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与岑煅并不熟悉。谢元至在靳家设学堂时,岑煅曾来过几次,但后来便没再见过。
他母亲瑾妃与岑融的母亲惠妃关系恶劣。瑾妃其人在后宫十分低调淡泊,她进宫比惠妃迟几年年,仁正帝初见时曾赞她容貌清丽隽秀,有惠妃当年之姿,又笑称她是“小惠妃”。
仁正帝一句无心之言,让惠妃从此结结实实恨上了瑾妃。
瑾妃入宫一年便有了岑煅这个孩子。惠妃进宫五年有余才生下岑融。两个孩子一个年头、一个年尾。那一年宫中人丁兴旺,仁正帝一下有了三个皇子,十分高兴,赐了三位产子的妃嫔许多东西。
而恰逢当年南境夏秋先大旱后大水,百姓流离、农田失收,还有寥寥几处揭竿之人,给仁正帝平添许多麻烦。
皇后膝下只有两女,并无子嗣。她着人去算几位皇子命格,最后发现岑煅贪狼坐命,命有七煞,需龙气镇压,否则祸害无穷。皇后便打算把岑煅要过来自己抚养,吃点儿亏,受点儿苦,为仁正帝和大瑀镇住这个祸患。
仁正帝动摇过。瑾妃不顾禁令,在太后长盈宫与皇帝寝殿外长跪数日,冒着风雪,以头抢地,磕得额上鲜血长流,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将岑煅交给皇后。
风波平息之后,仁正帝恼怒瑾妃不识大体、不顾大局,自此冷落了她。她在后宫无法自处,皇后与惠妃更是处处设绊。岑煅在母亲身边长大,渐渐成了个木讷寡言的性子。
“这孩子性格太硬,不讨喜,也不懂说好听的话。”谢元至对岑煅尚有几分印象,“有那么些时候,我甚至想到你父亲。明照身边还有几位朋友,岑煅倒真的是……”
靳岄想了又想,惭愧道:“我对岑煅确实印象淡薄,与他没有太深交往,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只是一直都知道此人古板,身后又无依傍,成不了气候。”
谢元至摸摸自己的花白胡子,思忖片刻后笑道:“你可能不记得了,岑煅救过你。”
靳岄登时睁大眼:“何时?”
“你和顺义帝姬从封狐城回梁京长住那一年。”谢元至说。
那年仁正帝以太后思念靳岄和岑静书为由,将母子二人从封狐城召回梁京。之后不久,靳岄的姐姐也被接回梁京,母子三人困于都城,成了皇帝掣肘靳明照的工具。年仅六岁的靳岄自然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梁京也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他并不觉得无聊。过年时靳明照从西北回家,一家人团聚,靳岄更不觉得梁京有什么不好。
那年正月十四,仁正帝在迎凤池设对御之宴,与群臣同欢。因迎凤池在宫外,彼时已经离宫的谢元至也受到了邀请。他本着见见昔日学生的心前往赴宴,但仁正帝并未跟他说一句话,倒是靳明照见到他立刻牵着两个儿女走过来。谢元至一看便知这一张脸晒得发红的戍边将军想让自己教两个孩子学问,连连摆手拒绝。
宴席欢畅,谢元至却觉得无聊无趣。他吃到一半便悄悄离席,也不跟皇帝圣人打招呼,直往侧门走。经过迎凤池边一条小道,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呼喝打骂之声。
宴上伺候传递的都是宫中太监宫人,其中不乏年纪稚幼的小太监小宫女。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失手打翻了一盅金银祥瑞羹,被两位领事太监用藤条抽得不住哭泣。那太监中有一位十分壮硕,抬腿往小太监屁股踹去一脚,小太监整个人便翻入了水中。那孩子识水,张手要爬上来,不料又被太监踩着头踢了一脚,登时鼻中流血,栽进水里半晌没浮起来。
谢元至大吼一声“住手”,从弯弯绕绕的廊上疾奔过去。但他不过是个布衣百姓,没权没势,全赖皇帝仁慈才能赴宴,宫中狗仗人势的太监怎么会将他放在眼里。打骂仍在继续,谢元至还未奔到溪边,斜刺里忽然跑过来一个小孩,正是靳岄。
靳岄脱下身上厚重外套往水里丢,朝那孩子大喊:“抓住!我拖你上来!”
可他比那孩子年幼太多,力气不够。水里的小太监起先抓住了那衣服,见不过是个小孩,又松了手,哭道:“杨公公,救我……我知错了……”
谢元至看得心惊肉跳:那时候天还寒冷,岸边湿滑,结了一层薄冰。那两个太监不认识靳岄,只知是个没见过的小孩,也不搭理,转身就走。眼看靳岄脚底打滑要栽进水中,谢元至骇得大喊——头顶廊上忽然一阵响动,有一位少年人从廊顶飞奔而来,落在靳岄身边一把将摇摇晃晃的他抱起。
那少年动作利落干脆,抱起小孩后将佩剑伸入水中,小太监当即抓住爬上来。
“谢、谢五皇子救奴一命……”
谢元至这才知道来者是岑煅。
“那小太监是惠妃的人,打翻的也是惠妃要吃的东西。”谢元至道,“你应当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
岑煅当然又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受了责罚。他当时救了靳岄,也救了那小太监,见谢元至来到便将靳岄放在地下,向谢元至行礼后,一声不吭便走。
靳岄实在想不起来这件事,愣了片刻。
“我对岑煅也不熟悉,但这事儿我一直记着。”谢元至说,“官家有子九人,岑融最像他。岑煅……他像先皇。”
靳岄一震:“先生!”
“你如今依赖岑融,不过是因为岑融可以帮你。若有机会见岑煅,先生希望你也看看他。”谢元至道,“若他仍有少年时一腔热血热肠,至少你帮一帮他。岑融日后上了位,岑煅的日子不会好过。”
靳岄万万没想到谢元至竟然会对自己说这番话。他不禁压低声音:“先生,岑煅如今是梁太师的人,人在封狐城。”
“这正是我对你说这些话的用意。”谢元至道,“梁安崇支持岑煅,可我没听过岑煅有什么表态。他与瑾妃身后无依无傍,是傀儡的最佳人选。若梁安崇胜了,岑煅真坐了天子位,他不会好过;若梁安崇败了,岑煅必死无疑。”
室中沉寂,只有灯火哔剥。靳岄良久后问:“官家最近还好么?”
“……”谢元至低声道,“人入老迈,心头万事、身有百疴。”
靳岄不再谈论官家或岑融、岑煅。谢元至知他了解自己的意思,便摊开桌上纸笔,与靳岄说明如今朝中情况。
在靳明照战亡、萍洲盟签订之前,朝中六部,梁安崇已经控制了刑部、工部、户部与礼部,吏部归岑融管理,仅有兵部仍在仁正帝手中。
但靳岄成了质子,加上靳明照战亡,这两件事大大激怒了仁正帝。仁正帝撤了户部与礼部尚书之位,六部权力全都生出了变化。
“如今,兵部与户部重归官家之手,岑融执掌礼部、吏部,在梁安崇手里的仅剩刑部与工部。”谢元至一一写下各部尚书、侍郎之名。
靳岄此时才明白为何梁安崇急切地要把自己女婿安排入西北军,并选中岑煅这个傀儡人选。他原本的权力被仁正帝和岑融夺回,如今只控制刑部和工部,势力大大削弱。
刑部尚书盛可亮的名字,被谢元至划了两三道。
“盛可亮是梁安崇左膀右臂,极为重要。”谢元至解释道,“所以当天,盛鸿才敢在玉丰楼上落岑融和你的面子。一是因为盛鸿其人愚蠢,二是因为他无所惧怕。”
“刑部大司寇盛可亮,久仰大名。”靳岄笑了笑,“少司寇又是谁?”
“纪春明。”谢元至道,“前年钦点的状元,去年才上任。此人年纪虽轻,但传说做人做事极其迂腐,不识半点变通,我怀疑他是岑融故意安排,去给盛可亮添堵的。”
靳岄一一记在心里。
与谢元至辞别时,谢元至看了陈霜两眼。“明夜堂啊……”他低声道,“陈霜,靳岄就交给你了。”
被他这样喊出名字,陈霜很有几分惊讶。他局促片刻,也学靳岄的模样,抬手作揖。
城中月色如霜,地上积雪半融。两人走出不远,身后的尾巴又悄悄缀上了。
靳岄回忆方才谢元至说的话。谢元至忽然提起岑煅,靳岄很是不解,直到后来问出官家生了重病,他才隐约明白。谢元至曾是仁正帝太师,自从太子病故,仁正帝悲伤成疾,一直不得痊愈,谢元至看着昔日学生辛苦悲痛,心中也有不忍。
白头人送黑头人,即便在宫廷之中,即便天家无父子,也仍是一件惨痛之事。
“先生是提醒我,此番行事,不能做得太绝。”靳岄喃喃道,“先生还是不明白,我若不绝,只怕人人都要将我逼上绝路。”
陈霜问他为何皇帝不见他。“听岑融和谢先生所言,皇帝似乎对你和靳将军是有愧的。”
“正因有愧,才不能轻易见我。”靳岄跟他解释,“我父亲如今仍然是罪臣。我是从北戎回来的质子,官家见我,要说什么?说他做错了?那朝中当日力主我父亲有罪的大臣将军们,又要吵上几天。说他没有错?那我是否应该与其他靳家人一样,流放到列星江北去,去当罪奴,去做最下贱最辛苦的工作,连死在江上都没人理会?”
陈霜低声道:“靳岄。”
靳岄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平静下来。
“我很理解官家的想法。”他喃喃道,“官家这样的地位,是不能轻易道歉的。”
即便是道歉,也不是因为做错了事情,而是因为不得不致歉:致歉是博得谅解的手段,而非真正为自己的错误忏悔。靳岄心头苦涩,摇了摇头。与谢元至这一面,他获得的最重要信息,便是如今朝廷中各派势力如何分配。
他必须利用这一点。
“你们天天盘算这些事情……不累么?”陈霜问。
靳岄眼睛一弯:“不累。”他声音越发低:“不敢累。”
虽然已是深夜,道旁仍有人售卖热茶汤饼。陈霜与他吃了些东西,听见铺子里的食客在谈论赤燕大象的事情。
元宵灯会游行年年都有赤燕大象出现,今年自然也不例外。但赤燕国的人回程途中,一头大象忽然染病,在南边的仙门关死去了。据说那头象如今仍堵在仙门道上,难以拉走。
陈霜和靳岄听得入神,南来北往的客人纷纷补充细节,一屋子都是腾腾的热气和笑声。靳岄感觉自己踏入的世界与方才全然不同,心头畅松许多。
与陈霜离开汤饼铺子,陈霜还在谈论大象。靳岄便和他细细地说灯节大象身上的装饰与象身上漂亮的赤燕少女。
走走停停,两人同时顿住了脚步。
“……对不住。”陈霜忙笑道,“咱们好像走错路了。”
靳岄瞥他一眼,半信半疑。此处仍是热闹街巷,但比方才要冷清一些。街上卖吃食的不多,珠翠头面、领抹靴鞋铺子倒是不少,前头更有酒肆、舞场,远处灯火幢幢,隐约是鸡儿巷的方向。
“怎么走到这儿来了。”靳岄问,“明夜堂无量风也能迷路?”
陈霜又笑,此时把那伞略略抬高。靳岄立刻看见身边有一处小店铺亮着晕晕的灯。门外没有招牌,只挑了一根幌子,翠青色布面上四个大字:锔瓷,补玉。
靳岄左手不禁一紧,腰侧的锦袋沉沉地发甸。
掀开门口沉重布帘,铺子里同样窄小,左右两个大架子上尽是瓷器。一位女子坐在柜台里,正拿着两块瓷片在灯下细看。
“关门了。”她头也不抬,“改日再来吧。”
靳岄看了一圈,没见到任何玉器。“您这儿能补玉是么?”
那女子仍不抬头:“能,明儿再过来,今天不伺候了。”
靳岄解下腰间锦袋,小心翼翼把里头的碎片倒入手中。鹿头碎了之后,岳莲楼和陈霜帮他尽量地捡了回来。玉片碎得整齐,呈几大块,鹿角完整,只缺失了一些细细的碎片。陈霜帮他拼过,也贴过,但贴不牢,一拿起来又散了。
靳岄便找了个小锦袋把碎片装进去,仍旧和那把熊皮小刀一起系在自己腰间。
把碎片小心地一块块放在台子上,靳岄又问:“这个能补么?”
女子不耐烦地抬头:“你哪儿人?听不懂话么?明天,明天!”
但她一见那玉的碎片,立刻怔住。“血玉?!”
“只要你能补好,多少钱我都给。”靳岄说,“完完整整补好,不能有一毫缺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