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拿起碎玉片仔细端详。玉片确实是血玉,但并非品质上佳之玉。它特别之处在于血痕横贯鹿头,一处大的血点恰好化作此鹿其中一只眼睛。
鹿头从中裂开,女子将它在布面上拼好,形状并无太大缺损。
“这东西虽然粗糙,但看得出用心。”她说,“你要怎么补?锔瓷之法不便于补玉,金镶玉……你这鹿角支楞得漂亮,金镶玉法子不大合适。”
“补完后鹿头不能与原来有差别。”靳岄说,“用什么法子,全看你方便。”
女子仰头冲他笑道:“这是什么金贵玩意儿?心上人送的?”
靳岄:“嗯。”
他等候片刻,只见那女子摆弄来去,又在柜下翻出些色泽古怪、气味也古怪的漆料,半晌才开口:“可以补。”
她告诉靳岄,补这种玉片需要用老漆,老漆粘性好,能将碎处完整粘合,但漆料准备费时,上漆、自然晾干,至少也得花上大半个月工夫。
靳岄没想到时间会这样久,忙拱手道:“有劳姑娘。难得姑娘如此细致,这东西不大,请您多费心了。”
“你们这些读书人也太酸了,说白话行不行?”女子笑道,“听得我耳朵痒。街坊都叫我瑶二姐,看你年纪不大,叫我一声姐姐,不算吃亏吧?”
靳岄忙应了声“瑶二姐”。
瑶二姐又道:“今日本来要收幌打烊,偏偏你又走进来。心上人送的东西,我必须得好好补。”
靳岄真心诚意道:“多谢瑶二姐为我修补此玉。”
瑶二姐笑了:“我补的不是玉,是不舍之心。”
瑶二姐父亲是梁京出名的锔瓷匠,家中有一双儿女。无奈其子一心想考功名,对祖传手艺全然不感兴趣,瑶二姐从小跟着父亲打下手,手艺青出于蓝。其父最后便把这传子不传女的技艺和铺子,一并给了瑶二姐。
“你怎知道我想补玉?”回程路上,靳岄问陈霜。
他确实想补玉,但也知道这玉片单薄,不比镯子,修补难度极大。若是去找工匠,工匠斩钉截铁说“补不了”,靳岄心里知道,自己受不住的。
陈霜和岳莲楼都有一双毒眼睛。那鹿头碎成几瓣,靳岄连细小碎片也不舍得丢弃,还巴巴地装在锦袋里贴身携带,没事的时候便无意地摸那袋子,眼睛直直地发愣。陈霜为他贴补过,不成,之后便开始悄悄在梁京城内寻找可靠的补玉匠人。找来找去,内城外城都说,只有纪家的瑶二姐手艺最好。
“你还要回北戎么?”陈霜问出了他和岳莲楼一直想知道,却不敢询问的事情。
“回。”靳岄毫无一丝犹豫,“我跟他说过,或者他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他。现在看来,他是不可能来寻我的了。无妨,他不来,我去就行。”
陈霜收了伞。雪停了,天净月明。“你不怨他吗?那枚箭再偏一些,你早没了。”
靳岄不出声,手却不由自主又摸了一把腰侧饰物。锦袋留在瑶二姐铺子里,他腰上只有熊皮小刀。“等一切事情问清楚,再怨不迟。”靳岄喃喃道,“我不想后悔。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陈霜忍不住摸他头发,笑道:“到时候我和岳莲楼也陪你一块儿去。贺兰砜若是不肯说清楚,我俩便揍他,揍到他跟你道歉为止。”
靳岄忍不住大笑。离开谢元至家中时他还是心事重重,此时却一扫抑郁之色,满脸轻快。
仿佛玉可补全,他心头那沉甸甸的事情也终于找到了一丝撬动与崩裂的缝隙。
两人回到家中,才知岑融来了。
这儿是岑融的府宅,马管家与游君山伺候左右,岑融正在靳岄房内津津有味地看靳岄平时写的东西。
“……前时旧梦,都付闲鸥鹭。”岑融边看边念,狐狸眼里都是笑,“你啊你啊,平日里应该多出去走走,多跟我说说心事,不必成日呆在家中写这些酸词醋曲。”
靳岄落座开口:“我见到了先生。”
岑融立刻把那几张纸一扔:“如何?”
元宵那夜,仁正帝诸位皇子帝姬都在,唯独少了此刻正在封狐城的岑煅。场面欢喜热闹,他不禁想起了这位沉默寡言、行动如风的孩子。他去德源宫,与岑煅生母瑾妃说了一些话。瑾妃回忆往事,也不责备他,只说旧时快乐,说岑煅小时候如何亲近仁正帝。说着说着,便勾出了仁正帝无限心酸。
他一生中最爱的孩子便是多年前病亡的太子。太子在异乡染病,回到梁京时已经病入膏肓,苦苦熬了半年,最终还是去了。这事儿成了仁正帝心结,每每想起都黯然神伤。瑾妃一说封狐城战况险恶,岑煅初上沙场、万事生疏,他便忽然对这位并不亲昵的孩子生出了浓浓的舐犊之情。
这才有了急召岑融回宫,打算拟旨让岑煅回京之举。
但岑煅如今远在封狐,又被梁太师把控。朝上大臣一听要从西北军中召回岑煅,纷纷跪地大呼“不可”:岑煅贵为皇子,如今前线战事吃紧,若他临阵后退,西北军刚刚才支撑起来的军心霎时便散了。这再散一次,纵然靳明照回魂再生也绝无可能凝聚。金羌军再度直入白雀关、攻占封狐城,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拉扯,岑融疲惫不堪。他根本不关心这位远在边境的五弟生死,只想尽快脱离这种无益又漫长的论战。
“爹爹也晓得利害,现在不再提岑煅之事了,我才寻隙来看你。”岑融问,“先生也问起岑煅?”
靳岄只一口带过:“岑煅现在是梁太师控制着,先生自然要提一提。不过他与你大不相同,没有任何人支持,胜算不大。”
“我想问的是梁太师。”岑融道,“梁安崇手握刑部与工部,很是麻烦。刑部尚书盛可亮现在代行常律寺卿之职,官员任免虽然在我吏部手中,但每每弹劾、面奏,但凡有梁安崇派系官员被查,总能让常律寺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靳岄吃惊不小:“盛可亮代行常律寺卿之职?!”
常律寺、刑部、御史台三法司,履行查、审、判、囚之职,上至需三司会审的大案,下至官员失职渎职,都需经过三司之手。
因此,三司法使权责分得极为清楚,相互毫无勾连。为保证三司行事泾渭分明,三司法使平日绝少来往,在许多案子上,三司由于立场不同,甚至常常生出无穷争执,暗流不断。
前几年梁京一件拍花子杀人之事,扯出一连串人口买卖的旧案子,甚至牵连到一位皇亲国戚家失踪多年的小孩。常律寺的卷宗几番上报,都被刑部和御史台打回重查重审。去年案子终于了结,常律寺卿被参了几本,惶惶终日,最终告老还乡。
“常律寺卿这位置,实际也有几个不错人选,但各方都不满意。”岑融道,“之后梁安崇提议让大司寇盛可亮暂代常律寺卿之职,只做些案头事务处理,其余案件查办先移交梁京府,直等到合适的常律寺卿出现,再做打算。”
靳岄当机立断:“既然如此,那便先从盛可亮这儿下手。”
岑融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去牵靳岄:“世上最了解我之人,非子望莫属。若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呐?”
靳岄不为所动,缩回手低头喝茶。
当夜,岑融带走了游君山,命他前往盛可亮老家查探。等靳岄歇下后,陈霜离开府宅,施展轻功,从内城前往外城,去找岳莲楼和章漠。
数日后,玉丰楼门口迎客的二掌柜又见到了靳岄。
他这回没有大咧咧开口唱喏,小步迎上:“小将军,来吃山海羹么?一楼有个雅间儿,窗外头就是燕子溪,溪边燕子巢已经开始有小燕儿归家了,热闹得很,我给你安排去?”
靳岄道谢:“我去三楼。”
二掌柜微微一怔,又笑道:“三楼……小将军可不好上去呀。”
靳岄点点头:“我知道,我是来找盛鸿的。”
明夜堂的人只用数日便摸清了盛鸿出门的路线。他平日里总睡得三竿才起,或是提溜鸟笼,或是骑着马儿,白日里出了门,直到晚上在鸡儿巷吃喝饱足才会回家。中午他常在玉丰楼用膳,三楼有个雅间是盛鸿长包的地儿,大多数时候只他一人,偶尔也会有些狐朋狗友同他一块儿吃喝。
玉丰楼这样的地方是不允许娼奴相公进入的,盛鸿们最多也就吃酒吹牛。靳岄走上三楼,客人不多,寥寥数桌,再往雅间方向走,迎面便是几位戎装兵士呵斥。自报家门后,他得以走过。
雅间三面开阔,推窗齐展,窗外是初春里渐渐热闹起来的梁京城,天色晴朗湛亮。盛鸿坐在视野极好的位置,正端着一壶酒打量靳岄。
“听掌柜的说你在这儿,我便来打个招呼。”靳岄微微躬身,笑容亲切,“回京之后还没机会好好说上几句话,修文,介意我坐下么?”
盛鸿小时候也曾到靳家学堂听谢元至上过几天课,靳岄唤他的字,平添几分亲切,盛鸿便让他落座了。
“气色倒好了不少。”盛鸿上下看靳岄,“我记得你小时候粉团子似的,比姑娘还好看。现在长大了些,和你那死了的爹有点儿相似了。”
他说话全不看场合,毫不顾忌听话人感受,靳岄没有说什么,只是笑笑。见盛鸿目光总往他左臂上打转,靳岄主动撩起袖子:“那奴隶印记就在这儿,看得出来么?”
盛鸿犹豫片刻,禁不住好奇,凑过去细细地看。“哟,火烫的?”他笑道,“这可是对犯人用的刑啊,你受得住?这怎么还伤了一道?”
贺兰砜所射的高辛箭在云洲王奴隶印记上划破一道痕迹,靳岄放好了袖子:“不说了。”
他欲言又止,盛鸿愈发好奇:“怎么不说了?”
靳岄:“被狼挠的,一头好大的狼,绿眼睛,爪子这么长这么尖。”
他跟盛鸿说自己用小刀杀熊,说自己举剑砍狼。盛鸿听得啧啧称奇,酒都顾不上喝了,微张着嘴不住催促靳岄继续说。靳岄心中有点儿好笑:他想起岳莲楼跟踪盛鸿好几天后跟陈霜与靳岄说的话——这厮人大无脑,脑壳里头装的估计都是水,好在没什么坏心肠子,要真是比较起来,有几分浑答儿那蠢货的意思。
“我一直记着那熊挠过我一记,当时逮着机会,我怎可能放过它?割肉放血只是闲事,那熊皮我剥下来,好好地做了一件外袍和靴子。”靳岄笑道,“赶明儿我拿来送你?”
“血糊刺啦的,你也敢碰?”盛鸿不住地看他,“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靳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以前怎样?”
盛鸿:“不说话,不吭声。岑融带我们去潘楼听曲儿摸姑娘,你动都不敢动,脸红得像醉了酒。岑融说你人长大了胆子没长,跟兔子似的,哈!你当时不就跟兔子样白么,被岑融天天揉得……”
一杯酒蓦地泼到他脸上,盛鸿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靳岄起身放下酒杯,冲他笑笑,从袖中掏出手帕扔到盛鸿脸上,草草一擦。
盛鸿还愣着,等他擦完了才砰地一拍桌子:“你干什么!”
靳岄扔了那帕子,施施然坐下,重新给自己倒酒。“我很记仇。”他说,“今日泼你一回,咱们才算两清。”
盛鸿把冲进房间的兵士赶走,自己给自己擦了脸上脖子上的酒迹。他很吃惊,倒没有太生气,仿佛是靳岄刚刚说的杀熊杀狼之事太过令人惊奇,他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再看向靳岄时,他眼神有些闪缩畏惧。
“上次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我说呢,你怎么这么好,跑来同我喝酒。你是岑融的人,岑融可不喜欢我。”盛鸿说,“两清、两清。咱不说这个了,你还杀过什么?都跟我讲讲?”
两人聊了许久,一直到傍晚暮色爬上西天。盛鸿意犹未尽,对靳岄说的北戎风光,尤其是北都回心院的漂亮姑娘念念不忘。他邀请靳岄今夜同他一起去鸡儿巷看姑娘喝花酒,靳岄婉拒,称自己累了,得休息。
盛鸿一拍大腿:“姑娘都不看,你真不是个男人!那行,明儿我去找你,我带酒去,你别出门啊,等着我!”
之后,盛鸿便成了靳岄府宅的常客。他隔三差五地来,总觉得靳岄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逮着他左问右问。岳莲楼有一回决心逗他,穿着女子衣装在廊上走过,袅袅娜娜,风姿万种。亭子里的盛鸿看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抓住靳岄追问那是谁。
靳岄只简单一句:一个红颜知己罢了。
盛鸿愈发佩服得紧:“我怎就没有这么好看的红颜知己。”
靳岄又淡淡补充:“她还不是最好看的。”
盛鸿惊得呆住。此前什么杀熊、杀狼,全都被他抛在脑后,他是因这件事才开始真正钦佩靳岄的。
岳莲楼事后笑他太蠢,比浑答儿还不如。靳岄想了想道:“蠢么?我回京这么久,他是第一个能进这扇大门的外人。”
一来二去,半个月过了,梁京各处开始复苏春意,燕子溪愈发热闹,海棠树新沾了点点绿意。
这一日,靳岄约盛鸿出门吃酒,且不去玉丰楼,去城里一家北戎酒馆子。
酒馆里客人不少,闹嚷嚷的,盛鸿不中意这地方,小声道:“这臭烘烘的乡下人味儿,熏得我鼻子疼。”
但酒菜一上来他便忘了这一茬,吃得十分快活,不住让靳岄再聊聊回心院里那蜜色皮肤的绝色乐姬是怎么回事。
正吃喝着,客人忽然一阵骚动,有人拍着桌子:“就是邪祟作怪!否则还能有什么门道!”
盛鸿一下紧张,低声问:“不是找我麻烦的吧?”
他四处惹祸,麻烦不少,但又听那人大声道:“死了这么多人,一夜之间,若不是邪祟,难道是什么魔道中人出山了么?”
争吵的是角落的两桌子人,掌柜伙计纷纷劝阻,无奈八个汉子越吵越大声,眼看拍桌拍凳,火气上升。
“一家七口,其中还有两个不足五岁的幼儿!”有大汉怒道,“什么邪祟!明明是人犯的案子,推到邪祟身上就了事,这还是天子脚下么!梁京城里头还有没有王法!”
有旁观之人小声道:“哟,江北全境都给北戎狗了,天底下还有什么王法。”
那声称定是邪祟作怪之人脸红脖子粗:“你冲我嚷嚷有何用处?梁京府已经查明真相封了案卷,烧炭死人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若是不满,你去梁京府门击鼓呗!”
“梁京府算个狗脲泡!”大汉勃然道,“我去常律寺击鼓!”
众人全都吓了一跳,纷纷按住他:“可别这样说!”
靳岄问陈霜:“什么事儿啊?”
“上个月的事情了。梁京外城有一户人家,七口人一夜全都没了。”陈霜说,“梁京府查了后说是冬夜取暖烧炭,被炭气熏死的,封了案卷。”
靳岄:“那现在又吵什么?”
陈霜神秘一哂:“都是些无稽之谈,说是前几夜有人过那死户门前,见墙上齐整整飘着七条人儿,没腿没影子的,全都直勾勾望着梁京府方向哩。现在城里都说,那是邪祟作怪。”
靳岄扭头对盛鸿道:“怪力乱神,不可尽信,不过偶尔听听也着实有趣。”
盛鸿却是大汗淋漓,一双眼睛乱飘,脸色阴沉得像过了雨的天。他放下手里羊腿,草草一句“家里有事”,扭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