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贺兰砜,岑煅便看出此人并非行伍之人。贺兰砜身上没有军人之气,但有一种原始纯粹的野性。他虽然身穿大瑀衣装,但那应该是为了方便在大瑀境内活动而置办的,毕竟鞋子、背后的弓箭,乃至他草草扎起的头发,颈上的狼牙项链,全都透着莽撞不修饰的狂放。
他看岑煅的目光更是让岑煅很不舒服。这个人似乎对自己有天然的敌意,可他对此人毫无印象。贺兰砜相貌气质绝非泯然之辈,但凡直视一眼,便难以忘记。岑煅上上下下打量他,贺兰砜微微昂起下巴,用同样的、甚至更为无礼放肆的目光扫视岑煅。
宁元成跟岑煅说明贺兰砜等人来意,岑煅翻开三人的文牒,很快便发现,那名为“远桑”的北戎女子文牒有颇大问题。
文牒显示,绿眼睛的高辛人名为贺兰砜,他与北戎男子巴隆格尔于五月从碧山城经杨河城入大瑀,这份文牒是在杨河城签发的。两人从杨河出发,一路往南,沿途经过了梁京、仙门等几个城池。因他们并非大瑀人,每次经过需要检查文牒的关卡,便有守关卡的官兵在文牒上书写记录,时间、地点一应齐全。
两人离开仙门后返回杨河城,随即北行,抵达封狐。
岑煅知道最近确实有许多打算前往北戎的人绕道封狐,因列星江流域暴雨涨水,船只难行,不少旅人选择从封狐城出关。
贺兰砜和巴隆格尔的文牒没有错漏,但远桑的文牒,却是从杨河开始登记的。她只有从杨河出发的记录,却没有何时、从何地抵达杨河城的记录。
“这两个男的说,那女子身患怪病,两人打算带她去仙门城找问天宗看看。谁知她在杨河遭遇火灾,文牒什么的全烧没了,身上也留了疤。两人留她在杨河休养,去仙门找能治病的神仙。可神仙最后也没找着,所以空手而回。”宁元成说。
岑煅:“你信吗?”
宁元成:“那女子的烧伤疤痕我看过,是旧伤,没有十年时间拉扯不出这么大的疤痕。”
岑煅淡淡一笑。宁元成又低声说:“我没有再问,再问也是借口而已。”
岑煅:“可疑么?”
宁元成:“可疑,但又不像细作。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嚣张跋扈的细作?”
他瞥一眼贺兰砜。贺兰砜把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打了个呵欠。巴隆格尔怕他说出不对劲的话,连忙对岑煅磕磕巴巴说道:“这个将军,帮我们签个文牒吧。我们都是驰望原的人,现在是打算回家去,不会给你添麻烦。”
宁元成又说:“没听那女的说过话,但这个高辛人能说非常流利的大瑀话。”
岑煅冲巴隆格尔点点头,问:“你们出了封狐城,打算怎么走?”
巴隆格尔嘴快,贺兰砜想制止时已经来不及:“过古穆拉塞河,绕道金羌,入驰望原。”
岑煅看到贺兰砜背上箭壶内有数枚黑箭。他心中微微一动,看向贺兰砜:“一般人不会选这条路。古穆拉塞河不好走,金羌更是不好走。你们为何不在白雀关附近渡河?渡河后过英龙山脉,往南去萍洲城,可以回北戎。”
贺兰砜:“我们不回北戎。”
岑煅愈发肯定:“你们的目的地是血狼山?”
贺兰砜还是头一回遇到对血狼山有了解的大瑀人,心中不禁震动,忙坐直了:“你知道血狼山?”
“过古穆拉塞河,入金羌,这是从封狐城回血狼山最近的道路。封狐城内外地形,全在我心里。”岑煅说,“你是高辛人,去年北戎天君哲翁被高辛将军射杀,血狼山归还高辛,这些事情我都听闻过。血狼山必定是你的目的地。”
岑煅对高辛族了解其实也不太多。仍是靳岄跟贺兰砜说过的传说:身披黑红两色大氅的高辛王与高辛王妃,踏空而来、手持金色大弓的高辛神女,日夜燃烧不停的黑色山峦,还有他们曾向大瑀皇帝送来的礼物——高辛箭。
贺兰砜从箭壶中拿出高辛箭,岑煅双手接过。巴隆格尔满脸惊诧:毕竟在来这儿之前,贺兰砜还说过“姓岑的都不是好东西”之类的话。
贺兰砜当然不喜欢岑煅。在他看来,岑煅与岑融是同胞兄弟,必定都惹人讨厌。但出乎意料,岑煅身上那种与贺兰金英极为相似的军人行伍气质,他说话的方式和他对高辛族的了解,都让贺兰砜意识到,此人与岑融绝不相同。
那枚黑色的高辛箭被岑煅十分珍重地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高辛箭上的镂空他尤为感兴趣,箭杆的鸟雀,箭尖的云纹,全都精细无比。
“……大瑀开国之时,高辛王曾到访梁京,并送上礼物。其中便有这样的高辛箭。想来也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高辛箭如今散落在数位有惊世功勋的将领家中,我曾于一位将军府上见过高辛箭,精美异常,也锋利异常。”岑煅说,“高辛人擅冶铁,天下皆知。”
他把高辛箭还给贺兰砜,颇有些恋恋不舍:“实际上,我朝也有类似高辛箭的箭矢样式。”
贺兰砜立刻接话:“莽云骑的佩箭。”
这回轮到岑煅吃惊了。
“我有一位大瑀朋友,他跟我说过,西北军的莽云骑佩箭正是参考高辛箭样式而来,比如云纹。”贺兰砜说。
两人的惊讶之中均带着欢喜。方才弥漫在彼此之间的莫名敌意几乎消失了,岑煅不禁笑道:“你这位朋友不简单,莫非是莽云骑中人?莽云骑佩箭与高辛箭的渊源,也只有忠昭将军靳明照与寥寥几人得知而已。”
贺兰砜心道我这位朋友自然是知道的。他有点儿想问岑煅认不认识靳岄,转念又问出另一个问题:“那你又怎么晓得?”
岑煅:“‘既然将军喜爱高辛箭制式,不如将莽云骑佩箭也仿照高辛箭来设计。’这正是我给忠昭将军提的建议。”
贺兰砜怔了片刻,咧嘴一笑。他笑的时候,那双绿眼睛里的寒气霎时无影无踪,倒显得诚恳了。
岑煅觉得此人十分有趣,谈天说笑都与自己相合,脾气也颇为独特,看起来疏离冷漠,实际却并不难聊。他把手里三张文牒看了又看,最终压在掌下:“我再问一个问题。你们打算过古穆拉塞河入金羌,可是从白雀关去往古穆拉塞河还需要好几日,路上都是戈壁沙漠,若没有人带路,并不好走。莫非你们对白雀关和金羌十分熟悉?”
贺兰砜揣测岑煅想法,默默不言。
这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若是说他们熟悉路线,说不定会被怀疑为金羌细作,愈发难以出城。
“若不说明,这文牒我不能签。”岑煅说。
贺兰砜三人无功而返,离开城门时,远桑狠狠给了巴隆格尔一拳。
巴隆格尔懵懂地吃了一拳,摸着脑袋满头雾水:“怎么打我?”
他扭头看贺兰砜,又说:“我不是前几日才讲过么,我熟悉白雀关内外和金羌的路线。当日我随你大哥在白雀关外活动,看着金羌和西北军开打,就是靳岄他爹死的那几场,我当然是熟悉地形路线的。当时你大哥带着几个人一直在关外潜伏活动,我是亲随之一。他既然问,你就回答呗。”
远桑:“再多话便杀了你。”
巴隆格尔只得噤声。三人想不出办法,远桑一直撺掇翻墙出逃,但封狐城周围看管甚严,巴隆格尔功夫不济,论逃跑活命的本事两人都比不上远桑,贺兰砜否决了这个提议。
这一夜贺兰砜辗转难眠。他心里知道岑煅应该也是认识靳岄的,毕竟这个人认识靳明照,而且看起来关系还不错。他若是认识靳岄,认识的也必定是小时候的靳岄,那小小的、像卓卓一样可以抱在怀里的孩子。贺兰砜突然很想知道,靳岄小时候长成什么样子,如何在梁京生活。他也同岑煅去潘楼听过戏吗?岑融烧了靳岄喜欢的那株茶花,岑煅为他说过话吗?
他睡不着,趁夜出门吃汤面。一碗面吃到一半,忽然听见附近有喧嚷之声,打闹不休。良久后吵嚷停了,去看热闹的老板娘回来说,有西北军战士轻薄妇人,被军中将领狠狠教训一顿,现在拎回军部受罚。
“是谁出手了?”有食客问,“总不能是张越的人吧。”
“嘘……是五皇子。”老板娘一双眼睛灼灼发亮,老板一个劲儿地皱眉。
食客们纷纷压低了声音,又是欣喜,又是难过,嗡嗡的一片,说的都是岑煅的事情。有人说若是忠昭将军还在,西北军不至于成现在这样;有人说岑煅就跟忠昭将军似的,若是他当上统领,西北军也有望回到往日情形。又有人提到靳将军有个儿子,众人纷纷摇头:那孩子听闻是不成的,没有靳将军半分才能。
贺兰砜吃完面,问了那老板娘岑煅往何处去。他穿街过巷,在军部对面的面摊子上又看到岑煅。摊子上只有岑煅一人,与那煮面的老妪相对而坐,面前放的是一碗馄饨。等吃完了,岑煅又帮老妪推车回家,说了些絮絮的闲话。贺兰砜极有耐心,他直等到岑煅独自往回走,眼看他走入一处偏巷,才在岑煅身后亮出行踪。
他才靠近,岑煅忽然转身,左手成爪,一把抓向贺兰砜面门。贺兰砜后退躲过,抄出腰间短刀格挡,当的一声,与岑煅佩剑狠狠一击。
岑煅认出他,却不说话,左足往前踏,左手朝贺兰砜胸前一抓,勾住贺兰砜颈上的狼牙项链。贺兰砜旋身一扭,空出的手扣紧岑煅手腕,短刀刺向岑煅腋下。银色长剑又挡了一记,短刀从贺兰砜手中弹起,他松开岑煅手腕,另一手抓住短刀,朝岑煅颈抹去。岑煅身穿戎甲,颈上有护甲防卫,短刀咔地一响,停在那铁灰色护颈上。
岑煅的长剑也恰好刺穿贺兰砜衣袍,堪堪停在贺兰砜锁骨处,几缕深棕色发丝被剑刃切断,随二人呼吸落地。
“杀了我,你也拿不到文牒。”岑煅说,“更何况你没本事杀得了我。”
两人同时收手,各退几步。
贺兰砜拱手行礼,这是规矩的拱手礼,他从陈霜那里学来的。他姿势标准,岑煅微微吃惊。
“只是试探,并无恶意。”贺兰砜将手上短刀平平托在掌中,“此刀是我阿爸遗物,我不用来杀人。”
岑煅:“你很有趣。”
贺兰砜终于问:“你认识靳岄么?”
岑煅双目睁圆,良久才一叹:“你那大瑀朋友,竟是靳岄。”
因这个联系,两人身上那锋锐刺人的煞气总算收了回去。贺兰砜单刀直入:“岑将军问我们是否熟悉白雀关和金羌路线,恐怕不是因为担心我们回不去。你想去金羌?”
岑煅微微一笑,目光迅速扫过二人前后,确定无人在旁才开口:“擒贼先擒王。”
贺兰砜起初听不懂,但立刻理解了。
“……你要擒喜将军?”
***
仙门城,明夜堂分堂。
岳莲楼仔细而认真地在一把柔软刷子上蘸盐水。他坐在一处光亮的房间中央,地上趴着个浑身赤裸的男子,眼睛蒙着,正扯开嗓子骂他。
“右护法,看你长得这么俊,嘴巴倒挺脏的。”岳莲楼慢悠悠说着,忽然转了个腔调,似是女声,“人家若知道你舌头这么不干净,绝不与你相会。”
右护法气得浑身发抖:“死老母的破烂货!扮女人算什么本事!爷爷今日栽在你身上,是爷爷粗心大意看走了眼!”
岳莲楼笑道:“骂我老母作甚?你这没爹的软怂。”
他一身女子装扮,脸上涂脂抹粉,眉目生情,腰肢婀娜,若不是上衣敞开后露出平坦结实的胸脯,极难分辨雌雄。抬脚将那右护法翻了个身,岳莲楼从头上摘下根簪子。簪子根部削尖,如同利刺,在皮肤上一划就是一道血痕,鲜红血珠子圆滚滚渗出来。
岳莲楼一边唠唠叨叨说话,一边从他锁骨处开始,一道道划痕迹。那右护法不知他在做什么,但岳莲楼张口就是软糯娇憨的语调,右护法嘀咕着,身下那物倒巍巍半立。伤痕一直划到肚脐,岳莲楼停了。右护法咽了口唾沫,正等着他下一个动作,随即胸口一凉,钻心的痒疼穿破皮肤,他差点从地上弹起来,嗷地开始惨叫。
岳莲楼欢喜极了:“盐水太多了么?对了,咸过头了,我加点儿辣粉。”
小楼外头,陈霜满头冷汗,袖手站在章漠身边。
章漠来仙门城的消息谁都没透露,他只带了沈灯一人,来到之后先去看望靳岄,才知陈霜与岳莲楼出门办事。辗转找到两人,便是如今状况。
陈霜一声不敢出,章漠的脸色比仙门此刻的天还要阴沉。
那右护法在屋里又是翻滚又是哭喊,“姑奶奶”“爷爷”之类的都叫上了,不知岳莲楼又做了什么,他嚷得破了音:“大侠饶命!别别别!那命根……不行——不行——”
岳莲楼笑得十分快乐:“这可是我从常律寺少卿卫岩那里学来的本事。他倾囊相授,我虚心求教,可惜始终不得施展,好是遗憾。好弟弟,你别动……哎哟!出血了不是?”
章漠额上青筋暴起,嘭地推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