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春明被这一个耳光扇得懵了,跌靠在墙上,捂着脸,目光茫然。陈霜抬腿要踹他,纪春明吓得慌了:“你、你有、有辱斯文!”
他实在是没回过神来。从没有人扇过他耳光,靳岄这一巴掌又脆又狠,把纪春明打得晕头转向。
“身为朝廷命官,跟寻常百姓讨论案情,说服不了别人,反倒与百姓起争执。”靳岄开口,“该打。”
纪春明一张脸渐渐发红,嚅嗫着,不说话。
“身为读书人,面对质疑,连正经道理都说不利索,你还是个状元,文采只能落在纸面上是么?”靳岄又道,“你口拙齿讷,学问不精,该打。”
纪春明总算挤出一句话:“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身为刑部少司寇,你明知此案可疑,明知查案过程重重艰阻,明知它牵连甚广,你不想办法去追查,不与常律寺协作挖出背后隐情,甚至只在街头小摊发议论,不去追究杨松儿与民间私贷之间联系,”靳岄语速飞快,“该打。”
纪春明终于放下了手。他面上仍有几分怔愣,但目光已经渐渐变化,紧盯靳岄。
“听闻‘其天朗朗,其日昭昭’这八个字,你曾在靳府墙上写了千百遍。”靳岄道,“你身为景仰靳明照的大瑀百姓,身为命官,面对靳明照蒙受的冤屈不言不语,反倒对诋毁、污蔑我之言语深信不疑,不懂识别与质疑。”靳岄斩钉截铁,“你以为我跟着岑融回来,我是受到了什么庇佑?靳岄回到梁京,横竖不过朝廷风云的一枚棋子,身边可信之人只有如今身侧这一位而已。你饱读诗书,却不辨是非,如此愚蠢,该打。”
纪春明一句话也反驳不了,只是紧紧攥着拳头。他试图辩驳:“可是,可是盛大人他……”
靳岄已经转身走开,并不打算听他的辩白。陈霜紧紧跟着,游君山从巷口闪出,靳岄示意两人尽快离开。“我不过一通胡说,他回过神来,只怕还要再唾我一次。”靳岄笑道,“走吧,去瑶二姐店里瞧瞧。”
自从鹿头送到瑶二姐店里,靳岄隔三差五就去铺子里看补玉的进度。
鹿头碎片用老漆粘连后,已经拼成了一个完整的形状,只是裂痕清晰,无法掩饰。粘贴好的鹿头放在瓷碗中,放在柜子里阴干。这阴干过程需要十来日,十分长久。靳岄每每拜访,瑶二姐便打开柜子让他看看那鹿头,但不许他碰。
老漆阴干后,血玉上数道黑魆魆的痕迹。靳岄问瑶二姐这裂纹可否抹去,瑶二姐摇头。“裂过了便是裂过了,再怎么补也不能抹去痕迹。”瑶二姐总对他说,“但还有最后一道工序,至少不会丑。”
今夜再拜访瑶二姐,瑶二姐已将鹿头取出,手边一小碗磨成粉末的金箔。见靳岄来到,瑶二姐微微皱眉:“人太多。”
陈霜和游君山只得退到门口。靳岄在瑶二姐面前坐下,大气不敢喘一口。瑶二姐头也不抬,纤细手指拈着一支指头大的漆笔,正小心翼翼地沿鹿头上数根裂缝刷黏漆。她手极快,刷漆、撒金箔粉,一根裂缝处理完,立刻开始刷第二根裂缝。靳岄看得眼睛都不眨,只觉得瑶二姐这精细与用心,仿佛在做什么巧夺天工的东西。
鹿头上前后几条裂缝,一一都涂了金粉。瑶二姐将多余金粉用细毛笔拂去,拎起鹿头的系带让靳岄细看。烛光中,鹿头玉质温润,血玉的痕迹隐隐约约,两颗鹿眼睛一红一白。鹿头上数道金色裂痕,融融生光,宛如流水。
靳岄忍不住伸手去抓,瑶二姐却收了回去。“现在还不能碰。”她跟靳岄解释,“这鹿头还得悬在柜子里继续阴干,等三日后罩金完毕,这玩意儿就补好了。”
还有三日,只有三日。靳岄连连点头,万分感激:“多谢!”
鹿头微微晃动,色泽滑润。瑶二姐笑道:“这是什么心上人送的东西呀?你这样珍重,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不是姑娘。”靳岄轻声回答,“是个擅长骑马射箭的男人。”
瑶二姐晃了晃鹿头,慢慢“哦”了一声:“你也是……”
靳岄:“嗯?”
她笑笑摆手,此时店内通往后院的小门被打开,一位青年捂着脸走进来:“姐,你这儿有伤药么……”
话未说完他便停了。靳岄端坐店中,微微颔首:“纪大人。”
纪春明看看靳岄,又看看瑶二姐。他不说话,瑶二姐倒是骂了一句:“又跟卫岩打架了?”
“不、不是!”纪春明涨红了脸,直直问靳岄,“你怎么在这儿?”
靳岄:“来补玉的。”他起身与瑶二姐行礼辞别,并留下了补玉的最后一笔钱,约定立夏之日取玉。
离开铺子没多远,身后传来纪春明的声音。他脸被靳岄一耳光打得半肿,模样有些好笑,一路小跑追上靳岄,还有点儿气喘吁吁。陈霜见他奔跑的样子,不禁想起在常律寺击鼓当夜纪春明头撞柱头的样子,忍不住笑一声。
他这一笑,跑近的纪春明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是那个鬼!”
陈霜:“我呸,你说谁是鬼?”
纪春明指着陈霜,又指着靳岄。“原来如此……去常律寺告阎王状的鬼,是你派去的?”
靳岄点头:“我听陈霜说,你明明发现那两只不是鬼,可你也没有说破。”
纪春明嚅嗫不吭声,靳岄让陈霜与游君山回避,与纪春明走到燕子溪边。
“我看过杨松儿的案卷。”纪春明整理衣裳,认真道,“杨松儿一家七口身亡,又是年初,梁京城里第一桩大案子。这案子由梁京府查办,说是被碳气熏死的,没有行凶之人。案卷送到常律寺,常律寺看过了觉得没问题,便送到刑部。此等大案,刑部大司寇与少司寇都必须过目,盛大人也认为没问题,但我不这样想。”
“可你也做不了什么。”靳岄说,“即便你是刑部侍郎。”
这一句话正好戳中纪春明心中痛楚,他不禁皱紧眉头。杨松儿家境贫寒,只有祖上留下来的两间瓦房。一间较大的分作厅堂与夫妻卧室,一间小的分成其爹娘与孩儿的卧室。但七人全都死在杨松儿夫妻室中,死状凌乱。
这样的大案子,仵作是必须剖尸检验的。但梁京府的仵作在验尸次日突然急病,告假回乡。去过杨松儿家中的几位官差也纷纷辞工回老家。案卷中虽然对杨松儿一家如何烧炭、如何被碳气熏死做出了解释,但却没有任何可以佐证的验尸证据。
“杨松儿一家死绝,无人伸冤,这案子也就这样了了。可我心中总是想着的,我觉得应当另有隐情。”纪春明看着靳岄,“在常律寺门口见到血写的状纸时,我便晓得,这可能是重查杨松儿一案的唯一机会。”
靳岄问他:“如今案子陷入僵局,你没有办法解决么?”
“我要如何解决?”纪春明苦恼道,“查案自有流程,梁京城里的案子,都由梁京府查办。死伤超过五人是大案,需常律寺过目。等常律寺查清楚来龙去脉,刑部收到案卷,不过是审判、捉人,或是关押或是行刑,如此而已。大案需经御史台审定,可御史台只审理常律寺与刑部查办中是否有纰漏徇私,鲜少对卷宗提出异议。杨松儿一案经刑部、御史台,早已定案封卷,我虽为刑部少司寇,但在此案上,实在无能为力。”
靳岄心想,此人不端着读书人或少司寇的架子,其实讲话毫不迂腐。
“你与常律寺少卿卫岩关系如何?”
“很好。”纪春明道,“我与他年少相识,又是一同科考。他比我早两年考上,如今常律寺主要由他管理。除非是盛大人要督办的案子,寻常的事情基本都由卫岩主事。”
“你可知道卫岩为何不接受梁京府的查案结论?”靳岄又问,“是要为盛可亮兄弟处理证据留出时间么?”
纪春明一怔,急得连声道:“当然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
原来卫岩之所以拒不接收梁京府的案卷,是为了将案子压在梁京府,着梁京府查出王百林背后诸般关系。常律寺内盛可亮关系错杂,卷宗一入常律寺,盛可亮必定出手,卫岩便无法再干涉了。
“卫岩和我如今都只寄望于梁京府能尽快查出王百林与盛可光之间关系。”纪春明说,“小将军,你可有什么办法?”
“有。”靳岄说,“但此法需要你与卫岩冒险。不是沙场冲杀的冒险,而是万一此事败露,你俩仕途中断,难以再续。”
纪春明紧紧盯着他,沉默地思考。
打更的梆子敲了又敲,纪春明终于开口:“请说。”
***
转眼便是立夏。
这一日靳岄起得尤其早。他与游君山一同用了早膳,游君山便向他辞别,赶往岑融所在之处。陈霜不在,反倒是岳莲楼来了。他带来了阮不奇的信件,里头说了些白霓的事情,一切平安。
“是今日么?”岳莲楼问,“卫岩和纪春明那事情……”
“是今日。”靳岄笑道,“陪我去取玉吧。瑶二姐你没见过,你一定喜欢她。”
岳莲楼听见有漂亮姑娘可看,登时来了兴趣,好容易等到天亮,两人一同出门。
此时皇宫中,岑融一身朝服,正在朝廷上向仁正帝及诸位大臣说明吏部买官卖官之事。
他接手管理吏部之后,吏部尚书便换了人。这买官卖官的丑闻是上一任吏部尚书留下的尾巴。岑融自然不会姑息,大刀阔斧处理了事。
不出所料,梁太师与岑融当朝争辩,坚持认为岑融的处理是避重就轻。此事岑融在接手吏部之时就应该知晓,如今这样糊涂处理,只看到敷衍塞责。
两人争辩不休,又有大臣们纷纷帮腔,一时间十分热闹。
同一时间,卫岩带着一队人马,敲开了梁京府的大门。
常律寺少卿亲自上门督案,梁京府府尹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接待。卫岩此行目的简单,便是要亲自审一审王百林。
王百林已经被梁京府释放,但一直处于明夜堂人监视中。梁京府府尹一再推脱:“这捉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是说捉了,咱就一定能立刻捉到,还望少卿再多宽限几日。”
话未说完,王百林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扔在梁京府门前。
府尹不得已,只能让卫岩去审他。王百林满头雾水,见眼前不过是个微须青年,便使出了无赖的本事,一问三不知,咬牙不开口。卫岩不跟他废话,问了两句不见他吭声,即刻命人抬上刑具。
梁京府府尹赔笑称,这不是大案要犯,按律例梁京府不得擅自用刑。卫岩浓眉一蹙:“府尹放心,我来上刑。”
府尹面色顿时大变。常律寺有权对任何人犯用刑,少卿卫岩任职数年,在官场里外名气草草,但人人都晓得此人用刑狠辣,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十二连环大刑。
刑具才用到第三个,王百林便撑不住了。他哭号着,满嘴胡言乱语,把盛可光和自己那些事情全抖搂得一清二楚。
梁京府府尹惊得脸色煞白,一面偷偷派人去向盛可光报信,一面让人去找盛可亮,告卫岩的状。
报信之人才跑到街口,便被人用麻袋套上捆住,扔进了巷子。
府尹左等右等,眼看卫岩运笔如飞,洋洋洒洒写满三四张纸,去找盛可亮的人才返回。“找不着盛大人!”那官差满头是汗。
“还没散朝么!”府尹急得团团转,“今日又不是例行朝见,怎么也拖得这么久!”
“散是散了,听说是太师与三皇子在朝上争论不休,拖延了时间。”官差回禀,“可才散朝,三皇子又把盛大人叫走了。”
府尹脸色剧变,跌坐在椅子内。他回过神,便知道今日这些事情都是有筹谋的。“……卫岩要做什么,顺着他就是了,不要拦。”他说,“拦不住了,拦不住了……”
“可盛大人若是之后怪罪下来……”
“还有什么盛大人!”府尹压低声音,“总之,少卿要做什么,就由他去,梁京府在旁协助就好。有天大的事情,都推到常律寺和卫岩身上,凡是签字画押,都不要碰!”
***
散朝后还未走出皇宫,盛可亮便被岑融叫住了。岑融请他到茶馆聊天,那馆子是朝中官员常去的,岑融今日全包下了,馆子里只有盛可亮与岑融两人。
岑融为盛可亮倒茶,盛可亮诚惶诚恐:“使不得、使不得。”
岑融笑道:“今日是岑融请客,盛大人不必客气。你两袖清风,朝中皆知,能请动盛大人,是岑融运气。”
盛可亮垂头摆手。两人说了些闲话,左绕右绕都说不到点子上。盛可亮心头不安,直接问:“三皇子可是有事情要问盛某?”
“不算什么事情。”岑融笑道,“不过是问问盛鸿近况罢了。”
“盛鸿怎么了?”
“几日前我听人说,盛鸿买了匹新马,这事情盛大人可知道?”
盛可亮隐约想起,盛鸿说过二叔打算给自己买马。
“那马儿茁壮漂亮,是十分罕见的驰望原高辛马,我也挺喜欢的,可惜价格昂贵,便在心里稍稍犹豫了片刻。”岑融一双狐狸眼笑得弯弯,“一匹马足足百两银子,纵然是我,也要迟疑啊。”
盛可亮冷汗即刻便下来了。
他身为朝廷三品官,正俸本来丰厚,时常有各种加俸,但一次掏出百两白银,也是极难。盛鸿以百两买下连三皇子都要犹豫的马儿,可见其出手阔绰。
盛可亮其实早有意离开,但岑融这样一说,他反倒不敢走了。岑融知道多少?岑融晓得盛鸿在外头放贷的勾当么?盛可亮不得不继续旁敲侧击,仔细查问。
距离茶馆不足两条街,便是盛可光的玉器铺子。他正在铺子里头接待客人,谈笑之际,铺内忽然涌入许多官差,为首的赫然是常律寺少卿卫岩。
卫岩不仅带着常律寺的官差,身后还有梁京府的人。但盛可光丝毫不惧,笑吟吟起身问好:“多日不见,少卿最近可好啊?”
卫岩不与他搭话,大手一挥,官差即刻上前将人扣拿下。
盛可光脸色狰狞:“卫岩!你知道我是谁!”
卫岩:“我知道。”
盛可光:“那你现在是怎么回事!要捉我,你得问问你顶头上司!什么时候常律寺也玩儿这套把戏了?你查出什么,想要扣拿官员家眷,至少也得问问刑部允不允许!”
门外走进几个人,当先的便是刑部少司寇纪春明。
盛可光脸色一变:“纪春明,你又唱的什么戏?”
“杨松儿一案,盛可光为重要人证,如今常律寺破案心切,便把我也叫过来见证。”纪春明说,“大司寇不在,少司寇便代行其职。”
盛可光破口大骂,刑部跟随纪春明前来的其他官员脸色惨白,左右为难。见门外百姓围观,众人忙关上店门,盛可光骂得更为激烈。卫岩抖出卷宗,向纪春明说明王百林的供述。纪春明连连点头,表示清楚明白,就要接过卷宗。
刑部文书大惊,扣住纪春明手腕:“少司寇!你疯了?!常律寺即便查清楚此案,这卷宗要到刑部手中,还要经过三章四审,你不能接!”
“三章四审,至少也得三五天时间。”纪春明道,“此案三皇子盯着,如此拖延塞责,这责任我可担不起。”
“你担不起,便不要担!”文书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我已派人去寻盛大人,一切等盛大人来了再说。”
但纪春明已经接下了卫岩手中的卷宗。他不仅接下了,还从怀中掏出印章。卫岩摊平卷宗接收的交接证纸,纪春明的手被那文书控着,怎么都按不下去。卫岩夺了纪春明章子,迅速一按——证纸印上了少司寇的章,这卷宗交接,便等于完成了。
盛可光目瞪口呆,失声吼道:“卫岩!纪春明!我这档子事牵连甚多,盛鸿与李氏也难逃罪责,你们别以为把所有罪名安在我身上便了了!”
卫岩看纪春明:“少司寇,接下来如何?”
“搜查盛可光店铺。”纪春明袍袖一挥,“继续审问盛可光,追查隐情。”
卫岩少见他如此端正威严,微微一笑:“好。”
***
直到晌午,盛可亮才从茶馆离开。他满腹牢骚郁闷:岑融爱兜圈子,说话总是飘飘忽忽,落不到点子上。他百般探问盛鸿的事情,可岑融一肚子鬼心思,就是不肯说自己对盛鸿做的事情了解有多少。
盛可亮吃了一肚子水,受了一肚子气,阴沉着脸出门,迎面便看见管家心急火燎地在车边打转。
“老爷,不好了……”管家三言两语,告诉他盛可光已经被常律寺和刑部扣下。
盛可亮大惊失色:“这案子不是在梁京府么?怎么就到刑部了?”
“卫岩与纪春明不知吃了什么药,一日之内就交接了卷宗,连三章四审都没过。我们想找你,可这茶馆怎么都进不去啊。”
“没有三章四审,这交接就是无效!”盛可亮大怒。
梁京府向常律寺上交案卷,常律寺向刑部递交卷宗,以及刑部向御史台递送记录,全都必须经过三章四审。四审指内部审理四次,确保无误,三章指办案人、少卿或少司寇,寺卿或大司寇,三个铭章确认,卷宗才可逐级向上递交。
盛可亮此刻才醒悟过来,岑融是故意把自己留在茶馆里的。
即便没有三章四审,即便这交接不成立,可卷宗确确实实已经到了刑部手中,甚至可能已经到了岑融手中。
“去刑部么?”管家问。
“去梁太师府上。”盛可亮上马车时两股战战,竟是迈不开腿。他长叹一声,又叮嘱管家:“回家看着夫人,不要让她做傻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盛鸿……让他别轻举妄动。那匹新买的高辛马,别弄伤了,留着,那是三皇子想要的马。”
***
待夜色浓重,这漫长一日才终告结束。
岳莲楼陪了靳岄一日,只感觉靳岄其人十分无聊无趣。取了玉之后两人在燕子溪旁散步,到梁京府门口看了会儿戏,又到盛可光铺前围观片刻。似乎做了许多事情,岳莲楼看热闹看得欢欢喜喜,靳岄却没笑过。
他与靳岄相识一年多时间,如今回忆起来,靳岄笑得最快乐的时候,是他俩与贺兰砜、朱夜一同从北都前往血狼山那段路程。
回到府宅,靳岄从锦袋中小心翼翼取出鹿头。
鹿头已经修补完毕,除了那几道金色的裂缝之外,看不出丝毫缺损。一道细细裂缝从鹿眼划下,仿佛金色的泪痕。烛光照得血玉通透明亮,被封在无色漆之中的金箔粉闪动亮光。靳岄想起那日贺兰砜亮出这块玉时,阳光灿亮,草叶青嫩,驰望原的风吹动他们的头发和袍角。贺兰砜把鹿头系在他腰间,顺势揽着他的腰,低头吻他。
“好看么?”靳岄晃动鹿头,问岳莲楼。
他笑得很高兴,像是有什么失而复得了。岳莲楼心里难过,忍不住揉他头发:“好看。”
“它复原了。”靳岄说,“我去北戎的时候,会把它带在身边。”
“不会坏么?”岳莲楼吃着桌上的梨干问。梨干甜得很,旁边还有一碟狮子糖,他边吃边笑:“你还真是爱吃这甜滋滋的玩意儿。”
靳岄没回答他的问题,左臂内侧的奴隶标记隐隐的有些疼痛。那枚高辛箭朝他飞过来的时候,恐惧、痛苦和惊愕,如今仍在他心头残留着分量不轻的一块,时时隐隐作痛,他却谁都不能说,不敢说。
把鹿头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靳岄眼神时而变得温柔,时而又满是惆怅。
岑融风风火火走进来,见到的便是这副模样。他看惯了靳岄发呆,脱下外裳坐到靳岄身边,长舒一口气。
“若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他笑道,“这一天可真长,太长了!”
岳莲楼端着梨干从窗户溜出去,不听他俩讲话。岑融告诉靳岄朝廷上发生的事情,眉目里尽是喜色:“爹爹说我雷霆手段,办案有力,吏部这肮脏事与我无关。梁安崇想给我扣罪名,这次他可失策了。”
“卷宗拿到了么?”靳岄问。
“拿到了。”岑融笑道,“陈霜手脚很快。明日上朝,有好戏可看。”
靳岄松了一口气。朝堂如何辩论,不是他关心的。他把鹿头在掌中轻转,思索纪春明与卫岩搜查盛可光铺子,不知是否会找到些有趣东西。
正发着愣,手心忽然一空——岑融把鹿头夺走了。
靳岄神色顿时冷下来:“还给我。”
“你还补好了?”岑融细细看那鹿头,“这补法,摔得坏么?”他说着忽然扬手,把鹿头朝窗外一扔。
靳岄起身往前扑,他煞白着脸,但没听见玉片落地的声音。
一只手从窗下举起,正握着那鹿头。岳莲楼大声道:“要不要脸啊?这是你的东西么你乱扔。”
岑融带几分不悦,狐狸眼里头有寒光闪动:“你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
“不用你管。”靳岄拿过鹿头装进锦袋。他方才实在是怕得狠了,声音此时还有点儿虚。瑶二姐说这鹿头若是再摔一次,纵然神仙出手也无法复原。
“你跟那绿眼睛的狼崽子怎么回事?”岑融问,“……你中意他?”
靳岄不答。
岑融忽然起身走到靳岄面前,捏着靳岄的脸:“你中意男人?”
靳岄咬牙:“放开我。”
岑融摸他的脸,很亲昵且温柔:“好,是哥哥语气太重。你把这鹿头给我,我为你处理了去。他是高辛人,你是大瑀人,中间隔着一个驰望原,你们没法再见面了。空留着这个玩意儿,没有用处。”
见靳岄还是不应,岑融又说:“难道你还打算去北戎找他?”
靳岄毫不犹豫:“对。”
岑融脸色变了又变,像恼恨,像愤怒,像不甘心和屈辱。“他有什么好的?”
“他是世上绝无仅有之人。”靳岄大声说,“我就是喜欢他,我愿意和他在一块儿!”
“他差点儿杀了你!”岑融怒道,“那支箭再偏些许,你就死了!”
“他杀了我我也喜欢他!”靳岄丝毫不畏惧,也没有退却一步,“即便我死了,只要他在我坟前出现,只要他喊我的名字,我就会站起来,跟他走。”
岑融又惊又怒,紧紧攥着拳头,他满腔愤怒不知从何生出,也不知应该如何发泄。但他不喜欢看到靳岄现在的样子,也不喜欢听到靳岄说这些话。他要刺伤靳岄,某种直觉告诉他,只有让靳岄现在伤心,自己才能快活。
“可他恨着你呢。”岑融柔声道,“他恨不能杀了你,连你们的信物都要毁掉。你早知道的,你不过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在北戎过的那一年你得到了什么?你什么都没得到,你孤身去孤身回,带着奴隶印记,连你喜欢的狼崽子也要杀你。”
靳岄浑身发抖,紧紧咬着嘴唇。
“没人疼你,没人爱你,你什么都没有,靳子望。”岑融说,“你只有我,你只能依靠我。什么鹿头什么驰望原,你牵念那些有用吗?你去找他?找他做什么?让他再射你一箭吗?这回往心口上,不偏不倚,他不会留情的……”
看到靳岄黑眼睛里的强烈痛楚,他有一种奇特淋漓的愉悦。越说越快时,脑后忽然狠狠被捶了一拳,岳莲楼从窗口跳进来,把岑融直接推了出去。
“滚!”他恶狠狠地吼。
岑融站在院中,被初夏的风一吹,霎时清醒。岳莲楼关上窗户和门扇,岑融暗暗咬牙,转身便走。
岳莲楼去看靳岄:“别听他胡说,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靳岄抓住锦袋,手指微微发颤。他隔着锦袋亲吻鹿头,口中苦涩难当,岑融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贺兰砜当日朝他射来的那枚箭。这回准确无比,在他心头刺着绞着,疼得他喘不上气。
窗外头,立夏的月亮已经快圆满了。
那巨大的月亮照亮天地,夏季的风从南往北,吹拂绿意绒绒的草原。血狼山上地火熊熊,一刻不停,炎热的气候令人难以忍受,唯有夜间的峡谷才得片刻清凉。
峡谷里原本存放高辛箭的密室被打开了,贺兰金英和朱夜将里头所有的箭矢都移了出来。他们在附近的怒山部落里找到一个愿意收留高辛人的营寨,年迈的高辛人和年幼的高辛人吃不住血狼山日渐酷热的天气,他们准备带这些人到营寨去度夏。
朱夜从里头翻出一个小匣子,里面空空如也。她递给贺兰金英,贺兰金英又递给贺兰砜。贺兰砜不禁一怔:匣子里曾放过一块血玉。
他没有提,把匣子放在一旁,继续进进出出搬运高辛箭。
带着高辛箭,领着卓卓和老少族人,众人星夜启程,终于在数日之后抵达怒山的小营寨。
怒山部落在五部落之乱中被哲翁重创之后,一直抬不起头。又因部落中人丁稀少,都是女子与老人,渐渐的,从最强盛、最大的部落,变成了比烨台还小的边缘部落。
云洲王任北戎天君后,将血狼山还给了高辛人,怒山罪奴也得以释放,其中许多人在这小营寨里扎下了根。
贺兰砜和贺兰金英安顿好老少众人后,便到营寨里找阿苦剌和隆达。
阿苦剌跟他们来到血狼山后不打算回烨台,他在这儿教部落里的人和高辛小孩们一些武艺。隆达曾是怒山部落守将,训练过军队。贺兰砜此前与他沟通过,高辛人需要一支军队,他想训练出一一支足够有力的军队,而且打算把高辛人和这些怒山罪奴集结起来。
隆达笑他野心太大,是真的想当高辛王。
贺兰砜却说,他只是想保护血狼山和自己的族人。
高辛人听贺兰砜和贺兰金英的话,但怒山罪奴不会听从兄弟俩指挥。若想达成贺兰砜的目标,他们还需要一位富有经验的怒山旧将。
与隆达的一番长谈,让贺兰砜获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当年哲翁屠尽怒山部落首领和他们的子嗣,但其中有一位青年当时并不在怒山。他是怒山首领敏将军最小的儿子,素有将才,但性格顽劣,听行商之人说北都有懂得武功的江湖人,便偷偷跟着一块儿去长见识。
之后便是五部落内乱,怒山被屠戮,他再无音讯。
“远桑仍活着。”隆达说,“他捎过讯息回来,让我们不要去找他。他对首领之位毫无兴趣,只想四处游历。”
但他仍旧是敏将军儿子,一呼百应。只要找到他,怒山罪奴必定立刻就能集结起来。
贺兰砜便委托阿苦剌去寻找远桑,阿苦剌启程北都,一去就是大半个月。
兄弟俩来到隆达的住帐时,阿苦剌正在帐子里烤火吃肉。隆达夫妻二人都不在,贺兰砜开门见山,向阿苦剌询问远桑下落。
“找到了去向,但没找到人。”阿苦剌言简意赅,“你们执意要寻他,对不对?”
贺兰砜点头。贺兰金英不置可否,静静等待下文。
阿苦剌又问贺兰砜:“隆达说此人性格乖戾顽劣,即便我找到了,我也劝不回来。那怎么办?”
贺兰砜没有犹豫:“我自己去见他。”
阿苦剌:“无论何处,你都去?”
贺兰砜:“即便他在北戎王城,我也去。”
“那倒不必,他不在北都,甚至不在北戎。”阿苦剌悠然道,“三年前远桑随大瑀行商之人穿过列星江,去了大瑀。他说要见识大瑀江湖,去当一个行侠仗义的大瑀江湖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