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迤逦南行,仲夏七月,车队终于抵达萍洲城。
列星江北十二城,位于北戎与大瑀边境的是萍洲城。萍洲城是南行必经之地,但经过萍洲城时靳岄没有下车。车队从北军军部附近行过,靳岄坐在车里,听见军部传来的号角之声。
伪装成北戎士兵的陈霜就在车外,小声告诉他军部在隔壁街上,相当靠近。
想起父亲少年时曾在此处带兵作战,跟随建良英将军学习军务,还结识了雷师之,靳岄心中有许多惆怅。他记得父亲说军部门前有两株老梨树,春日花盛,他常采摘梨花放进信笺,给母亲写情意绵绵的信。梁京的岑静书收到信往往已是一个月之后,军部的梨花已经凋落,唯有信中三两朵干花还可传递远境的春意。
夜晚出了萍洲,车队在驿站宿营,这回终于住进了有墙有瓦的房子。岳莲楼深夜又从窗口钻入,仍穿着一身夜行服。
这回进来的还有阮不奇,两人是向靳岄辞行的。
“咱们现今在大瑀境内,萍洲城里有不少明夜堂的人,你身边留陈霜即可。”岳莲楼说,“阴阳二狩要去见堂主,要跟堂主复命了。”
靳岄:“你们堂主不是在碧山城么?此地距离碧山还有半个月路程。”
阮不奇冷笑:“他等不及了。我俩单独上路,大概三五天就能到碧山。”
岳莲楼笑嘻嘻的,也不反驳:“想来我俩数月不见,他应当想我了。”
阮不奇:“不可能。”
岳莲楼回头飞快在她脑袋捶了一记。
阮不奇揉着头顶:“对了,我傍晚时候发现喜将军带着两个人离开车队,云洲王派人悄悄跟着,我缀在后头,原来他是回萍洲去了。”
喜将军再入萍洲城,倒没有做什么破坏或探查之事。他在街上走了许久,仿佛早就有目的地似的,先在一处深巷中的小酒肆买了一壶酒,又在街头一个馄饨摊要了一碗馄饨。阮不奇一直跟着他,看到他来到北军军部门口。
“他把馄饨放在梨树下,酒也倒在地上。然后便站在那里看树,也不晓得看什么鬼。”阮不奇道,“军部的人出来赶他,他便走了。”
靳岄:“……那卖馄饨的老人是个独眼龙?”
阮不奇惊了:“你怎知道!”
靳岄:“他也是北军老将,眼睛受伤后不能再当兵,便做些寻常生意。我爹爹在北军服役时,最爱吃他家的馄饨。”
房内静了片刻,阮不奇转身从窗口溜了出去。
这一夜靳岄很难睡着。他上一次到萍洲城,身边还有白霓和随行的文臣、士兵,他们护送他往北戎去,去当生死未卜的质子。他一次次地经过父亲过去的回忆,却始终不能靠近。
迷迷糊糊中,窗户被人打开,随即桌上咯噔一声响。
“我尝了一个,嗐,也不见得有多好吃。”阮不奇的声音响起,随即油烛一亮。陋桌上一碗馄饨,连汤带水,还蒸腾着热气。靳岄匆忙起身,阮不奇已经没影了。
从离开萍洲城驿站开始,车队便接二连三地遭到江湖人的伏击。陈霜辩解称这绝不是明夜堂所为,靳岄渐渐也看出了名堂:车队高举北戎旗帜,这简直是个巨大的标靶。虽然有萍洲派出的北军护送,但络绎不绝的偷袭者身穿不同衣裳、手持不同武器,偶尔的还有肥敦敦的野和尚与道袍脏污的道长,呼呼喝喝,纷纷打来。
云洲王倒是兴致盎然:“大瑀民风果真淳朴,有仇必报,快哉快哉。”
他不过听江湖人嚷嚷两句,连口吻都学得有七八分相似。靳岄哭笑不得,提醒他这些人都是冲他而来的。
订盟后江北十二城便归北戎所有,大瑀江湖人咽不下这口气,只能在使队身上发泄。
敌意不止如此。大瑀境内驿站中活动之人基本都是大瑀人,见到北戎与金羌使队,嘴上虽然不说什么难听话,但行动粗糙随意,全不把他们当客人看待。
云洲王偶尔与靳岄聊起这些事情,总要笑着说:“幸好没有屠城。你当日在我和阿爸面前说的那‘十害’,如今看来,确实有道理。”
途径桑丹城,云洲王对这座一半北戎人、一半大瑀人的城池充满兴趣,当夜宿在城内,总算看到了一些热情笑脸。他带着贺兰砜与靳岄出门闲逛,桑丹城中不少商肆都是北戎人经营的,阿瓦在一间酒铺子坐下,要了酒、油茶和羊肉。
给客人端来羊肉的是两个北戎孩子,六七岁年纪,有些羞怯。阿瓦用北戎话问他俩名字,谁料两个孩子竟然听不懂,跑到母亲身后躲着。
经营酒铺的夫妻都是北戎怒山部落之人,五部落内乱时流落到大瑀,家乡已经没了,便不再打算回去。两人落脚后做起生意,孩子在桑丹城内出生长大,只会说一点儿北戎话,大约是你好或再见之类,但大瑀话却极为精通。靳岄逗两个孩子,兄弟俩连拗口的绕口令都能说。
“明明是北戎人,怎长了根大瑀舌头?”阿瓦似笑非笑。
贺兰砜问:“爹娘是北戎人,孩子就一定是北戎人?”
阿瓦:“那当然。”
贺兰砜:“他们从没见过北戎。”
阿瓦:“你没去过血狼山之前,是高辛人还是北戎人?”
贺兰砜喝了口酒:“我是驰望原的人。”
这回轮到阿瓦惊诧地打量起他来。靳岄低头喝油茶,贺兰砜在桌下偷偷勾他手指,阿瓦看不见,靳岄忍不住自己的笑。
“这话挺有气势。”阿瓦说,“靳岄你觉得呢?”
靳岄:“嗯……”
贺兰砜开始热热地搓他指头,脸上是光明正大的得意。
半个月后,车队终于抵达碧山城郊外。
进入大瑀境内,尤其是见识到许多大瑀江湖客之后,云洲王生出兴趣,每天都钻进靳岄的车里,跟靳岄学大瑀各种江湖黑话。
靳岄又哪里懂得这么多?真正懂的陈霜在车外乖乖扮作北戎士兵,靳岄只得跟云洲王聊大瑀江湖各种派别、各种传说,听得云洲王一愣一愣的。
“我能去少林学武功么?”他说,“我可以剃头出家。”
靳岄:“……你有妻有子,尘缘未断。”
阿瓦:“尘缘又是什么?”
靳岄:“红尘俗缘,就是恩怨情仇,诸般牵挂和执着。”
阿瓦:“光头和尚没有执着?那为何少林寺的人不肯承认十难掌是青阳祖师所创,一定要把它抢回来?”
靳岄无奈:“青阳祖师……那是故事里的人物。”
阿瓦:“世上没有青阳祖师?那什么青阳心法啊、大吕功啊,也都是假的?”他显然很失望。
靳岄后悔了,此前瞎扯了太多民间传说,阿瓦对江湖旧事产生浓烈兴趣,他招架不住:“有的,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江湖第一大门派是少意盟,现在早散了,明夜堂倒有当时少意盟的气势,但明夜堂不乐意做天下第一,他们只想挣钱买地做生意。”
阿瓦忙抓住靳岄的手:“妙啊!这位兄太……还是兄台?总之你再多说点儿。”
话音刚落,车帘忽然被掀开,贺兰砜跃了上来。“敌袭。”他瞥一眼阿瓦和靳岄相握的手,淡淡道,“又是江湖人。”
靳岄忙甩手挣开,掀起窗上帘子往外看。车队此时行经一座山岭,只听得岭头上一片呼喝之声有如雷鸣。随即便有无数石头木块从坡上滚下,袭向车队。
车队中北戎士兵一路见了太多这样的架势,一些人后撤护卫车队物资与贵人,一些人手持盾牌上前。盾牌足有人高,形成盾墙,将车队护在身后。
“不行。”靳岄忽然说。
阿瓦凑过去,和他挤在同一个窗框里往外看:“为何不行?”
“平地可以用盾,但现在他们在山上袭击,一旦用盾,我们的视线会被遮拦,若有人从盾前悄悄靠近,是看不见的……”
话音未落,前头果真传来惨叫:持盾的北戎士兵被盾前跃起的人一剑削下数个脑袋,盾墙登时出现缺口。
“妙啊!”阿瓦仍是乐呵呵的,耳朵几乎蹭到靳岄脸上,“靳岄兄台懂的事情可真不少。”
贺兰砜把他从靳岄身边扯开,拉到自己身边:“云洲王,你别露头,他们找的就是你。”
“能把这些江湖人引到喜将军那边去么?”阿瓦笑道,“这一路走了这么久,我还没见金羌的人亮过什么本事,岂不可惜?”
外头打得激烈,陈霜挥舞手中剑,靠近车窗低声道:“这些都是列星江附近的江匪。”
靳岄点点头:“碧山城归了北戎,以后这列星江上的好处要大大折损,他们自然咽不下这闷头亏。”
除江匪外还有些零星的江湖人,服色衣装各不相同,武器更是各异。靳岄也从未见过今日这么大的阵势。有趣的是,从萍洲一路护送过来的北军将士们御敌懈怠,江湖人认出北军衣裳,刀剑也绝不向他们身上招呼,纷纷绕行,直袭北戎士兵。
陈霜耳朵一动:“碧山方向有人来了,骑着马,数量不少。”
“若是在这儿折了北戎军队,这碧山盟可就签不成了。”靳岄低笑,“虽然这样一来,江湖人和北军高兴,但梁太师的日子却不好过了。这援军估计是梁太师那边的人。”
江湖人中不乏轻身功夫了得之人,陈霜机敏,忽然抬头。有人踏着北戎的盾牌,手举长刺朝这边跃来。陈霜立刻抄起怀中铁丸射出。
谁料铁丸尚未击中,斜刺里忽然射来一枚铁箭,毫不留情贯穿那偷袭者喉头。
箭与尸体落地,靳岄从那黑色铁箭身上,认出了他绝无可能看错的云纹!
前方马蹄声纷乱,一声暴喝——“碧山守军在此,谁敢放肆!”
围攻的江湖人纷纷收起兵刃,潮水般退去。阿瓦遗憾万分,贺兰砜察觉靳岄神色不对劲,张手去拉,却只碰到靳岄衣角。靳岄已经扒开车帘冲了出去。
“游大哥!”他又惊又喜,差点栽到地上,忙扶着车辕,这一声喊出来时几乎是哭着的,“游君山!”
碧山援军为首那青年身骑黑马,回头时瞳仁震动:“——靳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