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利箭

贺兰砜骑着飞霄在碧山城外巡视。他身后跟随着几个士兵,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惴惴。贺兰砜的大哥是北戎有名的狼瞳将军,今日狼瞳将军可以在城内值守,负责的是高塔和灯阁的护卫工作,他的弟弟却被安排巡视城郊,待遇悬殊,令人玩味。

巡到城外前往英龙山脉的一条大道,贺兰砜勒马停下。

“都则?”他在守军里发现都则,“你怎么在这儿?浑答儿今日负责高塔护卫,你不同他一起?”

“他让我守外城来着。”此时寒风已起,这儿又是风口,没一会儿就能把人吹得打晃,都则暗暗咬着牙关,冷得发颤。

外城的都是碧山守军,三三两两稀疏分布。从订盟到现在,北戎的军队已经开始逐渐接管江北十二城,城内最不重要的工作纷纷推给原本的大瑀守军,这巡视外郊的活儿累且枯燥,贺兰砜没想到浑答儿居然让都则来这儿做事。

此处守城的大都是碧山人士,他们不搭理都则这个北戎人,都则孤零零一个,看起来十分可怜。贺兰砜俯身小声说:“告诉你一个好地方,从这儿上去,数到第十六棵梨树,旁边有条小路,你往里走,那儿有个避风处。”

都则眼睛一亮。

“我也常在那儿偷闲,去暖和暖和吧。”贺兰砜说。他这一刻流露出的意外善意让都则大大吃惊,谢了他好几次。

都则果真去找贺兰砜说的那地方。小路很快走到尽头,几块巨大山石垒着,恰好形成避风屏障。都则在石后寻了块石头坐下,抬眼便遥遥看见碧山城里两处突兀高点:高塔与灯阁。

在地面上有树木遮挡,加之方向不正,守军看不见城内情况。都则拼命眯起眼睛,他看见灯阁那漫长的木梯上似乎有人正在攀爬,但距离实在太远,他不知道那是谁。

此时灯阁之上,翻到顶层的贺兰金英终于暗吐一口气,疏散胸口紧张。他背上是蛮军专用的朱红色大弓,箭壶里装满了木箭。其中却有一枚浑黑色的镂空铁箭。

注视灯阁的人并不多,虽有人看到贺兰金英爬上去,但知道他是负责高塔与灯阁护卫工作的,无人起疑。从灯阁望向高塔,哲翁已经出现在塔顶平台上。

他从箭壶中捞起高辛箭,身体半蹲,完全隐没在灯阁周围的繁复装饰中。没有人会发现这儿藏着一个人,他拉开朱红色大弓,高辛箭从彩绸与风铃的缝隙中,直指哲翁。

贺兰金英很平静。他就像狩猎一样等待时机。灯阁略矮于高塔,风很大,他需要抬高弓箭找好角度,确保离弦之箭能划出完美弧度,刺中哲翁。幸运的是——或者说幸好,负责监建高塔的是云洲王,为了这个心照不宣的目的,高塔顶部平台修得平整开敞,没有任何柱子或顶板阻拦。

贺兰金英手里的这枚高辛箭实际是朱夜的。贺兰砜捡回去,辗转落到贺兰金英手里。当夜在北都,朱夜用它点燃火龙,今日在碧山,他将用它诛杀仇敌。贺兰金英此时才略略有几分激动,他稳了稳手腕,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

高塔平台上,岑融裹紧狐裘,低声笑道:“这风也忒大了。”

平台上除了他认得的哲翁、云洲王与喜将军之外,还有十余位来自北都的巫者,其中数一位脏兮兮的老者最受敬重。云洲王称其为北戎大巫,特从北都赶来主持庆典仪式。游君山就站在岑融身后,岑融只带了他上来,此时回头小声道:“他那是没洗衣服么?”

“北戎与金羌的大巫身上披的巫神衣是不能洗的,那也不是脏,一年到头这么多仪式,都是仪式留下的痕迹。”游君山低声道。

岑融总觉得老人似乎听见了声音,苍老浑浊的眼珠子往这边移动。他笑出个弯弯的狐狸眼,遥遥冲大巫点点头。

高塔上虽然风很大,却不知塔中央的火台里放了什么,怎么也吹不熄。那火台足有半人高,被三根雕刻鹰羽的铁足支撑着,非常结实。哲翁脱下外氅,他的打扮也和巫者相似,浑身披挂着金子打造的饰物与各色鸟雀羽毛,眼花缭乱。岑融按捺下打呵欠的冲动,终于看见巫者们分散展开,火台前的大巫举起手杖,忽然高呼。

其余巫者也齐齐抬手高呼,声音悠长。随即,碧山城城墙上立起的三百余面大鼓擂响,呼喝之声如雷如霆。大巫舞动手杖,戴着绿眼睛的狼面具扮成邪狼,与围绕火台的哲翁战斗。哲翁手持一把古铜色大剑,招架、抵挡、攻击,动作与大巫一一呼唤。

岑融第一次看北戎人的火舞,十分好奇。他起先以为火舞只是一种舞蹈,今日才知它其实复述了一个故事:驰望原天神化身的神子成为人王,王与降世的邪狼斗争,并获得胜利。火舞仪式中,大巫和哲翁围绕火台奔走,年轻的巫者以两人为中心缓慢成圆绕行,不断高唱北戎歌曲,岑融一句也听不懂。只是他的目光偶尔地,会移动到远处的灯阁上。

周围的声音太杂太嘈了。

鼓声越来越急促,整座碧山城似乎都在瑟瑟震动。哲翁忽然高举手中大剑,高塔上霎时静得如听落针。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后,哲翁挥动大剑,砍向铁铸的火台架!

当的一响,震得众人耳朵生疼。覆盖火台的黑色铁壳在重击中脱落,露出里头灿然的金色。三百余面大鼓齐齐敲响,大剑与铁撞击的声音如浪涛一样四溢而出,群山嗡嗡震响。

哲翁双手擒剑,转身朝向高台外侧,面向碧山城与驰望原,满脸激动,再度高举手中武器。满城都是风声、鼓声,碧山城北戎人众多,也随着鼓声齐齐欢呼。

岑融再次注视灯阁。彩绸舞动,遮蔽视线,灯阁之上已经设置好的火堆甚至都看不清楚。在他身后,游君山手腕一动,薄如纸片的一柄刀刃滑入掌中。他正站在岑融身后,只要将此刀从岑融背后刺下,岑融将死得无声无息,并仍然安坐席上。在岑融被人发觉已死之前,游君山便可迅速离开高塔,潜入碧山城中。

他不禁捏紧刀柄。

就在此时,一丝缠夹在鼓声与欢呼声之中的轻微啸响令游君山耳朵一动。

几乎就在他抬眼瞬间,一枚黑色利箭仿佛从虚空中突然激射而来,穿入哲翁额头,余势未消,竟破顶而出,“噹”地扎入火台之中!

哲翁高大躯体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在他身后,火台烈火被黑箭和血激得乱溅。随即,哲翁往前栽倒,从高台边缘扎了下去。

陈霜与靳岄并不能上高塔,两人在塔下与大瑀士兵一同观礼。众人连声惊呼中,他们全都看到了坠下高塔的哲翁。靳岄下意识紧紧握住陈霜的手。一声巨响,哲翁跌落地面。窒息般的一瞬过后,靳岄不由抬眼望向灯阁。

灯阁之上,一个人展开身后披风,从灯阁最高处翻了下来。他手臂牵扯灯阁上的彩绸,弹跳落在城墙一面大鼓上。周围蛮军士兵仍未反应过来,高塔下这时候才传出纷乱的尖叫和哭喊。

贺兰金英大手一挥,披风在身后猎猎拂动:“高塔出事了!速去增援!”

城墙上值守与击鼓的士兵得令,纷纷循石梯往下跑。只有守城军统领察觉不对:“贺兰将军,你才是负责高塔护卫的!你怎能脱离……”

但回头一看,贺兰金英已经从城墙上消失了。

甩脱随从的贺兰砜正在城墙下等他。贺兰金英拿着从岳莲楼那儿得来的一副铁爪,凿击城墙爬下,迅速落在马儿身上。两人没有交谈,没有停留,沉默地策马往英龙山脉方向奔去。

***

都则从避风处跳起,他所在之处可以遥遥望见碧山城墙。此时城墙上一片混乱,无数人来回跑动,他连忙上马下山,赶回守备之处。

山下,贺兰砜和贺兰金英恰好抵达。

“都则在这里。”贺兰砜低声道,“我已经把他支走了。”

兄弟俩面色凝重,贺兰金英冲守军亮出腰牌:“奉云洲王之名,追击一名案犯,放行!”

守这儿的碧山守军对北戎人毫无好感,他们全都认得贺兰金英,此时更是懒得盘查,迅速放行了。

都则奔下来,正好看到贺兰砜与贺兰金英远去的影子。他问守军发生了什么事,守军无法回答他。踌躇中,有人率一支十余人部队赶来,是守城的统领。

“都则?”那统领惊讶道,“看到贺兰砜和贺兰金英了么?”

“看到了。”都则忙给他指路,“往那边去了。”

统领面色一松,示意都则靠近。都则原以为这些人是去追赶贺兰砜与贺兰金英,但他们却在这山道上停了下来。三言两语得知哲翁出事,都则脸都青了:“……是贺兰金英下的手?!”

“从灯阁射了一支箭,射得可真准。”统领低声道,“这样好的箭法……太可惜了。”

都则心里所想的却是别的事:“那新天君岂不是云洲王?”

他与这队伍等候许久,云洲王率队前来。马上的云洲王仍是一身参加典礼的繁复衣饰,声音沉痛悲愤:“他们往这条山道去了?”

都则连忙点头,手又指向山里的方向:“走了很久,再不追就追不上了。”

云洲王看他一眼,似在回忆,但又实在想不起此人来历。都则瑟缩道:“我是浑答儿的伴当……”

“原来如此。”云洲王低声道,“烨台果真人人赤诚。”

他命都则上马跟随,一行人沿着山道往前疾奔。

都则满头雾水,但他能与云洲王说上话,心头着实激动。统领就在他的马前,都则驱马靠近:“不跑快些,真的追不上。贺兰砜和贺兰金英骑的都是高辛马,脚力很好……”

“有人已经帮我们拦着了。”统领说,“他们跑不脱。”

***

英龙山脉的山道在山下仅有一条,直至山腰,才渐渐分出数条、甚至十数条。山中有不少零落聚居的村落,加上山脉南侧原本归属大瑀,北戎人对南侧山道走向与山道、村落位置并不熟悉。

只要经过山腰,循朱夜的指示进入高辛遗族聚居的村落,贺兰金英和贺兰砜就能沿着山中的密道,从山洞经过,穿过英龙山脉,进入山脉北侧。之后俩人便可穿过驰望原,直奔血狼山。

但在山腰两人已经被拦下。

贺兰金英近战功夫不比弓箭逊色,但围堵他俩的却是虎将军。

“云洲王命我秘密前来,擒拿反贼。”虎将军手持一把生有利齿的马牙刺,沉声道,“我没想到反贼居然是你。”

马牙刺十分沉重,如一柄大剑上生有无数利齿,是虎将军独门兵器,能将人生生拆骨剥皮。贺兰金英战中不敌,胸前狠狠受了一记,已是血肉模糊。

贺兰砜拉开擒月弓,箭尖直指虎将军。但贺兰金英不允许他出手。

“我料到云洲王会有后招,但我也没想到那后招是你。”贺兰金英单膝跪地,他只感到胸前伤口蔓延至肩头,像是在他上身狠狠撕开一个口子,血和力气都在流失,“我确实无法胜过你,虎将军。”

虎将军身后便是他的军队,此次只带来了烨台部落的一部分精锐,全都是看着贺兰金英和贺兰砜长大的叔伯。

“放过我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贺兰金英说,“一切都是我做的,他毫不知情,只是碍于兄弟情分,被我拉下水……”

“虎将军!”队伍中有人高声大喊,“我下不了手!”

出声的大汉把手里的刀扔到地上:“有恩还恩,有债偿债!高辛人为自己部族复仇,没有什么错!”

贺兰砜满目泪水,双手却始终稳定如磐。弓上的箭坚定地指向虎将军,只要虎将军再靠近一步,他就会松弦。

虎将军确实是看着他俩长大的。贺兰野和妻子先后离世,三兄妹相依为命,卓卓当时太小,若不是有虎将军帮忙,兄弟俩根本不能好好照顾她。母亲死后,卓卓喝的是羊奶,父亲也病亡后,那几头小羊换成了药钱,总算把病重的卓卓救回。之后卓卓便被虎将军带回了家,烨台营寨中的妇人轮流照顾,贺兰砜年纪还小,卓卓在哪家,他就去哪家吃饭。贺兰金英则总往虎将军住帐里去,一帐子北戎男儿,不分彼此,都招呼他吃肉喝酒。

因为浑答儿的欺辱,贺兰砜曾憎厌过虎将军。但还有更多的事情:只要贺兰砜乐意,他可以骑虎将军家里任何一匹马;阿苦剌不收弟子,但贺兰金英和贺兰砜身上的功夫都是阿苦剌教的,是虎将军拉着阿苦剌连喝十日烈酒换来的承诺;兄妹三人每年的冬衣也都是虎将军给的,卓卓和贺兰砜长得快,衣裳只能穿一年,虎将军家里给浑答儿准备冬衣,总会给他们备上一件……

贺兰砜大喊:“虎将军!”他双眼含泪,知道自己这一箭是射不出去的,如同虎将军无法再对重伤的贺兰金英下手。

虎将军双手握持巨大沉重的马牙刺,却始终没有再往前一步。许久后,马牙刺砰地敲在地上,虎将军怒吼:“走!!!”

贺兰砜立刻收弓落马,搀扶起贺兰金英。但贺兰金英伤势严重,难以骑马颠簸。他挣扎许久,才刚跨上马背,山道上便传来一阵纷乱的嘶鸣——虎将军脸色一冷,是云洲王来了。

盛装的云洲王勒马停下,静静看向贺兰金英。

贺兰金英扬眉冲他一笑:“北戎王族,果真不可信。”

云洲王抬手,命虎将军等人离去。虎将军在云洲王身后看见了缩头缩脑的都则,吓得声音都颤了:“都则!过来!”

都则没有过去,他充耳不闻,垂首躲在守城军统领身后。贺兰砜看看云洲王,又看看都则,压低声音提醒:“都则,别呆在这儿。”

云洲王微微含笑,对贺兰砜点点头。虎将军那头的人终于散去,云洲王也摒散了左右,只留几个亲信在身旁,包括都则。

“我知道你言而无信。”贺兰金英笑道,“从你答应砜儿保靳岄,却给他打上奴隶标记开始,我就知道与北戎王族谈无凭无据的承诺,是很危险的。”

“你谋逆、弑君,足以死千次万次。”云洲王道,“我与你有过什么承诺?我跟你说过,你效忠北戎天君,尽忠职守,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功勋。你没有做到。”

贺兰金英扶着马儿,贺兰砜搀着他,心里又是恐惧,又是焦灼。

“云洲王,你防备我,我也防备你。”贺兰金英低声说,“只怕我的防备,你不敢受。”

云洲王握紧缰绳,俯身低语:“你怎样防备我?用我王妃和我孩儿的性命?这点儿威胁还不够,贺兰金英,我没了王妃,可以再找,没了儿子,可以再生。新天君掌握驰望原,想要什么得不到?”

“新天君?”贺兰金英哑声笑道,“你还当不上。”

云洲王不禁一愣。

“北戎天君是驰望原天神的神子。你阿爸死了,你想继位,还得由大巫举行仪式,承认你的神子地位。来路上遇到的那位阿拜,他说你是神子可不能算数。大巫不承认你,北戎巫者不认可你,你不可能成为新天君。”

云洲王脸色霎时阴沉。

他不信巫,但时常扮作巫者外出,只因北戎人极为敬重巫者,以巫者身份游历,行事极为方便。在这个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巫者的国度,若得不到巫者的认可,即便他真的继位,拥有再大的权力,驰望原的人也不会承认他。

“你做了什么?”

“只不过写了一封信。”贺兰金英抬头笑道,“信中把你我谋划之事,说得一清二楚而已。”

“给了谁?!”

“尚未寄出,但,若我不能在三日之后与我这位保管信件的朋友见面,这信就会立刻送抵大巫手中。”贺兰金英虚弱得需要连连喘气,才能把话说完,“北戎会接受一个弑父的新君么?”

云洲王死死瞪着贺兰金英,许久才点头:“此人你认识,又能接触到大巫,想来也只有烨台的巫者阿苦剌了。”

云洲王阿瓦不信巫,大巫对他早有不满。若贺兰金英所说确实为真,情况对他极为不利。哲翁死后,按理是由他来继位,但若是大巫不认可他,反而从哲翁兄弟的子嗣中选择更合适之人,也完全有理有据。

贺兰砜只感觉到贺兰金英的手温度冰凉,心中愈发恐惧。

“……你想要什么?”云洲王问。

“云洲王,我从来没想过要从你和北戎天君手上获得任何利益。我们不要这些。自始至终,高辛人只想拿回血狼山。你放过我和我弟弟,放过血狼山,那封信将永远尘封,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此事。”

“我又如何能信你?”

贺兰金英低笑:“云洲王,你现在除了信我,别无他策。”

云洲王目光掠过贺兰砜。在这一瞬间,他想过以贺兰砜性命来威胁贺兰金英,但以他对贺兰兄弟的了解,这样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愈发激怒贺兰金英。

沉吟良久,他心中充满不甘,却又不得不抬手,示意放行。

“即便我现在放了你,你若死了呢?”云洲王问,“看你这样子,只怕撑不了三天。”

“我死了,便由我弟弟去见阿苦剌。只要阿苦剌见到我兄弟之中任何一人,那信就不会出现在大巫面前。”贺兰金英苍白着脸,又一次重复,“你只要放过我们,放过血狼山。”

***

英龙山脉山道迤逦,从山腰开始分成数道枝杈延伸往山脉深处。贺兰砜兄弟消失在山道尽头后,云洲王转头看身后的都则。

“你能跟上他们吗?”云洲王柔和问,“跟上他们,帮我看看他们究竟去往何处。这英龙山脉中必定还有高辛余孽的歇脚地,你是烨台人,与贺兰砜相识,他对你不会有太深敌意。”

都则兴奋又紧张:“当、当然!”

“都则,你有一个好名字。”云洲王说,“贺兰砜走了,我身边缺少一个亲近的随令兵。没有比赤诚的烨台人更适合这个位置的了。打探清楚之后,立刻回禀,能做到吗?”

得令的都则没有骑马。贺兰金英伤势重,贺兰砜不敢骑马奔跑,把大哥扶上马背后便牵马小心翼翼往前走。都则徒步跟随,一路血迹斑驳,傍晚时分,终于在一处隐蔽林子里看到了兄弟两人。

贺兰金英无力支撑,已经从马背上滑下。贺兰砜和他在林中歇息,胸口那道狰狞的砍伤正不断地夺取他的呼吸和身体温度。贺兰砜心中茫然,紧紧抱着他。贺兰金英行事之时已经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他非常平静,叮嘱贺兰砜切记立刻启程赶往血狼山,阿苦剌和卓卓都在血狼山等他。

都则从林中钻出,手足无措。贺兰砜立刻举剑:“滚!”

都则从怀中掏出伤药,二话不说就往贺兰金英伤口上撒。药粉很快被血冲走,于事无补。“我……我担心你们,我是悄悄过来的。”都则说,“现在怎么办?你大哥……”

贺兰砜不知道。他从未想过大哥会就此离开,兄妹三人相依为命,本该是一直这样的。把贺兰金英抱在怀中,他痛苦得咬牙发出呻吟:“……云洲王,怎么会知道我们走英龙山道?他怎么会安排虎将军拦截!”

贺兰金英轻声问:“此事除我们,还有谁知道?”

贺兰砜:“……靳岄。”

都则的手一顿,某种可怕的直觉在瞬间点亮了他的思绪。

“正是靳岄说的。”都则接话道,“他把这件事告诉大瑀三皇子和云洲王,所以云洲王才会答应让他回大瑀。”

贺兰砜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你前些日子常被云洲王打发到城外做事,其实那是云洲王的。”都则飞快地说,为了增加可信度,他压低了声音,就像在讲一个真正的秘密,“三皇子常常到云洲王宅里看靳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闭嘴!”贺兰砜低吼,“你再说一句,我立刻杀了你。”

“你如果不信,不妨去问问靳岄!”都则激动起来,手指着碧山城的方向,“或者你去问问宅子里值守的士兵!若不是那天我被浑答儿打伤,去找靳岄要伤药,我也不会听到!”

贺兰砜像要吃人,都则忽然打了个冷颤:他感觉自己正被一头真正的狼仇视着。驰望原真正的野狼。

“他不会。”贺兰砜说,“不可能。他说过不会骗我。”

在接二连三的否定中,都则反而被激起了兴奋的情绪。他不知道是什么在鼓动着他,可能是对贺兰砜或者靳岄一些莫名其妙的怨恨,可能是因云洲王的承诺而认为自己可以踩过浑答儿的狂喜,他的舌头灵活得如同一条打诳的蛇:“靳岄说,贺兰金英和贺兰砜会从英龙山道逃走,他们早就规划好了这条路线。我还可以把路线告诉你们,但说完之后,我要回大瑀……”

他被狠狠揍了一拳。

“他是大瑀人!他只想回大瑀!”都则捂着脸大喊,“你是什么东西!你算什么!!!”

贺兰砜紧紧攥着拳头,贺兰金英轻笑道:“罢了,也不怪他。北戎这样险恶,能回家,还是要回家的。”

都则还在兀自嚷嚷:“他也总是骗人,只是你看不清而已!他对别人的好都是虚伪,给我伤药来显示他的慈悲……”

一根手杖从他身后的暗影中伸出,轻轻搁在都则肩头。都则霎时露出吃痛表情,呜地打住了话头。

勉强维持清醒的贺兰金英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看见阿苦剌从枯槁的树林子里走出来,身后是牵着风鹿的朱夜。

“你……”他冲梦里才会见到的人伸出手。手被温柔地握住了。

“我来救你。”朱夜抱着他的肩膀,低声说,“村落就在前面,我的风鹿知道路。”

贺兰金英眼皮沉重。他面对虎将军,实则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他死,只要虎将军愧疚,虎将军就有可能放过贺兰砜。但此时他忽然庆幸自己仍旧活着,朱夜在身边,他们要去高辛人聚居的村落,要回血狼山。

阿苦剌放开手杖,都则的肩膀一时间还抬不起来。“吵什么?”他厉声问。

都则飞快道:“靳岄泄露了贺兰砜和贺兰金英逃走的路线,所以云洲王才能找上门。”

风鹿四蹄屈曲,跪趴在地上,朱夜把贺兰金英扶上鹿背。贺兰砜阴沉着脸,听见阿苦剌在身后说:“果然如此。那大瑀孩子能联合明夜堂和你大哥,来威胁我帮你们做事,这等心机,想诓骗你实在太过容易。贺兰砜,驰望原上的铁律你忘了么?不要轻信大瑀人,他们个个都会骗人。”

贺兰砜睁大了眼睛,他像一匹受了重伤的小狼。

阿苦剌:“他差点葬送你大哥一条命,你还为他辩白什么!”

都则插话:“我确实听见……”

贺兰砜回头看了一眼大哥,忽然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沿着山道奔去。

阿苦剌大骂一声,回头对朱夜道:“别耽误时间,走!”

都则正要往前,那手杖又抵在他肩膀。“都则,转身,回去。”阿苦剌低声道,“你不能再往前了。”

“前面是什么地方?”

“是死域。”阿苦剌重复,“回去。”

他与朱夜,一个牵着风鹿,一个扶着贺兰金英,走入英龙山脉深处。月亮还未升起来,山中寒意逼人,都则打了个冷颤,他不敢违逆阿苦剌,只得转身往回走。

走了许久,夜色渐渐浓了,他跌跌撞撞跑下山道,看见山脚下原本站着碧山守军的地方,是方才与他搭话的守城军统领和两个云洲王随从。那统领开口便问:“找到他们的落脚点了么?”

“没有……”都则竭力解释,甚至说出了阿苦剌行踪以及朱夜未死之事实。

得知他毫无成果,那统领点点头。都则紧张,嚅嗫着问:“云洲王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统领笑道,“云洲王这样的身份……何必为死人伤神?”

都则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话。他只感觉视野颠倒、旋转,天地翻覆,稳定下来之后才觉颈脖发凉,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穿着他的衣服,咚地栽倒。

“杀了他会不会有麻烦?”随令兵问,“毕竟是浑答儿的伴当。”

“这等蠢货,用处不大,心眼不小。”统领甩动长剑上的血迹,“云洲王谋逆之事,与你我大有关联。别人躲都来不及,这蠢人不听劝,巴巴地凑上来听,自己寻死罢了。”

那随令兵又问:“可云洲王怎么知道贺兰将军会走英龙山脉?”

统领随口道:“大瑀三皇子说的。”

随令兵一惊:“他如何得知?”

“我不晓得。”统领说,“我只知道,那狐狸眼皇子把这事情和路线告诉云洲王之后,云洲王便把那大瑀质子还给了他。”

***

碧山城码头,船队一切准备停当,岑融似笑非笑,竭力劝说靳岄上船。

“上船不需要讲良辰吉时。”靳岄说,“再等等。”

“你究竟在等什么?”岑融问,“又是那狼眼睛朋友?”

靳岄挠挠脸,没应。他愈是不应,岑融愈是好奇,那好奇中又夹杂几分不甘心:“你来北戎才多久,就已经结识这种知己了?”

“知己不在时日长短……”

岑融又心烦,立刻打断:“你等他做什么?他和我们一块儿走?”

“他来送我……”靳岄才说完,便见英龙山上层云散去,硕大圆月从山尖破出。靠近碧山城的矮峰上,一匹黑色骏马立在峰尖,马上之人背负澄亮月色,手持一把巨大长弓。

靳岄眼睛一亮,挣脱岑融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码头边缘。他不能再靠近了,但看到贺兰砜出现,平安无恙,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才算落下。虽然这与他预想的送别大有不同:他们距离太远了,贺兰砜的声音甚至无法传到他耳中。

靳岄不敢放声呼唤,只是冲他挥手。

贺兰砜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骑在马上看他。靳岄连蹦带跳,以为他看不见自己,伸高手臂乱舞。但立刻,他垂下了双手。

他看见贺兰砜对着他,举起擒月弓。

乌金色的大弓曾被朱夜握在手中,当它还是一把琴时,它弹奏过绵绵的情歌;当它成为一把弓,它点燃过血狼山沉默的铁鹿头。

贺兰砜的弓上搭着高辛箭,箭尖笔直指向靳岄。月光淬炼了它冰冷的箭身。

正在船头与一位年轻船夫调笑的岳莲楼脸色剧变,大骂一声,与从舱中破窗而出的陈霜同时跃向靳岄。

靳岄还在分辨贺兰砜的动作,他充满了不可置信,脸上笑容还未完全褪去,唇中无声地溢出“贺兰砜”三字。

箭矢离弦的瞬间,贺兰砜的手忽然压低了箭尖。

高辛箭呼啸着射向靳岄。它刺破冰冷的空气和似曾相识的月色,击碎了靳岄腰间的玉制鹿头。

箭尾锋利,划过他左臂内侧的奴隶印记。靳岄完全不觉得痛,他只是被箭势带得往后退了一步,站不稳,倒在恰好落在他身后的陈霜怀中。

“贺兰砜!!!”岳莲楼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吼,如有一阵狂风从他脚下卷起,声浪甚至震得江水簌簌作响。他弯腰按住靳岄手上伤痕,箭尾划伤了要害,血不住地涌出来。

靳岄这时候才忽然醒过来似的,在地上抓起鹿头的碎片。碎片扎得他掌心隐隐地疼,他如身处茫然大雾之中,看着岳莲楼怔怔道:“碎了……”

“碎便碎了!”岳莲楼按住他手上脉门止血,“陈霜!”

陈霜一把将靳岄抱起,船队上几位随行的太医纷纷奔出来,岑融手忙脚乱,船面一片嘈杂。岳莲楼抓起地面的鹿头碎片,抬头再望。

山上只有孤清的月亮,贺兰砜已经不见了。

***

一匹黑色高辛马从英龙山脉北侧飞驰而出。它载着自己的主人,往北方的血狼山奔去。

贺兰金英被朱夜和阿苦剌带到了高辛人聚居的村落,贺兰砜确定他无恙后,趁夜启程回血狼山。卓卓还在血狼山,阿苦剌说她不适应那地方,成日哭着要找哥哥。

夜色愈发深沉,哲翁身死的消息像冬风一样迅速在驰望原上流传。贺兰砜尚不知道贺兰金英这一箭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也不觉得畅快,不觉得喜悦。身体沉重,飞霄跃过一道结了冰壳子的溪流,他忽然松手,从马上滚落下来。

飞霄立刻回身走到他身边,用热烘烘的鼻子蹭他的脸。

枯黄的草原死气沉沉,月亮再度被厚重云层覆盖。贺兰砜在黑天黑地的这地方仰躺着,用手捂着眼睛。滚落下来的时候磕得浑身发疼,可他一时间并不能完全确定,真正疼痛的是哪个位置。

呼吸急促,他眼睛疼得要流泪了。那一箭射得仓促,他是想对准靳岄胸口的,但他做不到。岳莲楼和陈霜在靳岄身边,他应当不会有事。这事实令他宽心一瞬,胸口又愈发紧紧地揪着。

贺兰砜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飞霄的脑袋。飞霄亲昵地碰他的鼻子,这霎时间又让贺兰砜想起了靳岄。靳岄安慰他的时候也常常这样做,但靳岄像小羊,小心翼翼的,会说温柔的话。

贺兰砜忽然扬起头,冲着茫茫的黑夜嘶声长吼:“啊————————!”

声音的余波化作口中团团白气,他重重喘气,眼睛热疼,仿佛跋涉万千山水,却没有抵达目的地。

再次跨上飞霄,他辨认着方向。在草原遥远的尽头,库独林山脉的雪峰闪动亮光。飞霄驮着他小步快跑,一人一马,穿越长风。

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第一卷 《寒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