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望月

血狼山酒馆之上的山坡,有一平缓处可直接看到血狼山另一侧的铁鹿头。

鹿头今日仍在熊熊燃烧。雪飘飘摇摇从高天落下,落到半途就融化了,成了水滴。水滴也无法落到血狼山地面,被热火烘得化成了气,山上一片蒙蒙的雾。

一弯钩子般的新月藏在夜雾里,贺兰砜身后狭长的峡谷淅淅沥沥地落着冷雨。

他常坐在这儿看月亮。他是在这儿点燃铁鹿头的。高辛箭飞出,硕大月亮已腾空,鹿头燃烧,他回头说了此生最重要的一句话。

卓卓手脚并用地从坡上爬过来,与他坐在一块儿。兄妹俩不说话,卓卓看那月亮实在无趣,干脆掏出兔肉干给贺兰砜。贺兰砜问她来做什么。

“嫂嫂让我来陪你说话。”卓卓说。

“嫂嫂?”贺兰砜不禁提醒,“要是被朱夜听到,大哥又要被骂了。”

“所以她听不见我才敢说。”卓卓很得意,“朱夜不是我们的嫂嫂吗?大家都说她是。”

“她还没承认,那就不算是。别听大哥乱讲,他老做梦。”

卓卓低头吃肉,并不觉得这山坡有什么好呆,弯月亮有什么好看。

吃完肉干,她短叹一声:“我想阮不奇。”

贺兰砜不说话,她又讲:“还有陈霜和岳莲楼。岳莲楼给我梳的头发可好看了,你们都不会梳。”

贺兰砜心头一跳,竖起耳朵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但卓卓就是不说,在地上拔了根草,拧来拧去地玩儿。

“……你还想着谁?”贺兰砜问。

卓卓:“没有了。”

贺兰砜:“还有一个人。”

“没有了!”她跳起来往山下跑,“你若想他就自己讲出来,我可不晓得你心里惦记什么。”

贺兰砜大喊:“小混蛋!”

卓卓回头冲他做个鬼脸。

在山下喝酒的贺兰金英同朱夜对视一眼,朱夜问:“你真觉得是靳岄给北戎狗君透露了你们的路径?”

“怎么可能。”贺兰金英短促一笑,“我心里清楚他不会说。”

朱夜惊讶道:“那你又……”

贺兰金英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他身为大哥,从小庇佑弟弟妹妹长大,在俩人心中,他是父亲,是哥哥,也是无可动摇的高山磐石。因此乍见贺兰金英受了重伤,奄奄一息,贺兰砜完全慌了。

“我不愿他再跟靳岄在一块儿。”贺兰金英眼神低暗,“靳岄回了大瑀,砜儿继续留在驰望原,这是最好的结局。那位小将军有他自己的天地,砜儿掺和不进去,太危险,他招架不住的。我一句话推波助澜,对他和靳岄都有好处。”

朱夜抢过他的酒杯:“你是不是太小看你弟弟了?”

“……我活着一天,就得保他和卓卓一天的安全。”贺兰金英斩钉截铁,“救靳岄这件事,我不后悔。但他与靳岄不能有任何多余的关系。你忘了么?靳明照之死与我也有一些关系。靳岄为他父亲这样愤怒奔波,若是知道了,砜儿又该怎么办?”

朱夜一口喝干他杯中酒,嘴角一勾:“那是他和靳岄的事情,你操心什么?太闲了是吧,天天在血狼山胡说八道,谁是你妻子?”

贺兰金英咧嘴一笑,不敢辩驳。两人看着山上的贺兰砜追着卓卓把她抱起,贺兰金英低声道:“我知道他心里头不快活。但有一件事我们都没法跨过去。英龙山道之事,如果不是靳岄透露,还会有谁?连都则都听到了,他没必要撒这个谎。这事情过不去的话,砜儿永远放不下。”

朱夜沉默片刻,低声唤出贺兰金英的高辛名字:“英铎,他俩护着我一路往血狼山来,我知道他们是怎么相处的。我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懂,砜儿对那小将军有真情,真情不是那么容易能阻隔、能剪断的。他回血狼山之后,我再也没见他高兴过。”

贺兰砜此时已经抱着卓卓从山上走下来。他把卓卓交给大哥便走向酒馆。酒馆外有许多大声谈笑的怒山罪奴,见他走近,纷纷举杯举碗大笑:“高辛王!来喝酒吧!”

这是极为特殊的一日。新的北戎天君把所有士兵从血狼山撤走,他履行了他的诺言,将血狼山还给了高辛人。原本在此服苦役的怒山罪奴也得以释放,众人围着贺兰砜,道贺、畅饮、笑谈。

贺兰砜个头不矮,他在人群中十分醒目,因为身量高大,也因为他有英俊得不可逼视的面容。但令贺兰金英移不开目光的原因,却是在这融融的欢乐气氛中,他的弟弟始终没有真正笑过一次。

那双曾经明亮闪光的狼瞳,哪怕被血狼山的地火映照,也像是一潭无波的死水。

贺兰砜回来之后没有再提过靳岄。但血狼山里的高辛人和怒山罪奴会问他,上次同你们一起来的好看小孩和那酒量厉害的大瑀人呢?那孩子受得了北戎的冷么?他去了哪儿?总不会是死了吧?驰望原冬季太冷,大瑀人熬得过吗?

贺兰砜只说一句:他回家了。

大酒碗接二连三地递到贺兰砜面前。今夜所有人都谈论血狼山的未来,没有人想起不在此处的故人。贺兰砜抬头四望,走向一旁问阿苦剌要酒的怒山罪奴。

那汉子身量结实,裸着上身,肌肉虬结有力,满脸络腮胡子。“高辛王,你这什么爷爷,不肯给我酒。”

阿苦剌怒道:“先给钱!”

贺兰砜让阿苦剌给那人一埕子酒,那人高兴了,连连拍了贺兰砜肩膀几下。

“隆达,”贺兰砜低声问,“你曾是怒山部落守将,训练过军队,是不是?”

隆达笑着打量他:“我猜到你会来找我。”

“我需要军队。”贺兰砜转动手中酒杯,“高辛人要保护自己的土地,必须拥有一支军队。”

他双目沉沉,注视隆达。

隆达又喝一大口酒,思忖片刻才低语:“高辛王,您继续说。”

***

梁京城中,春雪越来越大,冷夜里千万雪片纷飞,满城静谧中,似能听见落雪之声。

谢元至家里,火炉温暖舒适。殷氏与圆脸小童齐齐坐着,听靳岄说他在北戎经历的故事。陈霜不时补充细节,尤其着力渲染北都灯节的趣味与驰望原跑马猎兔之畅快。

那小童听得眼睛发愣,不住地惊叹。

靳岄忽然想起听自己讲大瑀故事的卓卓。天真的孩子们拥有同样澄亮的眼睛。

说到城南大火时,内室的门忽然被猛地打开。谢元至沉着脸站在门内,一声不吭。

靳岄早知道他就在屋内听着,此时忙俯身下拜:“先生。”

谢元至拂袖离开:“到书房来。”

靳岄连忙辞别殷氏,与陈霜随谢元至走向书房。

“师娘耳朵还是灵,”靳岄低声道,“外面的尾巴都走了。”

“她功夫没了,内力还在,听这么点儿动静不是难事。”谢元至落座后瞥了眼陈霜,“这又是谁?”

“明夜堂陈霜。”陈霜自报家门,“见过谢元至老先生。”

谢元至神情不禁为之一动:“明夜堂?谁去找的明夜堂?”

靳岄便把自己接旨受命前往北戎开始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谢元至。

他熟悉谢元至性情,当日谢元至在门外泼他一脸水,是愤怒也是悲恨。但谢元至心头仍对昔日弟子有几分恻隐,只要他肯给靳岄一个解释的机会,靳岄就能化解误会。

一番长谈,烛火几乎烧尽了。谢元至久久不发一语,忽然起身走到靳岄面前,半是激动半是愧疚,牵他坐到自己身边。

“先生,我不苦。”靳岄说,“世事种种,于我皆是历练。”

“碧山盟确实太过冒险,但除你之外,又有谁能想到这个法子?”谢元至长叹,“梁安崇将你推出来,你如今在朝中里外不是人。在北戎当北戎云洲王的奴隶,是屈辱,起议割让江北全境,是无耻。为师久疏庙堂,能听到的事情虽多,但也十分片面。若是知道你受这样的委屈,我当日怎么能……怎能……”

“幸好有先生泼了我一脸水。”靳岄笑道,“你泼完后,我去玉丰楼赴宴,盛鸿那些人便已经知道这事儿,还用它取笑我来着。我跟岑融回到梁京,这些人都不知我究竟有什么本事。这下可好,先被昔日尊长泼茶,席上被人奚落也不敢反驳,看来靳岄这厮,不过是岑融带回来的一枚棋子,完全受岑融摆布,唯唯诺诺,全无威胁。”

谢元至不信:“那怎么还有人这样监视你,甚至暗算你?”

“监视我的人应该是梁安崇派来的。他是最忌惮我之人。”靳岄迅速道,“至于暗算也好,江湖悬赏令也好,不过是一种试探,试探我身边究竟有什么人保护。如今梁安崇已经知道明夜堂在护着我,他应该能猜出我从北戎全须全尾回来,全仰赖明夜堂势力。”

而靳岄是岑融保护着的人,这摆明了岑融与明夜堂这样的江湖势力有来往。之后暗杀靳岄之人销声匿迹,据岳莲楼说,那夜之后江湖上针对靳岄的百金悬赏令也再无人提起。

“梁安崇要将五皇子岑煅培养为自己的傀儡,他必不可能看岑融增大势力。”谢元至道,“岑融此人我不好说,但他保护你是有自己目的的。”

“这是当然,我与他彼此都清楚,相互利用,相互依赖而已。”靳岄顿了顿,又问,“我不是庙堂之人,父亲又背负治军不力抗敌懈怠的罪名,唯有依靠岑融,才能涉足朝廷之事。”

谢元至压低声音:“你要做什么?”

“为我父亲洗冤雪耻,为靳家正名。”靳岄一字字道,“为达成此目标,还得先将梁安崇掀翻。”

谢元至沉默许久。室内灯光昏暗阴沉,陈霜站在角落,呼吸低缓,一言不发,浑似透明。靳岄耐心等待谢元至开口。

“子望,你熟悉岑煅么?”谢元至忽然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