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驰望

陈霜与靳岄对视一眼,齐齐朝那黑衣刀客看去。

刀客不动不摇,从身形上完全看不出其是男是女。

“男或女,有什么重要?”刀客低声道,“闯荡江湖分什么男女?”

“让我猜猜你的身份吧。”岳莲楼笑着说,“在下曾于北都回心院混迹多时,南来北往的朋友也结识了几个。听你说话口音,你是北戎人。”

刀客显然知道今日无法对靳岄下手,往后一跃,跳上屋顶,与岳莲楼拉开距离。

“北戎地域广大,五大部落之间说话口音也大不相同。你讲话已经很像北都人,但个别词语,仍带怒山口音。”岳莲楼说,“怒山部落位于北戎最西端,说话调子跟西边的金羌有些类似。”

他顿了顿,说了一句怒山话。

刀客微微一怔。那双冷酷的瞳仁中,头一次出现动摇与震惊。

“什么意思?”陈霜低声问。

“……怒山的人像雀儿一样,杀不死。”靳岄回答,“我在血狼山听过这句话。”

刀客远远望他,又退了一步。把刀收起来之后,她向岳莲楼和靳岄行礼,是大瑀人的作揖方式。“我许多年没听过怒山话了。”她声音一换,不再低沉,“多谢。”

说完这句,她往后跳纵,几下便消失在夜色中。

岳莲楼收好双剑凤天语,回到靳岄身边。他告诉靳岄,刀客口音里有明显的怒山话尾音。此人在大瑀江湖出没多年,但不属于任何帮派,收钱帮人办事,事务范围与明夜堂还有些许冲突。沈灯曾去仙门关寻找过这位刀客,但刀客拒绝加入明夜堂。

“可她说她姓袁。”靳岄说,“北戎人的姓氏里可没有‘袁’姓。她是怒山人,那她就是怒山氏,这才是她的姓。”

“来大瑀讨饭吃,总要入乡随俗,起个假名字。”岳莲楼笑道,“袁啊,袁姑娘。不知长得美不美?这回没能下手,总要再来的,到时候我揭揭她面巾。”

陈霜满脸怒气:“岳莲楼,今日这遭事情我必须跟堂主禀报。你是要来保护靳岄的,你瞧瞧你都干了什么!”

岳莲楼收起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道:“我认罚。”

陈霜和靳岄等着他下一句话。

岳莲楼:“……我是真的认罚!”

陈霜:“没想到,这么不要脸的人居然真的认罚。”

他这话对着靳岄说,像是在背后悄悄讲岳莲楼的坏话,但又是说给岳莲楼听的。岳莲楼表现出了极好的涵养:“我这回是错了,你怎么骂我都可以。但不要学阮不奇那样阴阳怪气。”

两人一边走,一边你来我往地吵架。抵达刑部的时候,纪春明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

盛可亮就押在刑部大牢里,有纪春明在内,靳岄很快便在牢里等到了被拖来的盛可亮。盛可亮受了一点刑,脚趾血肉模糊,靳岄不禁看了纪春明一眼。

“不是我,是卫岩。”纪春明也不由得微微皱眉,“常律寺的风格就是如此。”

摒退左右后,靳岄只留了纪春明在身旁。陈霜与岳莲楼都守在外头,确保不会有任何人打扰靳岄与盛可亮的面谈。

靳岄并不打算拐弯抹角,他直接掏出了赤金缠丝九龙樽。

一见九龙樽,盛可亮立刻面色惨白。等靳岄说出九龙樽是从盛可光家中找来,并且是盛鸿偷去的,盛可亮一声长叹,绷紧的肩膀立刻垮了下来。

他沉默良久,这事实像是霎时间抽走了他身上所有气力。“小将军是要从我这里问什么?”盛可亮开口,“若我说了,你能保我妻儿无恙?”

“可以。”靳岄说,“杨松儿一案实则由岑融督办。”

“我要一个保证。”盛可亮说。

靳岄看向纪春明:“纪春明便是见证。他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你这位顶头上司更清楚。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这九龙樽便不会出现在盛可光家的名录中。它会回到你家里,仍是你好好保管收藏的御赐之物。”

盛可亮终于点头:“你问吧。”

靳岄想从盛可亮口中探问的有两件事。在他与盛可亮来回辩驳追问中,纪春明终于明白,为何靳岄执意要拿到这九龙樽,为何执意要逼盛可亮。

因为盛可亮是他苦苦寻找到的唯一缺口。

“元康三十二年,金羌进犯北戎,我父亲在封狐城外的白雀关率领西北军拼死迎敌,最终大败收场。金羌军破入白雀关,莽云骑全军覆没,我父亲死于沙场。”靳岄双手在袖中微微攥紧,“当日从北军和梁京调运往西北军的军粮,为何被截留?被谁截留?”

盛可亮睁大了眼睛,良久才笑出声。

“果然是靳明照儿子,一针见血,单刀直入。”他长笑两声,面色一沉,“我知道自己已是弃子。如今压在刑部大牢中,朝不保夕,若非有少司寇安排人紧密看守,我早已经死了几百回。当日我去寻梁太师救助,梁太师避而不见,我便知道会有这样一日。”

他抬头紧盯靳岄:“三十二年秋深之时,北境风云急变,才入十月便满天飞雪。容河全域陷入冰灾,未来得及收割的粮食全都压在了雪地里,许多还未备冬衣的人冻死饿死,仅昌良一城,半个月已有上千饿殍冰尸。”

昌良城位于列星江南岸,与北边的碧山城遥遥相望,都是列星江的重要港口。容河是列星江支流,昌良城是容河流域最大的城池。冰灾时,容河上下游无数难民群涌向粮储丰厚的昌良城,昌良城一时间压力巨大。

昌良城守夏侯信开城门迎接难民,城内百姓节衣缩食,富贾捐衣捐粮,连开粥棚,让难民至少有衣上身、有米落肚。

“赈济灾民的是夏侯信,扣下军粮的也是夏侯信。”盛可亮说,“夏侯信是梁安崇学生,他是奉梁安崇之命行事。”

容河冰灾的折子雪片般飞到朝廷,仁正帝彼时已经拨下粮食北去赈灾。这批赈灾的粮食只行陆路,比从梁京调配到西北军的军粮要稍迟一些。

“昌良有大码头,梁京的军粮从沈水、入列星江,北军军粮同样通过列星江水道运往昌良。按照安排,这两批军粮将在昌良汇合,一同用大船逆流而上,运至封狐城。”

靳岄微微点头,牢中烛光低暗,他半身隐在暗处,半身敞在光亮中,眼神闪动。“两批军粮都被昌良夏侯信扣下了。”

盛可亮微微一笑:“夏侯信没有那么蠢。抢粮的是城内和城外的难民。昌良接收数万难民,当时城中粮食渐少,原本一天能喝两顿粥水,变成只得一顿粥水。又是寒冬,日夜落雪,露宿在外的难民极其难熬。”

在难民抢粮之前,昌良城内储粮之仓也曾被难民攻陷,结果其中只有麦皮,难民们哀哭不已,跪地求天。等到麦皮也吃完了,城内商贾人人自危,可实在是一把米都没有了。恰在此时,城内忽然流传一个讯息:梁京运来了大批粮食,却不是给难民的,是送给金羌当做合议之礼的。

靳岄失声而笑:“真是辛苦,编出这样一个借口。”

“虽是谎言,但当时难民如同火药,一点便着。人人都不想死,抢粮是死,不抢也是死,可抢了指不定还能多挣两天吃的。许多人拖家带口来到昌良,哪怕为儿女抢下一把半把米也值得。”盛可亮说,“抢粮之事持续三天两夜,死了许多人。护粮的那些官兵哪里能打得过成千上万饥民?那可都是不要命的人。”

他沉默片刻,又道:“彼时你正在宫中。朝中之人一知道军粮送不到西北军,便立刻晓得,靳明照是不成了的。他既然不成,你又算得了什么?”

靳岄闭了闭眼睛,如今再听到这种话,他已经不愤怒了。有更大、更汹涌的怒火淹没了他。

“抢粮之后大约七八日,朝廷赈灾的粮食便到了。”盛可亮说,“夏侯信回朝请罪,在殿外长跪五日,晕倒了又着人泼水浇醒。他年纪已有四五十,官家看得不忍,又有梁太师在旁劝说,最后免了死罪,削官下放到仙门城去当城守了。”

仙门城是南方小城,在沈水下游。仙门城城守与昌良城城守地位绝不可同日而语,要细论起来,连刑部文书都比仙门城守高出几阶。

“仙门……”靳岄重复,“是仙门城外仙门道,仙门关口仙人笑那地方?”

“正是。七宗九教,品流复杂,但夏侯信是个奇人,他去仙门,仙门便立刻开始传说他为黎民百姓不惜抗旨夺粮,是个真正爱民如子的好官。此人在仙门十分受崇敬,其精明圆滑,可见一斑。”

靳岄一一记住了,手指轻抚九龙樽,问了第二件事:“梁安崇与五皇子岑煅之间是怎么回事?岑煅去了封狐城,这里头有什么弯绕?”

纪春明大吃一惊:他左右看着靳岄和盛可亮,一时间还不明白盛可亮这事情与岑煅有什么关系。

盛可亮神色变化,“哈”地一笑:“你果然是岑融的人。”

***

离开刑部,靳岄走在清明夜色中,深吸梁京夜间的清爽空气。岳莲楼和陈霜跟在他背后,两人都在发怒:“那盛可亮说的什么屁话,小将军什么时候是岑融的人?”

“若是有利,我当岑融的人也不是不可以。”靳岄说,“没有差别,如今朝廷中的人全都认为我确确实实依附岑融,真相已经不重要。”

他袍袖一拂,回头道:“我们去找岑融吧。”

岳莲楼赶上他:“你真的要去仙门?”

“嗯。”靳岄毫无犹豫,“夏侯信在仙门,我要去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岳莲楼:“与你同去。”

陈霜赶上来:“我也去。”

靳岄扭头道:“你从碧山一直跟我回来,这段日子太过辛苦。有岳莲楼在,你便休息几日吧。”

陈霜不愿意:“岳莲楼信不过。”

岳莲楼大笑,扑过去抱着他猛亲。陈霜把他打翻在地,猛擦脸上口水。靳岄在一旁摊子上买了冰雪冷元子,等两人过来吃。摊上还有戴着纱帽的年轻女子,不住地往这边看过来,岳莲楼改不了自己的毛病,摇着扇子走过去:“姑娘这簪子不好看。”

几个女子都是一愣:“你说什么?”

“戴在姑娘发上,倒把姑娘的倾国倾城色削了几分。”

听到那边笑得花枝乱颤,靳岄万分不解:“岳莲楼这种酸话,怎么就有人听?”

“都赖那张脸。”陈霜喝了一口碗中甜水,抬头道,“你可别赶我走,去仙门,我一定也跟着你。”

靳岄:“陈霜,你不是我奴仆,也并非随从,你不必这样。”

陈霜:“小将军,我乐意跟着你,你不用在意。”他起身又跟摊主要了一碗樱桃煎,放在靳岄面前。

这樱桃煎用的是杏花蜜,与靳岄吃惯的桂花蜜不同。他慢慢吃着,忽然问:“陈霜,你与我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岳莲楼此时坐了回来,立刻点头:“有。”

陈霜:“没有。”

靳岄:“……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与我没有,莫非你与我父亲或母亲有渊源?”

岳莲楼抿嘴笑了,摇着折扇不住点头。

陈霜仍坚持称没有。他大口吃完冷元子,没提防岳莲楼出手摸他脑袋,像抚摸一个小孩。“陈霜是明夜堂最好的孩子。”岳莲楼说,“心思单纯,巧嘴利舌,就是秘密多了些。”

身边那几个女子又招呼岳莲楼过去,岳莲楼摇摇头。有别的男子也摇扇靠近,要请那几位姑娘喝酒,被她们狠狠骂了一顿。

岳莲楼乐不可支:“这人像不像浑答儿?”

陈霜在桌下踩他,靳岄不想打破此时快乐轻松的一切,笑着接话:“是很像。”

此时萍洲城里,浑答儿狠狠地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贺兰砜此时正从一间矮房子里钻出来,随口问:“病了?”

“呸!”浑答儿说,“狗嘴吐不出象牙。”

贺兰砜跨上马儿,想了想,又问:“卓卓在家里也常说呸和你刚刚那句话。”

浑答儿:“不用怀疑,阮不奇教的。”

贺兰砜很快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慢慢地驱动马匹往前走。

浑答儿也策马跟在他身后。贺兰砜来到萍洲之后,很快找到了守城的浑答儿,请求他帮自己寻找明夜堂的人。与贺兰砜同来的还有阿苦剌,以及当日随卓卓一同消失的巴隆格尔。

北戎人都知道贺兰金英被新天君射杀,天君还赦免了高辛人的罪。浑答儿如今看着贺兰砜,不敢贸然提起贺兰金英,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

“你知道都则死了么?”他说,“现在都不晓得他是怎么死的。据说是英龙山脉那边有流匪,都则一直到开春了才被发现,一直冻在雪地里。”

贺兰砜吃惊:“都则死了?!”

“是啊。”浑答儿说,“我没有伴当了。唉,早知道,应该对他好一些。你们可能不晓得,都则其实不喜欢靳岄。他偷过靳岄和阮不奇的东西,偷走之后便烧了。靳岄当时常常给他伤药,可给了他也不用,全扔池子里了。”

贺兰砜手紧了一瞬:“他不喜欢靳岄?靳岄对他没有不好。”

浑答儿说不出理由,贺兰砜心头忽然生出怪异的不安。两人离开这处大瑀人杂居的地方,在街上与巴隆格尔会合。

“确实有一位口音古怪的北戎刀客在大瑀出没,与远桑去大瑀的时间一致。”贺兰砜说,“但明夜堂的人并不确定他是远桑。”

为了买到这个情报,贺兰砜给了明夜堂的人不少钱银。他起初以为明夜堂的人都与岳莲楼、阮不奇一般,但今日一见,才发现大部分都是正常人,跟陈霜不差上下。岳莲楼与阮不奇这阴阳二狩,只不过是明夜堂中古怪又少见的奇葩罢了。

“那你要如何?”浑答儿问,“你要去找这个刀客?为啥要找刀客?”

贺兰砜:“跟他学武。”

他勒停马头,对巴隆格尔说:“给阿苦剌写信吧。我们不回去了,直接往大瑀去。”

“大瑀这么大,远桑究竟在哪儿?”巴隆格尔问,“我可从没去过大瑀,就咱们两个,行吗?”

“不过是找一个人,有什么不行的。”贺兰砜沉声道,“那刀客常在一个叫仙门关的地方出没,我拿到了地图与路线。”

浑答儿说:“你们打点行装吧。我送你们去碧山。”

“不必。”贺兰砜与他道别,“再会。”

他对浑答儿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浑答儿面上讪讪,扬声道:“路上小心!若见到靳岄,替我问声好!”

贺兰砜狼瞳中阴影闪动,萍洲城上空群星灿烂,月色稀疏。他一路从血狼山往北都、往萍洲城来,巴隆格尔会问靳岄,浑答儿会问靳岄,仿佛他前去大瑀,就必定会见到靳岄似的。

那明夜堂之人笑着与他说,仙门关素来是求仙问道之人常徘徊之处,若有仙缘,说不定真能碰上什么奇特际遇。

什么是仙缘?贺兰砜不解。

那人摇头晃脑:“仙门城外仙门道,仙门关口仙人笑。得逞所愿,久别重逢,均是仙缘。”

贺兰砜说不清自己心头怀着什么期待,或是恐惧,两者掺杂不清,他梳理不出眉目。只知道自己其实恨不得飞霄越跑越快,最好转瞬便抵达列星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