烨台部落人不多,分散在几个营寨。贺兰砜兄弟居住的营寨是其中最大、也最主要的一个。阿苦剌是烨台的巫者,又是医师,同时还是懂得唱天歌的阿拜,靳岄这回看他,目光里满是钦佩。
阿苦剌认得云洲王,云洲王却不认得他,只知道此人在烨台威望甚高。他恭敬与阿苦剌见过,阿苦剌却一直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和云洲王面对面时,又不停地抽动鼻子。
浩大的车队进入烨台营寨,贺兰砜处理好手头的事情,便不停跟靳岄使眼色。贺兰金英知道他想回家,狠狠瞪他一眼。云洲王却摆摆手:“贺兰砜,浑答儿,你俩先回家看看吧。”
浑答儿的母亲留在烨台,但此时也已经随着其他牧人转移到了新的牧场,不到冬天不会回来。都则要回家去看爷爷奶奶,浑答儿跟他一块儿去了,一路骂骂咧咧,都则一声都不敢吭。贺兰砜和靳岄离队,往营寨边缘走去。
金羌使臣的队伍就停在营寨边上,周围扎着几个大的毡帐,靳岄不知白霓身在何处。原先在北都时,他还可以依赖岳莲楼与白霓通讯,现在白霓身边看守的人更加多了,岳莲楼虽然一直紧紧缀着队伍,但他也不能再给俩人传递小纸条。
陈霜与阮不奇也随着一起来,但靳岄一直没瞧见,不知两人潜伏在什么地方。据陈霜说,他与阮不奇轻功比岳莲楼更胜一筹,藏得又密实,两人要是不想被人发觉,靳岄和贺兰砜这样的,是找不到他们的。靳岄和贺兰砜原本确实找过几天,但两人发现,他俩连神出鬼没的岳莲楼都逮不住,更别说找出阮不奇与陈霜了。
毡帐仍在,结结实实的,内外也干干净净。贺兰砜看了一圈,笑道:“是阿苦剌爷爷帮我们打扫过了。”他指着角落正燃烧着的一小炉驱虫草药。
与过去相比,毡帐显得空了,也宽敞了。卓卓和阮不奇的小床已经没了踪影,贺兰野为妻子寻到的屏风早运到北都去了,当时贺兰砜学汉文的小桌还在,笔墨也仍放着,靳岄拿起来看了看,墨条已经开裂。
贺兰砜在毡帐里到处翻找,找出两条脏毯子,两人在那矮桌前盘腿坐下。
“今晚在这儿睡么?”
“应该是的。”贺兰砜说,“大哥不晓得回不回,他要在喜将军那边值守。”
两人聊了一会儿,贺兰金英抓着剑走进来。他一脸严肃地在俩人面前坐下,先看了看靳岄,之后才扭头注视贺兰砜。
“说什么呢?”他凶巴巴地问。
“闲话。”贺兰砜问,“你心情不好么?”
贺兰金英目光在两人脸上游移,半晌才说:“云洲王认出你的弓了。”
贺兰砜点点头。
贺兰金英又说:“你是打算一直背着?”
贺兰砜:“当然。”
沉吟片刻后,贺兰金英“嗯”了声。“云洲王应该是看出来了,但他……他也没做什么别的事情。”他低声道,“这人麻烦得很。”
靳岄忽然开口:“贺兰将军,云洲王跟我说过一些古怪的话。”
当日云洲王请他去蛮军军部,同他聊了许多事情。从哲翁当年平定五部落之乱开始,还谈到了哲翁与靳明照在大瑀边境的几次交锋,阿瓦一直在聊哲翁,偶尔的,他会提一提自己。
哲翁正当壮年,阿瓦又十分年轻,北戎如今扩大了疆域,夺得的江北十二城必定会分配给五大部落,有了人、有了土地和丰饶的城池,五部落内乱造成的影响可以消弭大部分。碧山盟之后,北戎会进入一段长时间的和平,哲翁将会成为万世铭记的天君。
“云洲王急了是吗?”贺兰金英忽然问,“王妃现在怀了孩子,这孩子将会是北戎的继承人。哲翁如今年富力壮,要等他死,至少还要再等二十年。可二十年之后,云洲王岁数也大了,他的儿子成长为下一个云洲王,又是新的威胁。”
“他等不及了。”靳岄低声说,“寿者,无极限也。这二十年在云洲王看来,已经是难以忍受的长度。”
贺兰砜左看靳岄,右看自己大哥。他一言不发,直等到贺兰金英心事重重地离开,才低声道:“父子之情,原来是这样的么。”
“天家无父子,”靳岄说,“执掌天下的诱惑,不是谁都能挡得住的。”
“我哥变了。”贺兰砜说,“他心事特别多,不乐意跟我讲。从城南大火之后开始,他越来越古怪了。”
靳岄:“他说会用自己的办法让驰望原记住高辛人。你知道是什么办法么?”
贺兰砜摇摇头。沉默片刻后,他从地上跳起来,抓住靳岄的手:“我晚上还得回到云洲王身边执勤,时间不多,我们跑马去!”
靳岄给自己的马儿取了个“踏云”的名儿,因那马儿四蹄间杂白色长毛,奔跑时如踩轻云。贺兰砜很喜欢这名字,坚决认为俩马是天生一对。
此时正值初夏,驰望原一片葱郁碧绿,南北两侧的英龙山脉与库独林山脉仍有雪山静静伫立,苍蓝色天空下雄鹰盘旋飞翔,马儿踏过没蹄的草丛,惊飞许多小虫。河流汩汩,银色和黑色的小鱼在清澈水底游动,马儿穿过河流,惊得它们纷纷四散游开,踏破的水面许久后才恢复平静,默默冒出许多小泡。
贺兰砜的飞霄跑得极快,他胸中畅快舒展,不禁朝着远山长啸。
靳岄也学他那样张口呼啸,清爽的风灌入口中,灌入衣襟,灌入他宽松的袍袖。他想起天歌里的神子们,心中尽是驰骋的潇洒快意:“贺兰砜!”
贺兰砜回头冲他扬起马鞭:“怎么?”
靳岄只是觉得高兴,又喊一声:“贺兰砜!”
贺兰砜回应他:“靳岄!小将军!”
靳岄大笑:“贺兰砜!高辛王!”
贺兰砜解下背上擒月弓,腰身挺直,将弓弦饱满拉开。一支高辛箭搭在弓上,破空而出,直刺入一只灰褐色兔子身上。
两人在原上跑了半天,拎着兔子踱步前往小松林。
小松林比冬季时更加热闹,溪水曲折流过已经长出绒绒绿草的土地,青蛙的鸣叫此起彼伏,蝴蝶在林中飞舞,像几片轻巧的云。
靳岄指着林外一处空地:“你就是在这儿烧的鞭炮。”
贺兰砜抓住他的手,笑着指向左侧另一个位置:“错了,是那儿。”
两人拾捡柴禾,在林外烤起了兔子。仍旧是贺兰砜负责剥皮,靳岄看得认真仔细。贺兰砜提醒他:“都是血,你不怕?”
“不怕。”靳岄挠挠头。
他看着贺兰砜把兔子开膛破肚,看他把兔肉架在火上烘烤,从怀中掏出调料撒在兔肉上,很久之后香味才慢慢传出。
与之前到小松林来相比,心境已经大有不同。他记得当时自己因亲人的逝去和离散,还有自己无法掌握命运的恐惧而悲伤,他甚至还记得贺兰砜跟自己说出贺兰金英与靳明照的渊源后,他曾嚎啕大哭。
如今,虽尚有重重危机,但他身边有贺兰砜与岳莲楼,还有陈霜和阮不奇。那原本看似无望的归家之途也渐渐清晰起来。
“我的前前世是兔子。”贺兰砜扭头跟他说,“估计也是这样被人逮着吃掉了。”
正午日光强烈,穿过树丛,落在贺兰砜身上。他笑着说话,被阳光照拂的头发泛起灿烂的金色,狼瞳里的一抹翠绿愈发逼人。
靳岄看着他眼睛说:“贺兰砜,我不信前世后世,我只要当世,只要此时此刻。”
贺兰砜:“前世和后世,是天神给人的恩惠。驰望原上活着的一切,都有注定的十世轮回。阿苦剌爷爷说,这是天神的慈悯。”
“我不要天神的慈悯,我只要人间热火。”靳岄靠近他,“即便当世,我也从不信命。没有什么是注定的,你不做高辛王,我也不是小将军,等我回了梁京,等我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干净,或者你来找我,或者我回来找你。”
他话未说完,贺兰砜已倾身吻下。
靳岄紧揪贺兰砜身后衣服,两人不分你我般缠在一起。有什么比以往更强烈、更令人激动的东西蓦地在这热烘烘的火堆前炸开,耳朵滚烫,嘴唇滚烫,靳岄看到贺兰砜的眼睛里有笑,还有些令他惧怕又渴望的影子。
贺兰砜舔他的唇角:“那便说好了,别骗我,别反悔。”
巨大的风声扫动松涛,声音把两人惊了一跳。两人回头看那松林,都想起了林中的小帐子。
把半生不熟的兔肉留在火堆里,贺兰砜和靳岄钻进林子,很快便在最大的那棵树上找到了帐子。这帐子是贺兰砜一家的秘密去处,阿苦剌虽然知道,但并未打扫。两人爬到帐子中清理里头的杂物,发现有鸟儿居然在帐子顶部的空洞里做了个小巢。帐中仍有油灯,钻进来便显得有些暗了,贺兰砜找出火石点亮油灯,张开双手双脚在帐中躺下。
“……我长高了。”他忽然喃喃说。
帐子变小了,他的腿必须要伸出帐子之外才能伸直。靳岄也在他身边躺下,看着头顶的鸟巢。俩人只能看到鸟巢底部,好一会儿靳岄才说:“我也长高了。”
少年人的轮廓渐渐从两人身上褪去。他们有了一日不清理便扎得人发痒的胡茬,脸庞瘦削,骨头顶起皮肤,刀刻一般清晰利落。他们还有了更复杂的眼睛,藏着许多话的嘴唇。贺兰砜靠近靳岄的耳朵,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凭着一股生疏的冲动,想咬下他耳垂似的吮他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