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被这一杯茶泼得发懵。
谢元至瞪着他,就像过去知道他犯错时一样,仿佛身后随时能掏出木板,往他手掌狠狠一打。
“你还有何话说!”谢元至又吼道,“还是为师弄错了,提这混帐法子的实则另有其人?”
靳岄向谢元至深深一躬:“没有别人,正是学生。”
不再多说一句,谢元至重重关了门。门上残雪往靳岄脸上一扑,他愈发觉得冷。
陈霜忙为他擦去头脸的水。四下静谧异常,紧随监视之人藏匿得极好,靳岄凭自己几乎完全无法发现。他低叹一声,转身离去。
“是岑融说的。”靳岄对陈霜道,“他比我们提前回到梁京,要跟官家禀报碧山盟,绝无可能绕过我的存在。”
他给明夜堂的口信抵达岑融手中时,靳岄估计,岑融并未把碧山盟计策的真意告诉仁正帝,更不会提及计策来源于靳岄。因当时计划还不知是否奏效,更不知北戎方面是什么态度。如今盟约已定,岑融更是把萍洲盟的质子从北戎带回了梁京,两相一结合,岑融再说出碧山盟是由靳岄提议,在朝中自然会引起震动。
仁正帝应当已经得知碧山盟计策的真正用意,但其余臣子不可能清楚内里关窍。朝廷中人只能根据现有线索推断,定是靳岄为回归大瑀,鼓动岑融将这么多的疆土全部拱手让给北戎,换来了质子的自由。——事情辗转传入已不在庙堂的谢元至耳中,不知又遭到多少曲解。
碧山盟是岑融与梁安崇共同协作而成。如今这盟约非议甚多,岑融年轻,梁太师又主持过萍洲盟的签订,两人即便各自有错,也是梁太师受损更大。
靳岄想了又想,只觉得头疼异常。其中曲折弯绕,他不愿思考,却不得不思考。
“我们回去么?”陈霜问。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燕子溪沿岸。春意未晓,溪水两岸海棠树只有秃枝万条,燕子溪上结着冰壳子,薄薄一层,在冰壳断裂处能看到流水潺潺。海棠树上悬挂许多花灯,花苞一般的形状,燕子溪里则漾满一盏盏莲花小灯,灯座上绽开红色花瓣,蕊间一截蜡烛。
“去玉丰楼吧。”靳岄说道,“今日十五,往年都是十六才兴灯节,怎的今年提前了?”
“据说是为了庆祝边境战事平息。”陈霜道。
两人沿着燕子溪往前走去,走到一处街角,人流稠密,靳岄却站定了。陈霜在身后推了他一把,靳岄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往清苏里的方向去。
在清苏里居住的达官贵人多,家中儿女成群,灯节时自然也热闹非凡。在这热闹的街巷上,唯有一处人家灯火喑哑,没透出半分人气。
靳将军府落了铁锁,门上贴着封条。靳岄越是走近越是害怕,他在袖中紧紧绞着十指。有小摊贩在清苏里沿街叫卖花灯,灯烛映亮靳岄面庞,陈霜看见他的黑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靳将军府里面没人,外面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七八个人在门口放灯,放的却是天灯。蜡烛烧热了灯内的气,天灯慢悠悠飞上天空,靳岄睁大眼睛,看见每一盏天灯上都写着“其天朗朗,其日昭昭”。
这是父亲受封“忠昭将军”的诏书上写的话。诏书词冗字累,百姓如何记得清楚?于是唯有这八个字总是被人们挂在嘴边。
好像天底下只要有忠昭将军靳明照,便永世天朗日昭,阴霾尽驱。
街边摊贩见靳岄与陈霜两人一直站着不吭声,便以为他们也是来吊唁靳明照的,扯扯靳岄衣角,掀开摊下布巾,露出竹筐里一叠叠的天灯。
“一个铜板就行。”那小贩笑道,“我可以帮写天日昭昭八字。”他从竹筐里抄出笔墨,那墨封装在一个小瓶里。
靳岄:“写字收钱么?”
小贩:“写八个字得给我四个铜板。”
陈霜忍不住道:“你这生意做得可精明。”
小贩:“若是写骂梁太师的,分文不收。”
靳岄没买,只静静站在角落。那七八个人放完天灯后便走了,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有老有少,都是不识字的,买了灯后请小贩在灯上写下“其天朗朗,其日昭昭”。
靳岄凑过去细看,这八个字估摸是写得太多、太熟悉了,笔势锐健有力,有骨有筋。
“字写得不错。”靳岄忍不住道,“你有这手本事,何苦在这儿卖灯?”
“我就只会写这八个字!”小贩大笑,“小的名叫杨松儿,除了自己大名之外,就只认得眼前八个字。我们这几位都一样,这八字时时要写,闭着眼睛都能比划出来。”
此言一出,他周围几个卖灯者纷纷笑着点头。
府门前又空了,遗留下烧尽的纸钱香灰。有小贩跑过去清扫干净,嘀咕“莫弄脏靳将军家门”。
每逢初一十五他们都在靳将军门前卖灯,路过的人常来烧一盏两盏。有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头老太,每个月都来,颤巍巍掏出几个满是油星的铜板。“去年元宵人更多。”那摊贩是从梁京外城进来做生意的,认不得靳岄,随口道,“清苏里到处都是跪地大哭的人。当兵的也来,我们起先以为是来赶人的,谁知一个个下了马,也要烧两三张纸钱……哎,小伙子?买灯么?靳将军的灯。”
他又开始招徕客人,陈霜与靳岄继续往前去。靳岄走几步又回头,府门前总有络绎不绝的人来放灯、烧纸。人们在石狮子前磕头跪拜,喃喃地说话。他一句也听不到,实际上也看不清楚,陈霜用衣袖给他抹眼泪,低声道:“世上有许多人惦记你爹爹。”
“……我也惦记他。”靳岄呜咽着。
他一路都在压抑情绪,但回到旧居,实在是没能忍住。人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天地往前运转流动,春天来了又去,燕子去了又回,他在一种荒诞和悲哀掺杂的痛苦里流泪。陈霜静静陪着他,直到靳岄恢复平静。
两人继续往玉丰楼走去,一路上越来越拥堵。宫中的燃火金凤已经飞出,点燃了玉丰楼顶楼的灯阁。路面全是熙攘的人,有孩子举着龙灯大喊:“这是北都灯节的龙!我爹爹见过,他给我做的!它还会飞!”
靳岄只能当做听不见。灯节上所有事情都要把他拉回一年前,拉回他同贺兰砜曾有过的回忆里。他匆匆穿过人群,踏入玉丰楼门口,迎面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声浪。
那玉丰楼的伙计认不得他,大掌柜二掌柜却记得极牢。二掌柜面上一喜,扬声高喊:“靳将军府,靳岄——来嘞!”
实在是过去的十几年里,每年都要这样喜滋滋地喊一遍,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靳明照从不到这种地方来,但靳岄或是被家人带着,或是被岑融等人拎着,在灯节首夜几乎每年都到玉丰楼来赏灯。他自小长得机灵可爱,性格又文静乖巧,两位掌柜可以说是看着他一年年长大,如今自然也一眼了出来,那招呼通报的声音里满是喜悦。
但话音刚落,大掌柜便狠狠踩了二掌柜一脚。玉丰楼霎时间静得可怕,一楼的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二三楼忽然一阵骚乱,人们全都跑到栏杆边儿往下看,所有目光全聚焦到靳岄身上。
靳岄几乎瞬间感觉到,身边的陈霜绷紧了背脊。
他冲大掌柜和二掌柜温和一笑:“两位掌柜,好久不见。”
两人连忙与靳岄见礼,几分好奇、几分尴尬、几分紧张,打量他之后又有几分宽慰。马管家此时已从楼上跑下来,赔笑道:“小将军您可来了,三皇子已等候多时,就差你了。”
靳岄:“……”
就差我了。他心头一动,看来今日这灯宴不是岑融与他单独进行,席上还有其他人。他身披狐裘,随马管家稳步走上楼梯,陈霜跟在他身后,靳岄回头看他,发现他竟低着头。
“抬起头,陈霜。”靳岄说,“你可是明夜堂鼎鼎有名的大侠,怕什么?”
“从没被这么多人直勾勾瞅过,有些吓人。”陈霜低声道,“我不是岳莲楼,我做事情,最怕被人盯着。”
靳岄微微一笑,他没那么紧张了。
玉丰楼最佳观景位置在顶楼灯阁之下,寻常绝不开放。往年这都是梁太师的位置,但今夜却被三皇子拿下了。沿着回转的楼梯走上灯阁,进门便看见一个巨大的八角形房间,四面开敞,都是大窗。室内燃着温暖的火炭与熏香,菜肴热香勾起人腹内馋虫。两位乐师持琴藏匿屏风之后,悠悠弹奏,岑融坐于首座,兴高采烈向靳岄打招呼:“过来过来!坐我身边!”
他似是喝得半醉,靳岄却知道他酒量极好。在岑融身边留空的矮桌坐下,岑融为他介绍房内众人,诸如尚书儿子,侍郎儿子,知事儿子,等等等等。靳岄一一记住了,抬手作揖。
众人毫不掩饰好奇,纷纷看他。伙计给靳岄端来酒菜,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是游行的队伍正在行进。
灯节首日例行活动是宫灯与游行,仁正帝会短暂露面,靳岄一掐时间,估计皇帝已经回宫了,才有岑融率众人在玉丰楼饮酒作乐。众人虽对靳岄满怀好奇,但谁都没有先开口搭话,岑融一直跟靳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他酒菜可否合口味,又问那府宅住得合不合心意。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被岑融带回来的,靳岄也不掩饰,大方道谢。
此时终于有人开口:“靳岄,你可瘦太多了,是北戎没肉吃,还是做活儿太累了?”
席间立刻有几个人低笑。靳岄瞅那人一眼,发问之人名为盛鸿,是刑部尚书的儿子。他知道席上人应当都晓得自己曾在北戎为奴,便不发一言,只低头喝酒。
令他难堪,便是令岑融难堪。靳岄心中好奇,在梁京时就听说盛鸿言行无端,是官宦人家中少见的混家子,只不知其人是真蠢还是假蠢。
得不到靳岄回答,盛鸿脸上挂不住,讪讪一笑。
只是靳岄一杯酒还没喝完,便听见身边笑声不绝。几个人拍桌拍凳,前仰后合,盛鸿端着一杯酒,不知怎的泼到了自己脸上。
“失仪了、失仪了!”盛鸿满脸做作的惊愕,大声说,“这可怎么对得起我恭谨一生的父亲!”
他身边几位青年登时爆发出愈发疯狂的大笑。
岑融奇道:“盛鸿,这又是怎么了?”
靳岄心中冷笑。灯宴请的都是年纪相仿的子弟,但并非人人与岑融齐心。盛鸿之后又嘲弄了靳岄几次,如学马儿嘶叫,问靳岄这声音它是否熟悉,又问靳岄北戎的皮袍穿起来什么感觉,那是奴隶才会穿的衣服。
靳岄无意在此处与这种泼人计较。他喝了两杯酒就向岑融告辞。走到玉丰楼下,大掌柜追出来,往靳岄手里塞了个隐约有热气的盒子。“小将军,我记得你中意吃咱们玉丰楼的山海羹,特给你准备了一份。”
靳岄讶异:“山海羹这样的寻常菜肴,玉丰楼不是已经不做了么?”
大掌柜:“小将军想吃,玉丰楼就做,什么寻常不寻常的。”
靳岄收下致谢,把盒子交到陈霜手上才与掌柜弓腰告别。陈霜附耳问:“方才那盛鸿这样羞辱你,要不我去杀了他?”
靳岄:“……这倒不必。”
陈霜:“绝不会被人察觉,一场意外便能令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靳岄失笑:“我不是怕被人察觉。对我来说,你比盛鸿之流重要千百倍,不要沾污了双手,染这种混账的脏血。”
陈霜直起腰,有些羞涩又有些惊讶地飞快一笑。
两人才走到拐角,身后便有马儿奔来。岑融骑在马上,问靳岄为何方才不回击盛鸿。
“那是你设的灯宴。”靳岄笑道,“他驳的可是你的面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岑融在马上看他,咬牙笑道:“小混帐!你就不生气?”
靳岄:“我见你不生气,便不好意思生气了。三皇子以后再做戏,提前与我打声招呼吧,靳岄也可配合一二,戏台子热闹些,也更有趣。”
岑融敛去脸上神色,肃然道:“盛鸿不是我的人。他父亲与梁太师亲近。”
靳岄认真瞅他,半晌才轻声道:“表哥,你我都不容易。”
岑融被他这话弄得心中翻涌,抬头遥望灯火明亮的长街,忽然挥动马鞭朗声笑道:“不容易便不容易!踏平便是!”说罢与靳岄辞别:“宫中传来话,爹爹做了噩梦,醒来想见我。明日我再去找你,与你细说朝中之事。”
他率队穿过被大红杈子隔开的朱雀大道,往皇宫奔驰而去。才入宫门,仁正帝贴身的杨公公已弯腰候着了。
“爹爹怎么了?”岑融下马便问,带着几位侍从与杨公公一同往仁正帝宿下的德源宫走去。
“回三皇子,官家今日宿在瑾妃宫中,从赏灯楼回来后吃了些汤饼,说胸口憋闷,早早便睡下了。方才梦中惊醒,急着找三皇子呢。”
岑融又问:“他做了什么梦?”
杨公公面上忧虑,不着一词:“三皇子去了便知。”
岑融脚步不停,低声问:“又想五弟了?”
杨公公低下头,轻叹一声。岑融心中发沉,匆匆走入德源宫,与瑾妃见礼后直奔卧房。仁正帝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见他走近忙伸出手:“融儿,我方才梦见煅儿出事,白雀关大火熊熊,骇人得紧。”
岑融匆匆赶回,听到的却不是和自己相关之事,只得按下心中不悦,温声安慰。
清苏里中,售卖花灯的摊贩已经离去,靳将军府门前干净整齐,无一片落叶残灰。靳岄远远看了一眼,转头走上燕子溪的桥。
陈霜正在他身边低声说话。
“五皇子岑煅去了封狐城,名为督军,实际应该是去搏军功的。梁太师是他背后推手,西北军现在又由梁太师女婿把控,皇帝怎么放心让五皇子跑边境?”陈霜不解,“他就不怕岑煅率西北军造反?”
靳岄失声而笑:“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岑煅。”
陈霜:“他怎样?”
靳岄:“他是世上绝无可能举旗谋逆之人。即便我反了,岑煅也不可能反。”
陈霜正要再问,忽然拉住靳岄,闪身拦在靳岄面前。
此处灯光晦暗,行人绝迹,不远处的海棠树上静静趴着两个无声无息的人影。就在陈霜警觉的一瞬,那两条人影同时跃起,几点寒光从手中激射而出,正冲靳岄面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