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宏所住客栈十分偏僻,外面看起来便是一处寻常院子,只在院门挑着“住店”的幌子,连名称都没有。
仙门城几乎所有客栈都要使用问天宗的通令牌才可入住,客栈收入自然也要分一部分给问天宗。但每年到仙门城拜会宗主、参加法会之人多如牛毛,这些信客往往只入住问天宗管理的客栈。问天宗与客栈便这样紧紧联系在一起,难以分割。
靳岄认为此举很有意思:客栈接待南来北往之人,如今仙门城的每一个客栈,天然地成为了问天宗的哨塔。客栈中有什么人,会聊什么事情,左右都瞒不过问天宗的眼线。而陆宏所住客栈破败潦倒,眼看也支持不住多久,这样脱离问天宗荫庇的地方,是根本无法长存的。
陈霜把陆文杰抱下马车,揉揉他脑袋。陆文杰不会说话,行动中有几分怯意,这段时间与靳岄等人相处,倒是显得活泼许多。他抓住陈霜袖角在那院子门口张望片刻,忽然拔腿往院中跑,直扑入一个老翁怀中。
那老翁正是陆宏,冷不丁地被一个孩子抱住,先是吓了一跳,手里水桶咚地落地。等发现那孩子竟是陆文杰,他立刻双目发红,皱巴巴的老脸上显出难以出现在垂暮之人身上的欢喜。年纪愈大,愈是不能狂喜、狂怒或狂悲,但孙子失而复得,这种喜悦难以自持,陆宏和陆文杰抱在一起,呜呜啊啊地哭起来。
一番忙乱。陆宏紧抓住陆文杰的手,不断对靳岄作揖道谢。他见过陈霜,只知道靳岄是陈霜主人,听陈霜说靳岄与当日救他的绿眼睛青年是旧相识,他忙请靳岄入屋落座,说起贺兰砜的事情。
贺兰砜和巴隆格尔当时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三人辗转寻到这家客栈,便住了下来。陆宏不清楚贺兰砜和巴隆格尔到仙门来做什么,只晓得这俩人都是从驰望原来的。巴隆格尔不懂汉文,贺兰砜倒是勉强识得几个大字,偶尔也会拿起陆宏身边的旧书翻动一二。他早出晚归,似是在找寻什么人,曾带回一张写满字的纸,让陆宏帮他辨认纸上的地点。
“贺兰砜有趣得很。”陆宏把陆文杰抱在怀里,呵呵地笑,“他老问我仙门这儿有没有狮子糖和梨干卖,说要买回去给妹妹尝尝。可仙门这是什么地方,即便有,也全都很普通。听闻他们吃过的梨干、乳酪狮子糖都是梁京售卖的货色,有的还是贡品。我不晓得贺兰砜是不是扯谎,总之他买了不少吃的,可没有一样与他印象中的口味相合。”
靳岄不禁笑了:“当时我带去的是四川的乳酪狮子糖,街市买不到。不过只要是甜的东西,卓卓都喜欢。他兄妹俩以前过得艰苦,连糖都没吃过。”
陆宏又问靳岄的名字如何写,靳岄一一说了,老人忽然道:“乳酪狮子糖是四川出了名的贡品,寻常人不说捎回家,连看到的机会都没有。你又来自梁京,‘靳’可不是什么大姓。”
靳岄毫无隐瞒:“我父亲是靳明照。”
陆宏瞳仁一震,立刻牵着陆文杰起身。“敢问小将军,莽云骑战甲中,云纹刻于何处?”他说。
靳岄:“双肩,双膝,手背及左胸。”
“西北军军部位于封狐何处?”
“封狐城北,军舍大道中段。”
“靳明照任西北军统领之前,兵役服于何处?”
“北军,建良英将军麾下。我父亲十五岁拜建良英将军为师,从不敢忘记老将军教诲。在下表字子望,是建良英将军所赐。”
陆宏连问三个问题,靳岄一一回答后,他二话不说跪拜在地。靳岄吓得不轻,连忙将老头扶起。但陆宏仍旧坚持着,给他磕了个头。
“希望小将军不要怪我多疑。我曾在北境流传的书里看过忠昭将军与莽云骑事迹,愚昧试探,为求心安。”陆宏喃喃道,“忠昭将军一生磊落,威名赫赫。什么畏战弃城、落荒而逃,都是不可能的!大瑀百姓心里,忠昭将军就是大瑀的良心。老朽不是什么出名人物,但也跟一些文人志士有交往,提起忠昭将军,无人不赞,无人不叹。小将军昔日北戎为奴,卧薪尝胆般熬着,总算回了大瑀,凡听闻此事,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老朽得见小将军,实在是毕生福气。”
陆文杰虽然口不能言,但十分聪颖,听陆宏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也跪下给靳岄磕头。
陈霜知靳岄不喜欢这礼节,连拖带拽,把爷孙俩拉了起来。
陆宏正襟坐下,欲言又止。
靳岄见他言谈举止不似村头老农,又想到他售卖旧书为生,年轻时应当也是个文士,便客气询问:“先生有何赐教?”
“不敢。”陆宏摆手,“陈霜少侠此前已经告诉我,你们是在问天宗修心堂里找到的文杰。小将军可知问天宗底细?”
“不知。”靳岄道,“先生请说。”
陆宏沉吟许久才开口。
他从南境一路往北,途径数座大城,最后才艰难抵达仙门。他一路走走停停,实则是为了寻找被问天宗带走的陆文杰。但他不敢对任何人讲起自己的推测,凡被问起,只说卖书,顺道找找失踪的孙子。
“大瑀如今边境不安定,百姓日夜受苦,江海横流,恶匪群出,这都是大灾大厄、国运将衰之征兆。如此才有问天宗这样的邪派作祟。”陆宏道。
问天宗实则起源南境,一开始只是偏僻山川中求雨、求晴的法师们捣鼓出来的小宗派,后来经由几位有识之士增添砖瓦、杜撰传说,渐渐地出了名。它曾是钻研观星勘天之术、推演日月起升之法的宗派,在文人术士中有几分名气,陆宏过去也曾是问天宗的信客。
最近七八年,问天宗信客忽然暴增,教宗内却无人再研究这类术法,反倒全都沉迷于修炼不老神术,或是宣称可用神奇法力救济苍生。
“问天宗上任宗主归天后,问天宗就开始变化。”陆宏说,“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套着问天宗的皮子,却把里子全都换了个遍。”
他年轻时确实是县试秀才,屡考不中,便在乡里教书过日子。陆文杰今年八岁,出生后不久遇上瘟疫,一家人只剩爷孙俩相依为命。瘟疫过后,为求孩子此生安康,陆宏带他去附近的大城找问天宗的司天士勘命。
“司天士?”靳岄奇道,“这是问天宗里头的什么职务?”
“问天宗宗主之下有左右护法二人,左右护法之下又有四域天,共东、西、南、北四位司天士。我所去找的,正是南域司天士。”陆宏解释。
彼时他并不知道问天宗的老宗主已经归天。南域司天士看过陆文杰生辰八字,推演了他的四柱命格,万分激动,声称陆文杰正是老宗主托生转世的玄天之子,想从陆宏手中要走陆文杰。
陆宏哪里会肯。他不仅拒绝了,还与南域司天士大吵一架。因这场争执,陆宏脱离了问天宗,带着陆文杰回到乡中,不再理会问天宗的事情。
但南域司天士不肯死心,辗转数年找到陆宏,多次恳求索要不成,在三年前盗走陆文杰。
“玄天之子……也就是说,问天宗认为你才是宗主转世。”靳岄心中大惑不解,“可救你之人说,你当时是被铁环束缚在修心堂里,他们怎能这样对待宗主?你身后的画像又是怎么回事?”
陆文杰抓过桌上纸笔,开始比划。他性格沉稳聪颖,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手行书更是流丽洒脱,靳岄不禁暗叹:陆宏把这个孩子教得很好。
据陆文杰所说,这三年里他一直跟着南域司天士,南域司天士对他毕恭毕敬,照顾得十分妥帖。问天宗四域司天士里,南域、东域两位司天士奉他为宗主;而西域、北域两位司天士则奉画像之人为宗主。
那张宗主画像上的人,陆文杰从来没有见过。他是抵达仙门城之后才发现,仙门这儿的人居然只相信画像上的宗主,对他这位实际存在的“宗主”不闻不问。南域司天士离开后,问天宗的人不知如何处理陆文杰,只得把他关在修心堂里,又见他写得一手好字,便让他偶尔写一些赐福、庇佑之类的东西,分发或售卖给信客。
靳岄沉吟片刻,直接问:“你认识夏侯信么?他是问天宗里什么人物?”
陆文杰先点头,后摇头,写下三个字:他不是。
靳岄又问:“如今仙门问天宗里,管事的是谁?”
陆文杰答:左右护法,北域司天士。
靳岄:“寿辰当日出现过么?”
陆文杰:无。
靳岄:“也就是说,如今问天宗内,有两位宗主?一个是你,一个是画像中的人?”
陆文杰不住点头。
靳岄心内满是迷惑。辞别陆宏爷孙二人后,靳岄原本想给陆宏留些住店的钱,又怕陆宏不接受,便悄悄交给客栈老板。老板没有收:“那绿眼睛的北戎人走的时候留了钱。”
靳岄:“他是高辛人。”
老板:“都一样嘛!都是蛮子。”
靳岄和陈霜离开客栈,往明夜堂的仙门分堂过去。
岳莲楼正在分堂里跟过来问事情的俊俏女侠逗闷子,女侠一张冷脸,耐着火气,他自己却乐不可支,笑成一只抖毛的鹌鹑。见靳岄走入,岳莲楼神情一整,连蹦带跳跑过来。
靳岄来找他,是想让他帮忙查一查问天宗两个宗主是怎么回事。
岳莲楼一口答应,陈霜却不太信任他:“问天宗一直都是两个宗主,仙门分堂完全没察觉,可见问天宗把这事情遮掩多严实。你怎么查?”
“问天宗不是有俩护法么?”岳莲楼说,“那右护法年轻标致,腿长腰窄,英俊非凡,寿辰那日你没发现他是问天宗里最打眼那位??”
陈霜:“我为何要无端端去品评别人长相身段?”
岳莲楼:“所以你至今情窦未开,多么可惜!”
他抚掌长叹,半是认真,半是嬉笑:“右护法以为我是蔷薇阁的绝色舞姬,我给他飞了几个媚眼,这俊汉倒是上道,勾着眼波朝我笑呢。”
靳岄:“……”
岳莲楼:“我从他身上下手便是。”
靳岄:“……我要告诉堂主。”
岳莲楼兴奋:“好哇!你一定要说。”
他不知想到什么,笑得古怪诡异,惹得那冷脸女侠冷不丁射来一枚竹叶标:“淫贼!”
留岳莲楼与那女侠辩白,靳岄离开了分堂。外头已经停雨,但天仍是阴暗的。游君山问靳岄是直接回去,还是随处走走,靳岄忽然想起仙门关那巨大的象骨,起意要去看看。
仙门关两侧被高峻山崖夹着,山崖上数根灰白石柱,斜斜刺入山中,石柱上不知是什么人写的字,“仙门城外仙门道,仙门关口仙人笑”,数十载风吹雨打,仍旧十分清晰。“仙人笑”柱子下方便是往日供奉圣象遗骨的棚子。
沈水水位暴涨,淹没了仙门道与仙门关,水虽然不算太深,但也没过了马蹄。靳岄掀开窗上小帘,看见棚子拆走了,里头的象骨只剩一半,平时跪拜念诵的信客则不见一人。
“游大哥,这是怎么回事?”靳岄问。
平日里陈霜多陪伴在靳岄身边,游君山则常常城内游走巡视,比较熟悉仙门城里发生的事情。
“上个月雨太大,没法来拜象骨。有些歪心思的人便偷偷来窃走骨头,拿回家里摆着。”游君山说,“这事情有一就有二,渐渐地,这骨头就只剩那么多了。”
仅有大象的头部和颈部还残余着,连两根象牙也被切走,留下两个圆乎乎的、惨白的切口。
靳岄低头看了看周围地势。象骨下原本是一个石台子,如今连石台也被淹没了。他心中隐隐泛起不安,但又不知道这不安具体是什么。正要说话时,天上一道闷雷滚过,雷声还未消失,大雨又落了下来。
“回去吧。”靳岄皱眉道,“仙门城地势低洼,这雨下成这个样子,若是沈水上游堤坝撑不住,只怕会出大事。”
游君山驱赶马儿掉头。穿过仙门关时,靳岄听见车外哗啦一阵大响。
大雨竟把剩下的象骨冲散了。
***
又是哗啦一阵响,几根毛笔滚在桌上,方才搭的小架子没了形状。
贺兰砜被声音吸引,慢慢抬起眼皮,看向正在玩儿毛笔的宁元成。
他不声不响、不笑不嗔时,黑中藏碧的眼里蕴着一股野兽的怒气,此时直勾勾扎在宁元成身上,宁元成坐立不安,手里两支毛笔怎么都搭不起来。
这是封狐城签发出关文牒的地方,宁元成今儿值班,一日闲散无事,临散值时却偏偏来了个一个坐如磐石的高辛人,一个不住打呵欠的北戎胖子,和一个分不清雌雄的古怪刀客。
三人呈品字形,将稳坐桌边的宁元成围在当中。
“军爷,”贺兰砜慢吞吞开口,“我们还得等多久?”
“明日再来吧,啊?”宁元成苦苦地劝,“我没权力给你们发出关文牒,我刚刚已经说了两百遍。”
“谁能发,我们便等他来。”贺兰砜说,“我大哥和大姐脾气不好,再见不到你们将领,只怕要生气了。”
巴隆格尔应声嗬嗬几下。远桑背手站在屋角凝神观察一只蜘蛛,偶尔冷笑。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宁元成不得不把灯烛点亮。灯光里,坐在他面前的贺兰砜双目愈发冷森森的,透着寒气。
此时廊上终于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宁元成几乎高兴得直接跳起:“将军!”
一身戎装的岑煅掀帘步入,环视一周,与贺兰砜对上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