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争执

岳莲楼自然是知道章漠在外头的。明夜堂所有人之中,以章漠的化春六变内力最为高深,呼吸轻缓绵长。岳莲楼熟悉他的呼吸与脚步声,在章漠靠近的时候已经认出来人是自己最为思念之人。但岳莲楼这样的性子,他喜欢谁就偏要惹谁生气,乐此不疲。

那右护法被剥了衣服,赤条条在地上翻滚,即便知道有人进入也顾不得羞惭,一声接一声地呼痛、求饶。

岳莲楼还想开玩笑,但见到章漠神色,立刻站直。

他太熟悉章漠诸般表情。眼前这模样说明,章漠是真的生气了。

“陈霜,你继续。”章漠根本没看岳莲楼,他站在那右护法身边,居高临下般,冷冷扫了那人一眼,回头对门口的陈霜说,“无论问出什么,都跟靳岄禀报。”

陈霜:“什么?我?!”

他看了眼肉虫般蜷着的右护法。那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身上血迹斑斑。

陈霜:“……”

章漠拂袖离开,自始至终没赐岳莲楼一个眼神。岳莲楼扔了那刷子簪子,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他还未使用过。陈霜一把抓住跑出门的他:“岳莲楼!”

岳莲楼灵活挣扎开:“你来弄,多折磨几下他就说了。”

陈霜又气又急:“我没做过这种事!”

岳莲楼:“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老师傅!”

话音刚落,人已经追着章漠消失了。陈霜又是咬牙,又是顿足,身后还有那右护法哭号,他手足无措。

岳莲楼追上章漠。嬉笑着:“怎么就真的生气了?”

章漠看都不看他,大步往前走,岳莲楼一扯他袖角,袖角竟似混着一股大力,烫得岳莲楼手掌发烧。他心中微微吃惊:这是章漠把化春六变的功力灌注到袍角上去了。他不由得松开,收敛嬉笑神情,几步跨到章漠面前,歪头道:“怎么啦?”

章漠终于停了,那双秀气的眼里如今全是阴影。

“下不为例。”岳莲楼忙说,“我回去跪院子。”

“没有下次了。”章漠冷静道,“明夜堂即便探问消息,也没有这样折磨人的。你这种手段,明夜堂留不住你。岳大侠另寻高枝吧。”

岳莲楼:“……什么意思?”

章漠:“你不知收敛,许多行为给明夜堂和我带来很大麻烦。我不想再给你处理这些首尾,你走吧。”

岳莲楼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怔怔站着。

章漠走出两步又回头,按住他手腕脉门:“差点忘记,你若离开明夜堂,这一身化春六变,是要散去的。”

岳莲楼反手扣紧他手腕,把他推到院墙上,咬牙道:“好哇,你这是不要我了?”

章漠毫不退避,直直迎接他的眼神:“岳莲楼,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在外面,你知道我不喜欢,所以你偏偏要在我面前这样做。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我忍你、任你,可我不是无底线的。”

岳莲楼勾唇一笑,要去亲他,章漠立刻抬手掐住他脖子,沉声呵斥:“再碰我,我不会留情。”

两人僵持片刻,岳莲楼忽然倦了一般松手。他跳上墙头,仍是笑着,但有些勉强:“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可你究竟喜欢什么,从来也不同我讲。难道我真的喜欢天涯海角追着你跑?你去南境,我跟你去南境,你去渡海,我跟你去渡海。也不见你主动找我一次。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难道你又晓得了?”

章漠整了整衣襟:“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岳莲楼站在院墙上,看着院中繁盛林木与憨实果子,郁郁葱葱,青翠蓬勃,天仍旧是阴沉的,飘着细雨,打湿他眉毛与头发。他无来由地感觉一阵伤心。伤心对他来说是多么陌生且不必要的情绪,他往日都可以压下去,今天却因为来势凶猛,无法抑制。

“是你先送我那枝杏花的。”岳莲楼觉得翻旧账挺不要脸,但他也没别的可跟章漠追溯,“是你先说你中意我。”

章漠脸上总算泛起一丝赧红:“那时我以为你是……”

他话未说完,岳莲楼已经跃下墙头,消失无踪。

经过一日煎熬,陈霜回家时着实疲累不堪。

他不能用岳莲楼那样的手段,便解了右护法的绳子,打算与他好好聊聊。没想到那右护法实在是顽强,明明浑身是伤,前一刻还因为命根子受创哭爹喊娘,下一刻竟然暴起一拳,直接往陈霜面门砸来。陈霜不得不与他打斗一番,将人制服。

他实在不想再与一丝不挂的男人缠斗,那景象绝对会在未来几十年内成为他长久不息的噩梦。

游君山在廊下喝茶,一脸古怪神色,见到陈霜,欲言又止。

门扉半掩,陈霜听见岳莲楼的声音。

“……我也去信问天宗吧。”岳莲楼说,“说不定问天宗真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法术,能把男子变为女子。我变成女子,他便喜欢我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靳岄啊,靳岄。你说我是应该当女子,还是继续当男子。”

靳岄疲倦又敷衍:“无妨。皆可。随便。”

咕咚灌酒声,岳莲楼又来了精神:“不过我十几岁时扮成姑娘在舞苑里学舞,真的无人能分辨我是雌是雄。他喜欢上我,也不是我的错。”

靳岄:“嗯嗯。”

岳莲楼一拍大腿:“宫腰袅袅翠鬟松,脸红凝露学娇啼,这说的就是我啊!”

靳岄:“是是。”

岳莲楼扑腾几下:“章漠第一次看我跳舞,他还流鼻血,连衣裳都弄脏了,好狼狈!而且他根本没认出我是谁,我说我想要西山上开的第一枝杏花,他竟然真的摘了回来,悄悄放在我窗子外面,真是可爱极了。对了,我刚刚提过么?我和他小时候就见过面,还是他爹把我从乱葬岗里捡回来的,他嫌我脏,嫌我臭来着。他半大个小人儿,成天带着一帮小孩子来取笑我,臭妹妹什么的,我跟他计较过吗?我没有哇!”

靳岄:“噢噢。”

走廊上的陈霜:“……”

游君山冲门内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些话他方才已经说了两遍,接下来就该介绍他与你们堂主月下相约,亮明身份后,你们堂主气得拔剑就打。……您进去吗?”

陈霜长叹一声,迅速在他身边落座,倒茶、碰杯,相视一笑。两人伴着岳莲楼叽叽呱呱的说话声,看停雨后院子里几只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岳莲楼是拎着好几坛子酒来的,靳岄只喝几杯,余下他全都灌进肚子里去了。去了几回茅厕,醉得愈发厉害,蜷在靳岄身边似哭似怨,睡了过去,手紧紧抓着靳岄腰上的鹿头,不让靳岄脱身。

靳岄揉着耳朵,听陈霜禀报从右护法那里打探来的消息。

右护法被陈霜揍了挺久,再度哭爹喊娘,什么都说了。八年前问天宗宗主死后,四域司天士和左右护法一直在寻找继任的宗主。实际从寻找新宗主开始,四域司天士隐隐已有分裂之态:南域与东域司天士坚持要找老宗主的托生,他们称这样的孩子为“玄天之子”;但西域、北域司天士却想找一位有才有识之士带领问天宗。

双方僵持不下,三年前南域司天士从南境带回来一个孩子,西域与北域司天士却也在仙门城接待了一位来自梁京的贵客。

“此人便是夏侯信。”陈霜说,“三年前夏侯信已经是昌良城城守,但右护法却说他是从梁京来的。我猜那应该是夏侯信借探亲之机,绕道来仙门,特地见西域、北域司天士。”

“他来做什么?”

“他带来了那幅宗主画像。”陈霜说,“但此事最奇特之处在于,八年前老宗主死的时候,夏侯信也来过仙门城,同样带来一幅宗主画像。上面画的却不是五皇子。”

靳岄:“是谁?”

陈霜:“谁也不是。画像中人五官空白。”

靳岄心中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

梁安崇应该早已看中问天宗。问天宗近几年的膨大发展,也一样多得梁安崇扶持。八年前他已经和问天宗的人有所关联,只是那时候“宗主”仅仅是一个虚像。

而至少在三年前,梁太师选中了岑煅。他要扶持岑煅上位,于是画像上的“宗主”便有了脸。

百姓崇敬问天宗宗主,奉其为神,等揭露岑煅就是宗主,百姓定愈发推崇敬奉。

而无论岑煅是否知道这件事,他都将骑虎难下:利用民间宗派与神鬼传说营造声势,只要捅上朝廷奏本,就是铁板钉钉的谋逆。岑煅只有两条路可走:坚决否认,但官家必定严惩,信任不在,只怕会戴罪而死;或是与梁安崇合作,把此事坐实。

岑煅到底知不知道梁安崇的这些筹划?靳岄想起先生谢元至的叮嘱,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一夜无眠,靳岄思索诸般事件,只觉得头疼欲裂,疲惫不堪。岳莲楼倒是一早就醒了,醒时还有些恍惚,摸摸靳岄脑袋后独自走入院子。靳岄以为他伤心,连忙跟出去,却发现他蹲在池子边上逗鱼玩儿。

“你好了么?”靳岄也学他那样蹲在鱼池边。

石块湿滑,雨蒙蒙的,很快把两人头发衣裳打湿。鱼儿一条接一条地浮上水面吐气,小口叭叭张合,看起来有些蠢,鱼尾巴乱拍,甩了岳莲楼一脸水。

岳莲楼说:“你瞧,就是这样,你跟什么人在一块儿,即便好得蜜里调油般分不开,他也会故意说一些让你伤心的话。他要我离开明夜堂,那我便走呗。我再也不见他,气死他。”

靳岄:“你和堂主彼此彼此吧。贺兰砜就不会这样对我。”

岳莲楼:“会的。一定会。”

靳岄气得笑了:“不会!”

岳莲楼看他那笃定模样,也气得牙痒:“凭什么你们不会?”

两人当着众鱼的面吵吵嚷嚷,陈霜跑进来的时候又觉得脑袋嗡嗡响。

“别吵啦!”他大喊,“出事了!沈水上游水坝顶不住,已经有裂口了!堂主昨日离开仙门回梁京,现在被困在游隶城进退不得。这是他方才飞鸽传回来的讯息。”

岳莲楼蹭地站起,差点把靳岄推进鱼池里。他匆匆忙忙拎着靳岄跃到陈霜面前:“我去找他。”

“游隶城?是定山堰出了问题?”靳岄忙问,“是要开堰泄水了么?如今游隶城是谁主事?”

话音刚落,游君山又从外头急急忙忙奔进来:“夏侯信求见小将军。”

靳岄又急又忧,只得先去见夏侯信。夏侯信来得匆忙,坐立不安,背手在廊下站着,脸色与清晨天色一样,浑浊昏暗。

见靳岄来到,夏侯信立刻跑下走廊,一掀袍角,竟跪了下来。

“请小将军随我去游隶城,”夏侯信磕了个头,“请小将军救仙门百姓一命。”

靳岄连忙将他扶起:“夏侯大人来此,可是为了定山堰?”

夏侯信眼中掠过惊诧之色,但没有细问:“正是。定山堰撑不住了,可能要开堰泄洪。一旦开堰,仙门城以及沈水下游无数百姓都将受洪祸之害,死伤或达数十万。”

靳岄又问:“游隶城如今是谁主事?谁能开堰泄水?”

“游隶城城守治水不力,朝廷震怒……”夏侯信说,“如今坐镇游隶城的,是三皇子。小将军,你与三皇子交好,帮帮仙门百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