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砜说过以后会去大瑀找靳岄。靳岄把这句话看作贺兰砜对自己的承诺:即便分离了,他也会来到自己身边。
可这和“带我回大瑀”的意义全然不同。
“……去大瑀?”靳岄问,“你疯了?”
贺兰砜又吻了吻他的鼻尖:“对,去大瑀。”
“你不要你大哥和卓卓了?烨台呢?你总想回烨台。”
“我现在想去大瑀。我想看你说的长鼻子的怪物,还有海,我没见过海,也没见过船。”贺兰砜紧紧地盯着他,“什么是星河?什么是长鲸?我要把你眼里看过的东西全都瞧一遍。”
被他这样注视着,靳岄只感觉自己比驰望原的一株春草更脆弱。
大瑀没有驰望原这样辽阔的草原,没有风驼,没有风鹿,没有能将盖着毡布的马车吹得晃动不稳的冬风,没有把土地烧得黑红的地火,没有不灭的长明灯,没有猪胰油饼,没有熊皮鞣制的靴子,没有毡帐,没有希楞柱。没有贺兰金英,没有卓卓,没有贺兰砜的家。
可这儿也不是贺兰砜的家。浑答儿怕他,因为他的大哥是贺兰金英;高辛人尊敬他、喜欢他,因为他点燃了鹿火,他们把贺兰砜当做高辛王。辽阔无边的驰望原,贺兰砜真正拥有的只有小松林里的一顶帐子。
靳岄抱着贺兰砜的头,小心地、颤抖地吻他。贺兰砜不懂靳岄心头的痛苦,他只晓得能和靳岄回大瑀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但被靳岄这样亲吻,他也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一股子热气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往身下涌去。
他揉靳岄的身体,摸不着章法,又似是人天生就懂得那些事似的,双手在茫然里渐渐有一种无师自通的狂妄。马儿在河边喝水,天地间没人瞧他们,没人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贺兰砜把靳岄从草地里捞起来,抱在自己身上,两个人呼吸都乱了,缠在一起。
靳岄本来是想跟贺兰砜好好地聊聊他的惆怅和希望,但被贺兰砜这样一搅,他的脑子也混沌了。春天总是让人蠢动,皮肤下藏着麻痒酥软,被什么人一碰便蓬勃透出来。少年的手滑进他袍子底下,靳岄又惊又奇,被这新鲜激烈得过分的感觉吓了一大跳。贺兰砜迎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闪动碧莹莹光亮的狼瞳里也是惊奇的神色。
惊奇中还有一丝诧异,几分畅快,隐隐透着让人面红耳赤的坏笑。
什么惆怅、希望,什么怪物、长鲸,两人蹲在河边洗手的时候都没想能想起来。河不宽,窄处尽是石头,流水被两岸岩石箍得像小溪。靳岄撩起水往贺兰砜脸上泼。
“光天化日扯别人衣服,”他说,“不要脸。”
贺兰砜装糊涂:“啊?”
靳岄打算骑上马离开,贺兰砜揽腰把他拉到自己身边。靳岄心想这人是不懂得什么分寸和廉耻的,正要认真对贺兰砜好好说说,回头便看到贺兰砜的手攥成拳头,放在自己眼前。
“什么?”靳岄看见他手里握着个东西。
贺兰砜松开手,一枚玉雕的鹿头从他掌中滑落。鹿头是用暗室里那块血玉雕琢而成的,红色的血丝从鹿角蔓延至鹿眼睛,其余部分均为乳白色,十分光润漂亮。鹿头顶部凿了一个小洞,用红色丝绳系在贺兰砜指上。
鹿头随他动作,在靳岄面前轻轻晃动。两颗鹿眼睛一侧是红的,一侧是白的。
“……你做的?”
“嗯,”贺兰砜有些得意,又有点儿紧张,“好看吧?”
这比靳岄在熊皮靴子上缝的鹿头好看太多了。鹿头与血狼山侧峰那颗至今仍在熊熊燃烧的铁鹿头几乎一模一样,靳岄认得鹿角枝杈生长的方式。贺兰砜雕琢得极为细致,边缘打磨光滑,连那系鹿头的丝绳也仔仔细细地编过,绳子中嵌着几枚细小的金珠。
贺兰砜被人们拉去喝酒时也没有闲着,只要有空,他就会掏出玉片仔细打磨雕琢。见“高辛王”如此认真,别的高辛人也给他出谋献策,教他细微处如何雕刻,绳子如何编结。昂贵的金珠是贺兰砜向高辛人买的,一枚高辛箭能换一颗金珠,虽然每一颗都十分细小,但对这儿的人来说,已经是极为值钱的家当。
他把这枚鹿头系在靳岄腰上。靳岄腰间还配着他送的那把小刀,贺兰砜左看右看,很是满意。
两人回去途中,骑着马,仍忍不住手牵手。贺兰砜告诉他,朱夜得知山坳里有暗室,暗室中藏着许多高辛箭之后,着实也十分惊讶。朱夜自己只拥有一枚高辛箭,是当年逃离血狼山的母亲带走的。她只知道贺兰野藏匿了所有高辛箭,却不知道贺兰野竟从未对北戎天君透露半分。
能保存这个秘密,贺兰野必定也吃了不少苦。
“与高辛箭相比,狼镝射速更快、更准。”贺兰砜说,“高辛箭还是太轻了,狼镝是实心的铁箭,重了些,寻常大弓并不适合。两种箭我都试过,擒月弓最适合使用铁箭……”
说起射箭之事,他话变得很多。靳岄喜欢听贺兰砜聊天,每每谈到喜欢又擅长的事情,贺兰砜就会变得健谈。
两人回到山脚,正巧碰上独自练剑的岳莲楼,免不了又遭一阵嘲笑。
岳莲楼擅用的武器是两把同样长短的剑,左右手各一,平时或负于背上,或佩在腰侧。他一边收剑,一边不知怎么的就跃上了飞霄马背。
贺兰砜只觉得背后一沉,飞霄呜地低啸,紧接着便有人俯身在他颈侧乱嗅:“高辛人,你身上怎么有我家小将军的味道?你们做啥了?”
岳莲楼刚问完,抬头便见靳岄快马加鞭,一个人往前跑了。
“害羞什么,真是傻孩子。”他遗憾地嘟囔,“哥哥有许多经验,你们怎的不问问我?”
贺兰砜仰头看他:“岳大侠,江湖是什么样的?”
岳莲楼俯首不语,像是惊呆了,半晌才从飞霄背上跳下,站在原地不动。贺兰砜勒马回身,飞霄小跑到岳莲楼身边,他又问了一遍:“岳大侠?”
岳莲楼只觉得贺兰砜像靳岄一样毕恭毕敬地称呼自己实在十分有趣。“我不是大侠。”他也认认真真回答,“我是浪侠。”
“什么是浪侠?”贺兰砜愈发恭敬。
“就是见到漂亮孩子,无论男女,都想亲一口的那种人。”岳莲楼指着他脸颊笑道,那是自己之前亲过的地方。
贺兰砜认为阮不奇教卓卓说的诸多大瑀骂人话之中,有一句尤为适合:“淫贼?”
岳莲楼:“……”
晚上靳岄再见到贺兰砜,发现他两颊通红,似是被人狠狠捏过。但他怎么问,贺兰砜都不肯说出是谁下的手,只遮遮掩掩地,不让靳岄看自己的脸。
“大瑀的江湖可真……有趣。”贺兰砜还颇为认真地同他谈论,“在路上见到好看少侠就能冲上去抱着亲,只要有钱,想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我还以为大瑀人总是扭捏,不料大瑀江湖竟比北戎人更洒脱大方……”
“当然不是!”靳岄震惊,“谁说的?!”
等人们把市镇上的酒喝完了,那燃烧的铁鹿头也看腻了,凿矿打铁的声音又日夜响彻血狼山。贺兰砜在这里学会了打铁,据说每一个高辛男人都懂得这个本事,他们为自己打造武器,为妻子打造薄而锋利的镰刀,为孩子打造光滑的铁块和铁球,那是高辛小孩能拥有的第一份礼物。
高辛工匠教贺兰砜如何识别铁矿:山上有赭,其下有铁;上有慈石,下有金也。靳岄有时候跟着听一耳朵,贺兰砜倒是研究得认真。
拨开矿渣和炭灰,金红色的热铁从炉子里被夹出来的时候是软的,能在锻锤下变成任何的形状。贺兰砜先是想打一枚箭,得知锻箭需要模具后他决定换作打菜刀,之后很快又放弃了:他只想打一块普普通通的铁板。
最后铁板也没有打成,教他这本事的高辛人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不敢跟高辛王说太过无礼的话语,客客气气请求他:去歇一歇吧……也不是所有高辛人都懂打铁,就像并非所有高辛人都能拉开擒月弓、点燃鹿火……再歇歇吧,歇歇,放过这块铁。
贺兰砜进行漫长而无用的打铁劳作时,靳岄就在锻铁的地方等他。年迈的怒山部落罪奴连锻锤也举不起来,他们坐在温暖的角落装填火药,浑浊眼珠子在皱巴巴的眼眶里打转,面目慈祥得很模糊。
他们告诉靳岄,冬天的时候常有鸟儿在血狼山过冬,都是来不及往南方迁移的孤鸟。有时候冷得突然,他们在路上偶尔会捡到一两只冻僵的小雀。人们把小雀藏在怀里或者腋下,等慢吞吞走回血狼山市镇,小雀便能活过来,他们打开衣袍,张开手臂,生了翅膀的小东西就扑棱棱地飞上了天。
“跟这雀儿一样,怒山人杀不死哩!”老人七嘴八舌,“高辛人也一样杀不死。”
怒山罪奴口音浓烈,靳岄只听懂一点儿,稀里糊涂地随着他们一起点头。
到了夜里,酒少了,人们倦意浓烈。偶尔贺兰砜和靳岄会在山坳里碰到一两个怒山罪奴,他们压低声音,生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用几乎听不清楚的语气飞快地询问贺兰砜:哲翁还在吗?哲翁死了吗?他什么时候能死啊?他杀了怒山部落这么多人,尸山血海,你是高辛王,你好歹也是个王,你怎么不去了结他?
贺兰砜总不知如何回答,时而茫然,时而沉默。
离开那一日,市镇上的人纷纷来送别。朱夜选择留在血狼山,驻守的士兵非常欢迎:有高辛神女在,高辛人好管得多。
贺兰砜从暗室里拿了一大把高辛箭,用油毡布裹严实了,紧紧系在马上。临行之前,朱夜把擒月交给了他。
“擒月弓是该交给高辛王的。”朱夜说,“不管你愿不愿意当高辛王,都拿着吧。你流着高辛王的血,这就是你的弓。”
高辛人看他,怒山部落的人也看他。他接下这把弓,似乎就接下了所有人的期待:去杀了哲翁,去颠覆北都。贺兰砜不能不接,擒月被日光照得发烫,他低头向朱夜道谢,脑袋一直没抬起来。
因朱夜不随行,三人不识路,无法再抄捷径,便规规矩矩地走大道。紧走慢走了半个月,总算穿过怒山部落,进入青鹿部落的第一处驿站。
驿站宽敞温暖,春天已经降临驰望原的所有角落,他们在驿站里歇了一晚上,岳莲楼吃饱喝足后有了精力,对驿站里一对容貌漂亮的兄妹频频送去亲热笑容,无奈那两人理都不理。
睡前靳岄和贺兰砜去马厩照看马儿,两人正说悄悄话时,路上忽然远远传来了驼铃。
许久没听过驼铃的贺兰砜一怔,忙拉着靳岄爬上了驿站顶层。驿站里的人三三两两都醒了,驼铃声越来越近,路上缓慢行来一支队伍,看那路径,也是穿过怒山部落来到青鹿部落,准备往北都去的。
靳岄从没见过这么多高大的风驼,它们比烨台里的骆驼更壮实雄浑,驼身披挂彩色毡毯,长脖子上垂着各色铃铛,嗡嗡泠泠的铃声悠长得像一首模糊的曲子。
驼队后便是马队,马队之后还有七八辆厢型马车和许多随从。越是靠近驿站,那当先挑着的一面旗帜便越发清晰。
靳岄暗暗吃了一惊:旗帜上是一个硕大的绣金大字——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