄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在梁京生活的时候,他曾听岑融说过一些事情。仁正帝因思念过世的太子,最近常常提起远赴西北军学习军务的岑煅,说岑煅老实沉默,性格低调稳重,与太子很相似。而仁正帝又确实身体抱恙,但此事机密,仅有朝中几位近臣及岑融得知,看来梁安崇还未对夏侯信这些学生提及。
他微微点头附和,并不说破。岑融所谓的“太多人相逼”,其中想必定有一个岑煅。
紧紧赶路,天才晴了一夜,第二日便又下起雨来。一早章漠便安排游隶分堂的人放弃马匹,施展轻功赶回仙门,他则与陈霜护送靳岄。与来时不同,人人心中焦灼,只顾低头赶路,不敢分心说话。
可临近中午,他们还是听见了远处崩山裂地的震响。
夏侯信脸庞一白:“开闸了。”
章漠、陈霜与夏侯信随从不敢拖延,立刻护送马匹与靳岄、夏侯信往高处去。众人沿湿滑泥泞的山道攀上山腰,便见早已泛滥至河岸的沈水忽然剧烈涌动。上游洪水如万马千军,奔腾而来,摧枯拉朽般吞噬了沿岸的树木和土地。不过眨眼一瞬,方才还骑马跑过的道路全成了汪洋,而大浪还在一股接一股地涌来,耳闻目见,全是浑浊黄水、滔天巨浪。
章漠脸色大变,陈霜忽然又道:“岳莲楼会水,但水性似乎不太好?”
“是。”章漠回头对靳岄道,“小将军,我……”
“我知道了,你走吧。”靳岄忙道。
章漠点点头,施展起化春六变的内力,飘然如一片羽毛,掠过密密丛丛的树梢往仙门奔去,眨眼便不见了。
夏侯信独自站在一旁,怔怔望着不复往日的沈水。他双眼含泪,颓然一叹,跌坐在地。
***
“你这性子,一定讨岳莲楼中意。”
贺兰砜与岑煅缩在山石背后,正分享一块肉干。
此处是金羌境内的勃兰湖畔,位于白雀关外,是越过边线后见到的第一个大湖。
贺兰砜带着巴隆格尔、远桑,配合岑煅及宁元成,伪装成商客离开封狐城已有数日。五人一路疾行,多得巴隆格尔带路,终于顺利进入了金羌境内。
这夜天高月朗,一行人抵达勃兰湖便就地宿营。岑煅很惊讶:他看见勃兰湖湖岸周围竟然有七八队与他们打扮类似的商客扎营,人们烧起一丛篝火,幕天席地地喝酒唱歌,说的尽是他听不懂的话。
“这段时间大瑀和金羌停战,所以行商人又活动了起来。”巴隆格尔磕磕巴巴地解释,“你们两位军爷从梁京来的,不熟悉边境情况。实际在北戎边线也一样,只要不打仗,北戎商客和大瑀商客立刻就会相互来往。我们小时候住在烨台,离边线最近。只要看到大瑀行商骑着马儿、风驼来卖货,我们就知道,太好了,不必打仗,咱们能吃上糖,也能买到大瑀的好布缝衣裳。我们烨台的好皮子、好肉干,也能卖给大瑀人,让你们大瑀人开开眼。”
贺兰砜点头,证实巴隆格尔的话。
“那些都是金羌人么?”岑煅又问。
“看衣服不像。”巴隆格尔眯眼观察,“都杂着坐呗,吃呗,讲故事呗。你和这位军爷穿着金羌人衣裳,别人也认不出你身份。咱这五人里头,唯有贺兰砜的眼睛骗不了人。”
宁元成嘀咕:“你这把胡子和那没头发的大姐,也骗不了人。”
远桑冷冷瞥他,宁元成迅速抬头,装作数星星。
贺兰砜正跟岑煅说靳岄在北戎的事情。两人因有靳岄这份联系,一开始就很快熟络,又因为脾气性格十分相投,没几日竟然如同挚友一般,出入赶路都要在一块儿。岑煅和忠昭将军是差了辈分的好友,常去靳府找靳明照说话谈天,偶尔也能看见岑静书带着一双儿女在院中玩耍。靳岄怕生,跟他又没说过几句话,除了喊一句“五皇子表哥”之外,两人并不亲近。
“而且当时靳岄和我三哥关系好,三哥跟我不大对付,我就不好同他来往。”岑煅说,“靳岄小时候真是可爱得紧,我的兄弟姐妹都中意逗他。”
贺兰砜哼地一笑:“他和岑融关系好么?岑融怎么还烧了他喜欢的那株茶花。”
岑煅惊讶:“他连这个都跟你说?”
贺兰砜心头有几分得意,几分骄傲,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想跟岑煅分享他与靳岄情意的冲动。但他大嚼一口肉干:“我们自然是很好的。”
“那株茶花被烧,虽然和靳岄有关,但实际上错不在他。”岑煅道,“那茶花实际来自南境,是一株很老很老的花树。亲手在宫中种下它的人,是靳岄的外婆。”
贺兰砜惊得差点没抓稳肉干:“就是那个特别美,但是死得很早的妃子?”
“对。她死后,是顺义帝姬在照顾那茶花。后来帝姬离宫,我母亲喜爱那株花树,便日日前去照顾。茶花在梁京不好种,我母亲不敢随便移植,时不时去看看,松土施肥而已。三哥会烧了那茶花,只不过是因为爹爹在宴上夸了我母亲一句,说她头上簪的茶花浓艳漂亮。”
贺兰砜明白了:“其实是岑融阿妈不喜欢你阿妈,他不过帮自己阿妈罢了。”
岑煅:“都过去了。”
贺兰砜吃完肉干,不知想了些什么,笑道:“靳岄为何不中意你们大瑀皇宫,我算是懂了。”
岑煅对明夜堂的故事十分感兴趣,贺兰砜还想再问靳岄的事情,只得耐心与他说完岳莲楼和章漠,又开始说陈霜与阮不奇。远桑也坐一旁听,巴隆格尔则跟宁元成就着火光细说路线。
众人各有各谈,兴致正浓时,远桑忽然抬头望向身后石壁。他们宿营的地方十分隐蔽安全,背靠山石,面朝勃兰湖。随她的目光看去,岑煅吃了一惊:石壁上正有一块黑褐色石头,滑动一般从上而下,飞快爬落。
快到地面时,那石头弹了起来,正好落在贺兰砜面前。
“我说呢,大老远就听见有人说我坏话,原来是你这狼崽子。”那竟是一位声音清脆的少女,“我怎么教坏卓卓了?女孩子不学点儿骂人的话,怎么在这世上混?”
贺兰砜:“……”
他转头对岑煅说:“这位就是我刚才所说,把我小妹教成大瑀混子的,阴狩阮不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