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好戏

盛可亮曾是当年钦点榜眼,起初在南境当城守,守城有功、连破大案,一路擢升,从梁京府到常律寺,最后任刑部尚书,如此已有多年。他为人谨慎,家中一妻一子,不见浪费铺张,也鲜少气焰跋扈之事。虽然依附梁太师,但盛可亮本人并非毫无才能,相反,连仁正帝也多次称他为官有品有格,内藏乾坤。

他对家人管教更是异常严格,难见纰漏,这样谨小慎微,几乎无缝可钻。

此时盛鸿匆匆赶回家,下马便疾步冲进大门。盛府高门大户,随从在身后急得大喊,盛鸿根本没听。他匆匆冲入门厅,左右一望,大喊:“二叔!”

一路从门厅寻到书房,见书房窗户大开,便直接推门而入:“二叔,我们……”

书房内却是正在议事的梁安崇与盛可亮。

盛鸿大惊,连忙垂头道歉。梁安崇面色不见愠怒,反倒笑道:“修文这样心急,出了什么事吗?”

盛可亮一张脸黑如锅底,盛鸿蚊子般挤出声音:“二叔说要给我买匹新马……”

“那便找他去!胡乱冲撞什么!”盛可亮愤怒挥袖,“成日乱跑,也不见做些什么正事!”

盛鸿诺诺地退了,盛可亮关上书房门,转头便看见梁安崇一张冷酷的脸。

“你这儿子,若不好好管教,怕会坏你的事。”梁安崇低声道,“盛鸿其人心无城府,容易被人利用,他若是个甘心好好呆在家里的人,我倒不会这么担心。”

盛可亮脑门冒出冷汗,连声点头。

“说到哪儿了……噢,靳岄。”梁安崇手里转着两颗铁核桃,半晌才开口,“此人恐成我心头大患。”

梁安崇经历一连串事件后,原本牢牢抓于手中的诸般权力已经大大削减。虽然在外人看来,他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梁太师,但他自己很清楚,仁正帝对他的信赖和专宠,已经渐渐微弱。

偶尔在深夜不眠之时,他后悔过白雀关大败一事。这一战,阴差阳错地死了一个靳明照,这完全在梁安崇意料之外,但最终西北军大败,也给了他女婿张越上位机会。他一生筹谋,凡事总要想好七八个后招才会出手。福兮祸所伏,一件事是好是坏,一时半刻瞧不出来,梁安崇只能步步为营,清扫、安排,为以后之事铺定后路。

张越原为北军左统领,如今任西北军统领,也确实打下了战功,将封狐城与白雀关从金羌人手中夺回。

但梁安崇和张越都知道,这战功全是水分——短暂的退避,是金羌人给梁安崇的回礼。梁安崇对西北军的军粮动了手,令西北军补给不足,接连打败,金羌人才寻隙杀得了靳明照。这次金羌人便还了梁安崇与张越一个军功。

这是强加在梁安崇身上的“赠礼”,他不想接受,却已成事实。金羌能退走白雀关,再入白雀关也绝非难事。

正因如此,他才愈发对靳岄的存在感到不安和恐惧。岑融带着碧山盟回朝后才说明,提议割让江北全境的竟然是靳岄。梁安崇一直对靳明照这位孱弱沉默的孩子毫不上心,此时才觉震愕:靳岄小小年纪,能想到这样狠辣的、伤己千百分的策略以换取北境安宁与大瑀全境喘息之机,此人不可小觑。

“靳岄是岑融的棋子,此子将来必定要用靳岄将我一军,由头最终还是会落到靳明照这事情上。”梁安崇道,“靳明照的死确实让官家心中有愧,若认真查办起来,恐有后患。”

话说到这里,盛可亮已经明白了梁安崇的意思。

“靳岄如今身份实为平民。”盛可亮说,“我安排人日夜监视,他一般呆在岑融府宅,常去谢元至门外求见,但谢元至从来不见。除此之外,偶尔与随从在梁京内城游走,并没有特别之处。”

“最近他与何人来往密切?”

盛可亮微微一顿,回道:“没有来往密切之人。”

梁安崇许久不语。盛可亮迎着梁安崇冷峻目光,不敢露出丝毫动摇。梁安崇收了眼神,低头喝茶:“继续说。”

“既是平民,我便有办法处理,不会让靳岄留下半点尾巴,请太师放心。”

“他身边有明夜堂的人,又有西北军遗将游君山,寻常人是动不了的。”

“正是。”盛可亮压低声音,“但我物色之人并非寻常江湖武者。”

梁太师沉吟:“好,那便尽管试试。”

***

盛府后院,盛鸿匆匆闯进主母小院,终于在花园中找到正在逗兔子玩儿的李氏与盛可光。

盛可光是盛可亮弟弟,做些玉石古器之类的生意,走南闯北,常给李氏与盛鸿带新奇玩意儿。见盛鸿跑得满头是汗,李氏嗔怒道:“毛毛躁躁,若让你爹爹看见,又得吃一顿训斥。”

盛可光笑道:“你爹有客人,你别嚷扰了他们。”

“二叔,娘!”盛鸿顾不得其他,挥手让周围侍女退下,急急道,“杨松儿那事情又浮起来了!”

李氏与盛可光都是一愣。

盛鸿草草把酒馆里听到的事情说了,盛可光还未出声,李氏又急又怒:“你还去跟那靳岄见面!上回你爹骂你骂得还不够么!”

紧随靳岄的那些尾巴,实则全是盛可亮安排的人。盛可亮在靳岄与盛鸿于玉丰楼见面当天已经知道此事,回来后狠狠训斥了盛鸿一顿。盛鸿起先还不觉得与靳岄来往有何不可,被盛可亮没头没脑地骂过了,竟起了逆反心思,天天往靳岄府宅里跑。盛可亮骂不听、打不得,愁出一身烦恼。

“若是被梁……知道了,你爹爹日子也不会好过。”李氏苦苦地劝,“那靳家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巴巴凑过去,是要惹一身麻烦的。”

盛鸿听得不耐烦,转头对盛可光道:“二叔,我早说过当时不该……现在可怎么办?杨松儿一家都成了冤鬼厉鬼,要来索命的!”

盛可光失笑:“怪力乱神之语,我从来不信。那杨松儿一家的尸首已经处理好了,妥妥地埋了,还能闹出什么事来?”

盛鸿不放心:“街面上议论此事的人可多得很。我怕……我怕再闹下去,爹爹也会晓得我们私下放贷,害了人命。”他越说声音越低。

李氏与盛可光这才互对眼色,眉头微皱。

“别怕,知道便知道了。”盛可光说,“这事情本来你爹也脱不了干系。他知道了更好,常律寺与刑部都是他的人,什么事儿压不下来?什么事儿能通了天,绕过你爹爹捅到官家面前去?”

“嘘!”李氏吓得冷汗直冒,“你胡说什么!”

“嫂嫂,修文,成大事者不可常畏惧。你们跟着我放贷,这五六年间少说也挣了十来间大宅院,怎么还是这怂胆子,上不来台面。”盛可光笑道,“放心,都放心,杨松儿这事,纵然神仙在世,它也查不出任何纰漏。”

盛鸿呆呆坐着,心乱如麻。墙头一阵风吹过,他无端端打了个冷颤,忙端起面前热茶一口灌下。

当夜,新文街常律寺门前,夜市正酣。卖梅子姜的,卖脂粉簪钗的,卖滴酥水晶鲙的,卖煎夹子的,应有尽有。各色杂嚼尽在摊上,小灯小火燃着,下夜休值的官兵、从烟花巷陌出来的人客,来来往往,也十分热闹。

将近三更,夜市渐渐寥落,摊贩收拾物什准备归家,打更老者从新文街北头慢吞吞走来。

常律寺门口右侧,鼓架上一面鸣冤鼓静静卧着。

打更老者走到杂嚼摊子前,与摊主聊了两句,肩膀忽然一冷,抬头朝常律寺门前看去。

门前不知何时飘飘摇地站着两个白衣人影,一个高,一个略矮,瘦削缥缈。

新文街上炭火刚消,白烟阵阵,那人影愈发看不分明。打更老者揉了揉眼睛,“呀”地叫出声:“没有脚!!!”

摊贩全都炸开了,叫着喊着,却不肯走,又怕又好奇地看。常律寺门前两条影子似是被风吹动,往鸣冤鼓飘了过去。矮的那人忽然伸出双手,嘭地拍在鼓面上,咿呀哭着跪下,鼓面便淌下两道血痕。高的那个抓起鼓槌,狠力一敲。

“咚——”

声音震耳欲聋,渐渐密集。长年在常律寺门口摆摊的人也从未听过这样巨大的响声。尖细哭声在密集鼓声间隙中传出,听得人心里发毛。打更老者吓得疯狂敲更鼓:“阎王状!有新鬼要告阎王状!!!”

常律寺内一片扰攘之声,大门缓缓开启。两条白色人影如羽毛一般轻,转眼便踏过鸣冤鼓,跳上屋舍飘走。

常律寺后门也恰在此时开启,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从中跌跌撞撞奔出,朝常律寺正门跑去。

“春明!”有人从后追出,“你别去!那不是你的事!”

青年跑到一半,便见头顶两个白色人影拂过,他又惊又骇,砰地撞在路边柱头上,跌了个狗吃屎。一声轻笑从头顶传来,很快便消失了。青年怔怔望着头顶黑天,直到那人影消失在屋舍尽头,他才捂着流血的鼻子从地上爬起,继续往前奔。

常律寺门口,官兵正围着那鸣冤鼓发愣。结实的牛皮大鼓用了几十年,竟在今夜被人生生敲裂。鼓面豁开一个大口子,能钻进人的脑袋,口子中放了一卷状纸,整面鼓鲜血淋漓。

青年气喘吁吁跑来,大喊:“出了什么事!”

“纪大人。”官兵忙作揖行礼,“这鼓……”

青年伸手要夺状纸,官兵立刻收起,赔笑道:“纪大人,您是刑部少司寇,这可是我们常律寺的案子,这,这不合适……”

青年不理,直接伸手夺过。状纸用血写成,字迹骇人。

打更老人被摊贩搀扶着,街面上聚集了不少夜行之人,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阎王状之事。所谓阎王状,是指由阎王护持而告的阳间诉状。新鬼下了阎王殿要向阎王申诉冤情,若冤情与阳间牵扯太大,怨气冲击阎王殿,阎王无法处理,只能将新鬼放回阳间,让他们在阳间伸冤诉苦,以压制怨恨之气。

“我许多年没见过阎王状了!”打更老人哆嗦着,“阎王书血状,人间行百鬼啊!”

常律寺少卿此时终于整理好衣装出门,先命官兵赶走百姓,又问拿着状纸的青年:“常律寺的事情你也管,真是多事。你方才见到那鬼影子了?有什么特别之处?”

“确实是鬼影,不声不响,没脚没影子,迎面朝俺撞过来,穿身而过,俺五脏六腑现在都是凉的。”青年鼻中蜿蜒流下两条血迹,草草一擦,亮出状纸,“这是杨松儿夫妻冤魂不散,来常律寺告阎王状了。”

常律寺少卿怒极反笑:“纪春明!你喝酒喝糊涂了是吧!”

他抓过状纸往常律寺里走,青年跟在后头,被官兵拦着。

“我是刑部少司寇!你们怎敢拦我!”青年又冲里头大喊,“卫岩!卫岩你别走!这案子如今告到常律寺来了,你还敢拖延不查……”

常律寺少卿大步回头,捂着他的嘴,把他拖进了常律寺里。

第二日,杨松儿一家含冤枉死、新鬼回阳到常律寺告阎王状的事情,传遍梁京内外两城。

自碧山盟签订以来,梁京城内再没有过什么值得大谈特谈的事情。百姓对割让列星江以北全境之事心怀怨气,碧山城订盟当日不少碧山文人烈士以死殉国,更是激起大瑀百姓愤怒。如今好不容易碰上这样一件令官府犯难之事,百姓议论纷纷,从杨松儿一家被放贷之人杀死,再到官府姑息养奸,甚至谈论到朝廷被奸臣把弄,皇帝昏庸无能,云云不足。

这一日,靳岄与陈霜出门去寻瑶二姐,想看鹿头补得如何。两人绕路往新文街走去,还未到街口,便看见常律寺门口堵着一大群人。都是布衣百姓,七嘴八舌地嚷嚷。

靳岄袖手立在一旁,海棠树新生许多嫩芽,春日阳光热烈,叶片枝子的阴影落在他头脸上,黑眼睛滚动闪光,良久后才笑道:“你和岳莲楼前几日这一出戏演得不错。”

陈霜低头认真道:“谬赞、谬赞。”

常律寺少卿卫岩此时正在门口竭力安抚群情激奋的百姓。无奈他只有一张嘴,怎么都说不过来。

“为杨松儿伸冤!伸冤!伸冤!”

“放贷便放贷,杀人是怎么回事!杀人就要偿命!”

“梁京府不管,现在常律寺也不管么!”有人大喊,“哪怕告到御史台,咱也要给杨松儿一家鸣冤!天子脚下,竟没有王法了!”

靳岄认得这声音,是当日在酒馆里与人争吵的大汉之一。

“常叔,明夜堂梁京分堂的厨子,嗓门极大。”陈霜说。

人群中另有一位汉子喊话:“你是当官儿的,今日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们不走了!不走了!!!”

陈霜:“分堂养马的刘大勇,一手乾坤棍,威震明夜堂。”

靳岄笑了:“我也记得他。这俩人酒馆吵架吵得热闹,如今煽风点火也是能手。”

两人也不走,只远远看着。未几,新文街另一头行来几匹高头大马,为首的那位赫然就是岑融。

新文街完全无法通行,岑融便下马到常律寺门口询问。把事情问清楚之后,他浓眉一蹙,大步跨上常律寺台阶。卫岩忙举手行礼,岑融面对眼前百姓,沉沉开口。

“我乃三皇子岑融。”他一开口表明身份,众人便齐齐哑声,许多人立刻露出畏惧之色,开始往后退,“杨松儿一案我有所耳闻。此案疑点重重,确有冤屈之处。重查需要时间,但我岑融向诸位保证,此案定必重启、重查、重审、重判。有冤洗冤,有苦诉苦,常律寺也好,梁京府也好,全都不得懈怠,定必查个水落石出!”

远处,陈霜又问:“三皇子这戏如何?”

靳岄低笑:“比你和岳莲楼还要好。”

常律寺门口,刘大勇率先喊出“三皇子英明”,很快众人随之呼喊,声音震天。卫岩脸色难堪,似笑非笑。

“一切均在小将军预料之中。”陈霜问,“接下来便看盛鸿与盛可亮那头如何反应了。”

岑融在常律寺亮相并允诺重查杨松儿一案很快传遍朝堂。这是公然地落常律寺与盛可亮的面子,朝廷中人纷纷看戏,但盛可亮这边的人,无不勃然大怒。

“此案常律寺已经查明封卷,刑部和御史台定案无误,如今横生枝节,这不是扇我们耳光么?”刑部文书急恼,“他说重查就重查,这不是乱来么!”

“手也伸得忒长了。”有人低声道。

刑部会堂中都是盛可亮的人,只有侍郎纪春明出言反驳。

“既然有冤情,重查才是正事。”他说,“三皇子出面,事情便更加方便。”

盛可亮冷冷一瞥,问道:“听闻你那日在常律寺?”

“我与卫岩是好友,去寻他喝酒来着。”纪春明道,“喝得正酣,便听见常律寺外头鼓声震天……”

“那你为何不将此事压下!”盛可亮沉声怒斥,“刑部、常律寺,向来与三皇子无关。杨松儿这一案,是给了他插手常律寺事务的机会!常律寺卿空悬,若是让三皇子的人进来,对我们刑部是有害无益!”

纪春明:“何出此言?”

盛可亮一时语塞。

纪春明又说:“为国为民,忠君职守,坦荡磊落,管他什么人当上常律寺卿,与我们刑部又有何关系?”

盛可亮长长一叹,跌坐在椅中。

纪春明又道:“大司寇方才说什么,三皇子的人进来?刑部与常律寺均为法司,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便相安无事。进来?进什么来?常律寺什么时候归属刑部?大司寇此言不妥,万万不妥,你是刑部和常律寺的官儿,可刑部和常律寺可不是你的东西……”

盛可亮听不下去,拂袖站起。

纪春明仍不放过他,追着走出去:“大司寇,杨松儿此案与你又没有牵连,是梁京府查案不力,常律寺复审不准。不过话说回来,你如今代行常律寺卿之职,此事确实与你有关。但也仅与你有关。大司寇说话需谨慎小心,被人误会了,便……”

“闭嘴!此事与我当然没有牵连!”盛可亮罕见地发怒了,“蠢货!”

纪春明怔怔站着,目送盛可亮离开,半晌才捡着他话头重复:“……蠢货。”

盛可亮从刑部归家,一腔郁气仍未消散,才进家门便听见李氏与盛鸿在拉扯争执,隐约听见“这回是三皇子插手……完了”之类的话。盛可亮大步走进厅堂,母子二人都住了口。

“又是什么事?”盛可亮不悦。

李氏笑道:“清明祭扫,我正跟修文商量回娘家的事情。”

盛可亮皱眉:“商量便商量,不要吵了。我今日很累,你们用膳吧,我去书房。”

他转身要走,身后盛鸿却咚一声跪下。李氏惊得脸白,不住地拉扯盛鸿,又对盛可亮赔笑,急急催促:“修文!别!”

盛鸿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盛可亮忽然间手脚冰凉,心头不住地发抖,死死瞪着自己儿子。

“爹爹救我!”盛鸿扑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