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往事

白霓再见到雷师之,已是数日之后。

雷师之自从到了北都,日夜忙碌,很少去问候她。白霓不明白雷师之把自己放在身边的原因,她也难以从雷师之口中探问出任何事情。

但这一日见面,她敏锐地察觉到,雷师之似乎有些不同。

他提了一点儿酒到白霓的房间,和以往一样,自己喝酒,白霓喝茶。白霓靠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并不看他。

雷师之今日仍戴着金面具,那面具是一头金色的猛虎,獠牙森然,双目张光。白霓被擒获后第一次睁眼,看到的便是烛光下雷师之一张狰狞的破碎脸庞,她当时吓得瞳孔瞬间收缩,全身戒备。雷师之退了两步,恍然大悟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低笑道:我倒忘了,这模样吓人。

此后他每次来见白霓,脸上都罩着这张面具。

雷师之喝了两杯酒,哼哼地唱起一个婉转小调。白霓听出来了,这是《燕子三笑》,梁京潘楼曾红火过的一个曲子。雷师之哼了又哼,笑了又笑,禁不住似的开口:“白霓,白将军,靳岄也在北都,你知道么?”

白霓终于睁开眼,目光凉凉扫过来。

雷师之很满意她的惊诧,又笑道:“你是靳明照带出来的人,你觉得靳明照此人如何?”

“光明磊落,铁骨铮铮。”白霓冷冷回答。

雷师之放下酒杯,敲了敲脸上的金面具:“光明磊落?铁骨铮铮?那你可知道,若不是因为他,我不至于去当金羌的将军?”

白霓完全不信:“骗我又有何用?”

雷师之继续道:“元康十三年,金羌犯白雀关,列兵八千,破境直入大瑀,奔袭封狐城。西北军统领方英镜率部死守,与金羌军队坚持三月,逼得金羌军粮断绝,眼看就要撤兵。恰在此时,金羌军粮又补充了过来。只要金羌军队补够军粮,便又有力气攻袭封狐城。封狐城当时已然撑不住,最直接的办法,是断了金羌军粮,一把火烧了那军粮大仓。”

他顿了顿,问:“这件事你知道么?”

“我知道。”白霓注视他金面具之下的双眼,“方英镜将军在军中选身手灵活之人为前锋斥候,潜入金羌境内,绕到金羌军队背后烧粮。包括你在内,那支斥候队共五人。”

雷师之不禁愣住:“你怎么知道?”

“靳将军接管西北军军部之后,命我们熟读西北军历史。”

雷师之点点头:“表面功夫倒是很会做。”

白霓忽然一拍榻上矮桌,愤然站起,声如金石般铿锵有力:“雷师之!靳将军去过金羌找你,他试图去救过你!”

与她的激愤相比,雷师之太过平静。他点头,承认了白霓所说的事实:“对,他去找过我。”

二十年前,雷师之与其余四人启程前往金羌烧粮,每一人都是主动请缨出战。雷师之是斥候队队长,方英镜将军亲口承诺,待他事成归来,便向朝廷写请功折,擢升雷师之为西北军副统领。

这是雷师之期待已久的功勋,他万分感激,向方英镜磕了好几个头才离开。

一路昼夜疾行,数日后五人抵达金羌军营。军营戒备森严,数人辗转盘桓,始终不得门而入。眼看大军蠢蠢欲动,雷师之立功心切,决定强行突入。他命两人在东西两侧点小火吸引羌军注意力,又命两人假意去刺杀羌军首领,引发骚动,自己则独自潜入粮仓放火。

火烧了一半,他便被赶来的羌军擒获。

羌军告诉他,其余四人被擒时已经纷纷自裁,只剩他一个。雷师之不可能选择自裁,临行前方英镜允诺过,他若是被抓了,方英镜会用营内其他被俘的金羌将士换他一命。为何要换?“你是难得人才,豁出去百位千位寻常士兵,也要保你一命。”

雷师之自然是信的,他下半辈子的富贵荣华全都系于方英镜身上,他必须相信。

如此一等便是半年。金羌士兵以凌辱他为乐,他身上纵横交错,尽是累累伤痕,有人见他模样英气,便要划破他鼻梁脸庞,鲜血淋漓地把他拎出去,让营中军妓们观看。又让他学金羌话,自认是大瑀的狗,伏在地上吃一些形状模糊气味恶心的食物。

雷师之咬牙忍下来了,他等着方英镜来救援自己,只要他回去了,便能当上西北军副统领。

不断有人告诉他,方英镜又战败了,方英镜弃城逃跑了,方英镜在逃跑路上被江湖客诛杀了,云云。不久后金羌军攻入封狐城,遇西北军顽抗不得不撤退,放火烧崩了半片城墙;不久后再次攻入,却又被迫撤退……如此反复半年,终于传来新消息:梁京从北军调来了一位与雷师之年龄相仿的年轻将领,雷厉风行,一来便整顿西北军军纪,接连三场大捷,把金羌军逼得连连倒退。

金羌军不知这天降神将何许人也,只晓得西北军和封狐百姓喊他“靳将军”。

雷师之乍听便立刻明白:北军中靳姓的年轻将领只有靳明照一人——可他怎么就成了能统领西北军的将领?!

白霓却记得那一次临危受命。她当时只是封狐城中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随父母收拾包袱要逃离封狐城。城门紧闭,城内百姓出不去,传说金羌军就要破城屠戮,人人恐慌,踩塌哭叫。逃难之人中不乏仍穿着戎装、身负长剑长刀的士兵,各个灰头土脸,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拼了死命拍打城门,大声辱骂。

封城持续三天三夜,白霓手中的干粮也被人抢走了。她有一些武艺,无奈父母孱弱怕事,只得缩在城门下发抖。好不容易等到第四日天亮,城门终于开了一道缝。

那缝越开越大,城外涌进来的却是许多身穿亮甲的士兵,将密集人潮分到两边,留中央一条大道。

靳明照带了一支两千余人的部队,从得知封狐城战况告急之时已经从北军启程。他原本是来协助方英镜的,谁料抵达封狐城,方英镜却已经没了。封狐城守话都说不利索,靳明照面对的便是万声哭号的烂摊子。

进城这一日,他在城门前勒马,站在马背上对拥堵城门的百姓说了三件事。

一是表明自己身份:他是北军建良英将军弟子,奉命前来抗敌,身后所带的两千余人均是北军精锐,他自己已立下军令状,若无法在三个月内把金羌驱逐出白雀关,他便以死谢罪。

第二件说的是城外状况。弃城的方英镜在路上被杀,杀他的却不是什么正经江湖人,乃山中乱匪。连首将都能下手诛杀,何况寻常百姓?如今城外山中、路上,尽是来路不明的山匪,若有人坚持要逃离封狐城,城门大敞,随时可以走,他绝对不阻拦。

最后一件极为简单:凡在战中逃离战场的西北军士兵,无论缘由,只要跨出封狐城门,杀无赦。

他说完便继续骑马往西北军军部去了。身后一长溜戎甲士兵,人人整装,行路利落迅速,严明肃杀。

之后仍有一些不信他的人逃了,逃了之后就没再回来。西北军士兵回到了军部,白霓父母也带着她回了家。百姓们当时仍未相信靳明照,只是怕他,怕他手里的刀。

谁料接下来便是一场接一场的大捷,两个月后,金羌军队便被逼退到白雀关之外。封狐城百姓欢呼雀跃,城里人人都晓得北军来了个靳明照靳将军,他以后就是西北军的统领,不会再走了。

白霓家是卖面的,支着一个小棚子沿街售卖。因摊子就在军部不远处,靳明照常常到她家吃羊肉面。就连白霓也是他生拉硬拽拖到莽云骑队伍里去的:你家女娃娃身手不错,胆子又大,以后会成女中豪杰。

念及往事,白霓心头又痛又悲。靳明照逼退金羌军之后,一方面筹备莽云骑,一方面开始寻找雷师之,自己昔日的同门师兄弟。

他亲自带着包括白霓在内的一小队人潜入金羌,紧随金羌军队后撤路线,终于赶上了金羌队伍。

但他终究没能救出雷师之。

在牢车里见到雷师之时,靳明照双目通红,铁爪一般的双手把那铁链子抓得瑟瑟作声。雷师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蜷缩在牢车里,盖着臭气冲天的血毯子。师兄弟相见,又是唏嘘,又是感慨,雷师之头一回见靳明照冲自己流泪,他觉得好笑,又有几分感动:没想到是你来救我。

“你为何不随将军一块儿走?”白霓不解。

“你不会懂的。明明西北军副统领一职我唾手可得,可如今却要仰赖他靳明照施舍!”雷师之嘶哑地笑了,“我被他救回去,我成了什么?他原本是北军的人,现在又在西北军立下这样大的功勋,我再回去,我又是什么?!以后人人提起我雷师之,都要添一句:我是他靳明照救下来的人。”

“……那又如何?”白霓紧走几步,被脚上锁链限制,无法再靠近,她不能理解,“今朝是他救你,明朝战场上生死难分,你也会救他。你当时装作虚弱,不肯回来,骗他说自己已是将死之人,不愿拖累他。他一路是怎么回封狐城的你知不知道?他还为你立了衣冠冢,他说你是西北军的英雄,舍生忘死,潜入敌后。在他知道你当上金羌喜将军之前,他一直挂念着你!他年年清明都会去那坟上祭拜你!”

雷师之良久又笑了一声:“是么?我不知道。”

他摆了摆手,起身离开。室外春风和煦,已经足够温暖。宅中高树林立,绿草繁茂,雷师之忽然想起当日靳明照背他逃离,他却挣扎着从他背上跳落。他骗靳明照自己生气将绝,又见身后金羌人追来,假意催促靳明照离开。

雷师之当然记得,当夜满天星斗,晴朗无风。靳明照眼中含泪,双目发红,带着几位身穿夜行服的人跪在他面前连连磕头,喊他“子业”。

这是建良英将军给他的字,期待他建立万世功业,顶天立地。他当时趴在地上,装作奄奄一息,看着靳明照忍泪离开。之后便再也无人喊过他“子业”了。

世上从此没了“子业”,多了一位金羌的“喜将军”。

十分突然,雷师之忽然想起了他离开建良英、前往西北军任职时,建良英留给他们的最后一道题目:若城池危在旦夕,而你的同伴身陷死局,你如何抉择?

他记得靳明照不假思索回答:先解城池困局,待城池解围,立刻援救。建良英又问:若一旦你分身援救,城池便再次陷入重围呢?靳明照又答:再解,再救。建良英被他气笑,拍桌低斥:二选一!

靳明照固执地不肯选:没有二选一,城池要保,同伴也要救。

建良英:你没有办法救。

靳明照:我有。我是靳明照。

雷师之记得建良英发了脾气,斥责靳明照不分轻重,靳明照当时看着自己说,子业若是身陷死局,师父你救不救?我知道你肯定救,反正我不会二选一,我都救。

雷师之不明白为何会在二十年后突然想起这件久远的往事。他是有点儿唏嘘,也有点儿难受,但那些古怪的情绪很快就被吹走了,春风不解意,水痕生又无。

他也记得,自己并没有回答建良英这个问题。

***

“我倒是没想到,那喜将军和你阿爸还有这样一段渊源。”贺兰砜躺在屋瓦上,翘着腿,瓦蓝的天空中棉垛一样的云被风推着飘过。

靳岄教他吹《燕子三笑》,贺兰砜磕磕巴巴吹了一段儿便说累,他也就停了。

他托岳莲楼给白霓送了纸条报平安,岳莲楼等白霓看完纸条便将条子吃了,白霓在回给靳岄的纸条上说:这岳儿是个疯子。

岳莲楼从白霓那里听了许多雷师之和靳明照的事情,和靳岄这边两相一对照,自行做出判断:“爱而不得,情深成恨。哎呀,这事情我懂,我也一样。”

阮不奇冷笑:“你恨堂主?”

岳莲楼摇头:“是堂主爱我,也恨我。”他边说边笑,谁都不知他笑的什么。

靳岄没把岳莲楼的胡说八道放心上,一边擦着箫管一边说:“以前我不知道为何爹爹不爱提起金羌的将军,现在我才懂,他是心里难受。建将军心里也难受,他俩一坐到一块儿,总要谈些唉声叹气的事情。要不是喜将军熟悉西北军的防务和白雀关地势,白雀关不至于成现在这样子。”

屋瓦上静了片刻,贺兰砜说:“那喜将军怕吓到白霓,见她时总戴个面具,应当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

靳岄:“谁知道呢。”

两人越聊越沮丧,贺兰砜干脆翻身爬起来,在靳岄脸上一吻:“不聊了,我们去跑马吧。”

靳岄却抓住他的手:“白霓被喜将军带到北都,喜将军之后是要去碧山城见证订盟的,白霓说不定也会去碧山城。我想见白霓,我想去碧山城……贺兰砜,你大哥,能帮忙吗?”

他话音刚落,两人便听见了门外的马嘶声。随即便有人敲动大门:“天君降旨——”

两人匆忙落地,来者竟然是云洲王阿瓦。

阿瓦许久没见贺兰砜,自然亲热,一见面就奔过来揽着他:“你这长假放得可真够久的,听说跟你大哥和解了?和解了那就回我身边当值啊!”

说完又看靳岄,笑眯眯地:“你好啊,靳岄。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可有想过我?”

贺兰砜把他推开:“什么旨?怎么是你来颁?”

阿瓦轻咳,托起手中金线绣成的天旨,看着靳岄笑道:“是给我小奴隶的旨,当然由我来颁。”

从南方归来的雁飞过了北都的天空,在贺兰砜和靳岄身上落下影子,转瞬即逝。靳岄跪在地上听旨,良久才抬起头:“我……我随你,去碧山?!”

***

“北雁从南归,春草复又绿。北戎如今正是春天了啊。”碧山城城墙高耸,一张矮几搭在城墙上,遮阳的棚子四周悬挂镀金的银铃,声音清脆动听。矮几上摆着新茶,一老一少两人席地而坐,不时笑谈几声。

雁的影子掠过大瑀的土地、漫长的列星江,掠过城墙与棚子,滑向更北的远方。

“在城墙上喝茶,究竟有什么乐趣?”梁安崇捋了捋自己长及衣襟的白胡子,“三皇子可否与梁某说道说道?”

“有故人在北方,想他了,便上来看看。”他身侧青年笑道,“也不必有什么乐趣,心里挂念一个人,挂念便已经是极大乐趣。想他此时做什么,穿什么,说什么,我能想上一天。”

梁安崇奇了:“这故人是谁?”

青年不答,只是看着远天。

梁安崇心头暗骂。仁正帝三皇子岑融长相与母亲惠妃极其相似,天生一副狐狸眼,成日挂着笑,城府极深,难辨真意。

梁安崇沉吟片刻,又问:“莫非是你那故人,向你建议把江北所有地界划归北戎?”

“梁太师对此人有兴趣?”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况且如今朝中人才凋零,我日夜是心急如焚,不得安寝。”梁安崇低声道,“献策之人大胆果断,绝非凡俗夫子,梁某认为,可堪一用,可堪一用啊。”

“有梁太师您这句话,我便安心了,有机会定向梁太师引荐。”岑融笑着举了举茶杯,笑意愈发种,“说不定……你也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