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明照还在北军服役时,心中一腔热血,最爱打抱不平。他有一次巡山,隐隐听见有兵刃交接之声,凑近了发现是一支车队正被山匪围攻。
单枪匹马的靳明照与二十余个山匪大战,受了伤,但好歹是凭一身血勇将贼人逼退。车队护卫死伤大半,靳明照把人护送到萍洲城才离开。
那时候在车队中的,正是七岁的章漠和带他回萍洲城探亲的母亲。
这事情靳明照没放在心上,章漠母亲白心凤却牢牢记住了。当年章漠父亲章鸣被仇人囚于山庄,母亲将他送到白氏族人处,专心营救丈夫。几年后白心凤救出丈夫,两人料理好帮派事务,专程带章漠前往萍洲城的北军军部寻找恩人。
那时候靳明照已经被调去封狐城,任西北军统领。白心凤与章鸣立刻驱车前往西北,一路舟车劳顿,终于在封狐城见到了靳明照。
彼时靳明照与岑静书新婚有子,过得十分滋润高兴,对几年前的一场见义勇为印象模糊,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白心凤与章鸣下跪道谢,靳明照茫然又慌张,对白心凤所说的“凡明夜堂章家之人在世一日,必舍出性命保靳家一日”更是连连摆手拒绝。
岑静书当时抱着才几个月大的靳岄站在一旁,见章漠尴尬,便招手让他走近,同他说了几句话,让他试着抱抱靳岄。靳岄还小,但不怕生人,章漠抱着他,岑静书问章漠姓名年纪,夸他年纪尚小,说话做事却已经有了侠气。
“你娘亲是少见的美人,不似室中弱兰,谈吐言行颇有几分侠女风范。”章漠说到此处,眼神柔和,微笑道,“也正是这样的女子,才有当机立断逃离梁京、寻找岳莲楼、孤身奔赴封狐城的勇气。”
靳岄等待着他说出更多过去的事情。
但章漠说,那次封狐城会面,便是他与靳明照、岑静书见的最后一面。靳明照不想接受江湖帮派的恩情,更不觉得自己出手襄助孱弱母子有什么大仁义在。白心凤与章鸣没有再坚持,只是此后每年春节都会拜访靳府,有时候得以与靳明照夫妻见上一面,更多时候,他们和其他江湖帮派一般,在门口放下礼物便走。
这样十几年下来,靳明照终于相信明夜堂是一腔真心,不求回报。
“爹爹和娘亲与江湖帮派有来往,但牵扯这样大的诺言,谁都不敢轻信。”靳岄说,“这对明夜堂也实在太不公平。不过当日随手一救,就搏来明夜堂章家世世代代舍身相报,靳家未免太占便宜。”
但他又想起,父母确实常与他说,明夜堂是江湖中绝不可能伤害靳家人的门派,也是最值得靳岄信赖的门派。
是白心凤与章鸣十余年来真心相待,才换来靳明照这样的感慨。
“……为靳家如此劳师动众,值得么?”靳岄问。
“江湖人千金一诺。”章漠注视他,低声道,“小将军,世事值不值得,你觉得要如何考量?靳将军当日救我们,值得么?你费尽周折回梁京,值得么?身负深仇,于这诡谲庙堂为靳将军洗冤,值得么?陈霜莲楼一路护你归家,值得么?你提议把江北全境让与北戎,值得么?”
靳岄心头万般情绪翻涌。
“天地有秤,我心自度。”章漠伸手拢了拢他身上狐裘,“我心说值得,纵然血海刀山,前行不悔。”
他笑时如朗月破云,春花初绽,冷清俊秀面容上蓦地染了一抹人间颜色。靳岄怔怔看章漠,久久不语,眼中浮起薄薄泪水。他想不到一路帮他的人,原来也与他、与他的父母有过这样的渊源。
说不上深,但明夜堂何其执着,为报当日救命之恩,许上了章家的世世代代。是这些为了义气,为了胸中一腔不平气而横冲直撞之人,撬动了固执板结的土地。
靳岄冲章漠颔首:“多谢堂主,靳岄受教。”
章漠今夜与岳莲楼来,只是为了见靳岄一面,与他相识。两人又说了些寒暖,便各自辞别。岳莲楼手上功夫厉害,已经把那污浊地面清理干净,单手拎着那身首异处的尸体,等候章漠。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衣裳?”章漠走到他身边,低声问,“舍得用来裹这个?”
“堂主令下,还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岳莲楼与他并肩行走,又问,“小将军有趣吧?”
“心太善了,没有杀伐果断之气。”章漠想了想,说,“不过与他爹爹确实相似。初初相处,两人都让人看不出底细,以为只是寻常好人一个。”
岳莲楼:“他是好孩子啊。”
章漠瞥他:“你中意?”
岳莲楼:“中意。”
章漠点头:“我也中意。”
岳莲楼笑道:“这我可不中意了。”
他去勾章漠手指,章漠起初脸上还残余笑意,此时面色一凛,低斥:“别碰我!你手脏得很。”
岳莲楼哪里管他,五指张屈,先抓住他衣袖,又滑下去抓住他手。章漠目光更冷了:“放开。”
两人渐渐走远,靳岄在原地盘桓,对陈霜说:“你们堂主身上真香,跟岳莲楼那味道一样。”他想了想又笑:“他俩什么关系?”
陈霜也笑:“你居然也问这个。不过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岳莲楼进明夜堂比我早太多,他与堂主应该相识许久。别的不清楚,但堂主对岳莲楼确实十分严苛,岳莲楼时常犯错,犯错就得罚,明夜堂责罚之律很是严格,但堂主从来不纵容。”
靳岄奇道:“岳莲楼甘心受罚?”
“当然甘心。”陈霜笑道,“他每每受罚完,一脸委屈躲在房里,堂主总要去安慰劝抚的。”
靳岄:“安慰劝抚啊……”
陈霜:“嘘。”
两人拎着食盒,慢慢往回走。靳岄今夜才算是实打实地接触江湖人,往常不过是趴在墙头,与姐姐看送礼到门外的大汉侠女,从未有过交谈。他听闻江湖人讲义气,但章漠和明夜堂这报恩的架势,实在令他震惊。
陈霜告诉他,明夜堂制杖刑罚的师爷沈灯也是个实实在在的江湖客。他青年时穷困,遇到一位赠茶赠饭之人,活过命来心中感激,向这人允诺要护她一生周全。
靳岄睁大了眼睛:“后来呢!”
陈霜:“十年之后,那赠茶的少女嫁了人,灯爷便放下了。”
靳岄有些失落,他以为自己会听到一些荡气回肠的故事。陈霜笑他痴傻:“世上哪里有这忒多故事?再洒脱之人心里头也有放不下的惦记,各人有各人的月色罢了。”
“那你有什么故事?”靳岄问。
“……倒是岳莲楼,他总说明夜堂都是蠢人。”陈霜岔开了话题。靳岄识趣,没有再问,两人热烈地讨论着岳莲楼的事情,这几乎是靳岄回到梁京之后最快活的一刻。
第二日,岑融并未来找靳岄。反倒是各色拜帖接二连三地来,都是往日旧友故人想再叙他年。靳岄全都不见,一一让陈霜拒绝了。他每天中午出门,步行到谢元至家门,仍旧求见先生。
谢元至从不松口见面。春寒料峭,雪下一场少一场,但冷得不比冬天少。即便是雪天,靳岄也雷打不动地每天在谢家门外站上半晌。一晃已过去半个多月,连陈霜都乏了。
这日又下雪,比以往都大。早上起来陈霜给他开窗,吃了一惊:“风也这么大!今儿不去了吧?”
靳岄:“陈霜,你不是我奴仆,不必每日来伺候我穿衣吃饭。”
陈霜:“我乐意。”
靳岄最近开始观察陈霜,发现他是个伺候人的老手。不仅穿衣吃饭,连梳头沐浴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殷勤令靳岄十分不适应。
“你以前到底做什么的?”靳岄开玩笑般问,“我曾以为你是落难的大户人家小少爷,可你又说小时候随母亲从琼周来到大瑀,难道你是海国的皇子贵胄?”
两人正在蒙蒙细雪里走向谢元至的家。因近日天气糟糕,紧随监视的人似乎少了一半,仅剩三两个。靳岄放松许多,心知监视的人也会觉得无聊:日日立雪,又毫无进展,谁愿意干这活儿?
这时陈霜回答:“我家穷得很,一直打渔为生。那时候连年台风,船被打没了,房子也塌了,实在活不下去,我娘才带我渡海来大瑀的。”
靳岄又问:“那你这伺候人的功夫,是怎么学来的?”
陈霜:“我进明夜堂之后跟着岳莲楼。”
他只说这一句,意味深长,靳岄立刻便懂了。“岳莲楼这么难伺候么?”靳岄忍不住笑。
在这府宅住下的这段时间里,岳莲楼偶尔会来看望他,仍旧不走正门,翻墙翻窗而入,碰上靳岄就寝了就在床边哼歌儿,每次来都要和陈霜打一架才肯走。有那么几次,夜巡的游君山差点儿就发现了岳莲楼的踪迹,惊得岳莲楼不住感慨,游君山是个好手。
靳岄每每见他来,都半是期待半是失望地问他,为何不见章漠。
虽然与章漠只见过一次,靳岄对他已经满是好感。岳莲楼一听他问起章漠就问:“咱们明夜堂堂主,是不是风姿绝代,令人心折?”
“嗯嗯。”靳岄吃他带来的脆梅、杏片,不住嘴地赞,“难怪你这么惦记堂主。我若是你,这样的人,我也会迷得晕头转向……”
“错。”岳莲楼总要纠正,“是他迷我迷得晕头转向。”
他一通胡说,什么章漠三天见不到他就要写十几页的长信,十天收不到岳莲楼的信就茶饭不思,若是一个月看不见岳莲楼这张脸,整个人不仅狠瘦一圈,更是陷入令明夜堂众人极其不安的狂躁中。
“您真了解。”陈霜说,“这不就是您平时的所作所为吗?”
岳莲楼扔了脆梅,把他按在地上打。
靳岄和陈霜都想起岳莲楼那厚脸皮上的精彩表情,不禁齐齐放声大笑。陈霜为他撑伞,两人终于来到谢元至门前,靳岄叩门。
启门的又是那圆脸童子。靳岄往他手里塞一小包杏片。
“多谢。”童子小声道,“昨天的脆梅也好吃,师娘抢走了许多哩。”
靳岄笑笑:“好哇,锦味斋的脆梅确实好吃,我明儿再多捎点儿过来。”
那童子一张胖脸冻得发红,小声又说:“你人真好。”
“先生今天在么?”
童子点头:“在的,可是……”
“无妨,我在这儿等着便是。”靳岄温柔道,“劳烦你帮我通传一声。”
他与陈霜退回路旁,仍撑伞等着。雪渐渐大了,还未憋出新叶的海棠树一头秃枝,大团的雪疏疏落落砸在油红色伞面上。靳岄从怀中掏出碎银,交给陈霜。陈霜默契地把伞给他,几下飞跃便没了踪影。
片刻后回来,陈霜张开空手笑道:“尾巴有三个,见到我都吓了一跳。我说这是小将军给你们卖酒暖身子的钱,大雪天的,彼此都不容易。”
监视之人常收到靳岄的东西。有时候是铜板碎银子,有时候夜里靳岄与陈霜出门,也给尾随的人捎点儿吃食。陈霜起初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靳岄说打交道罢了。一来二去的,那些人也会说一句“多谢小将军”或“奉命办事,多有得罪”。
陈霜有时候觉得,靳岄这人也有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江湖气。
又等了一会儿,眼看天色越来越阴沉,陈霜忽然低头道:“尾巴走了。”
靳岄松了一口气,走近谢家院门时,那门忽然从内打开,圆脸小童张嘴笑着:“小将军,进来吧。”
请他进屋的人不是谢元至,而是谢元至年轻的夫人殷氏。靳岄与陈霜被童子领着穿过后廊,殷氏正在屋前笑着等候。靳岄一见殷氏,免不了激动,快步走近握着她的手:“师娘!”
殷氏眼眶泛红,上上下下地看他:“我们子望,怎的瘦成了这样?”
屋内燃着温暖火炉,小酒热茶咕嘟嘟地响,又有几味殷氏拿手好菜。靳岄闻了饭菜香,馋虫立刻动弹,笑道:“好久没尝师娘手艺了。”
他将陈霜介绍给殷氏,殷氏自然也请陈霜落座。她不提谢元至,靳岄也不问为何先生不出现,坐下便大口吃饭。殷氏见他吃得畅快,心里又是喜又是悲:“这长长一年,你在北戎那苦寒地方是怎么熬过来的?”
“还行。”靳岄笑道,“没穿没烂,我好着呢。”
殷氏完全不信:“我听你先生说,那梁太师一回朝便到处传你在北戎为奴,身上还被人盖了印章,你先生心疼得一夜夜睡不着。也就你这样的孩子,不肯把苦处袒在外面,什么都自己暗暗藏着。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委屈的,受苦的地方,跟师娘说,别窝在心里,会生出病来。”
靳岄愣住了。他低头良久,抬头时眼睛是笑着的:“多谢师娘,但我真的挺好。我……我在北戎,遇到了特别好的人。”
殷氏又问:“北戎人?”
“……高辛人。”靳岄低声说,“他擅长骑马弓射,做什么都很照顾我,还给我买鞭炮,带我去草原上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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驰望原,血狼山。
地火终年燃烧,在这儿春季总是来得很早,但极其干燥。卓卓自从来到血狼山,隔三差五地流鼻血,朱夜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治好。这日她给卓卓擦净鼻血,让她喝了两碗水,问她鼻子还疼不疼。
卓卓倒没觉得流鼻血有什么不妥。她抱着朱夜的腿撒娇:“朱夜姐姐,我要去骑马。”
“嘘。”朱夜提醒她小声点儿,“别被你大哥听到了。他可不乐意你出去玩儿。”
“上次迷路是意外。”卓卓辩解,“大哥管我也管得太死了,朱夜姐姐,我好闷。”
朱夜想了想,蹲下对她说:“那你去找二哥呀。他一定肯带你去跑马。”
卓卓:“好哇!他在哪儿?”
朱夜指了指头顶:“他在酒馆后头那山上看月亮。你快去,去跟他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