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犹豫

对岳莲楼的反应,沈灯并不意外。这封信的内容他知道,甚至个别太过激烈的词句,还是他再三斟酌劝说之后才改过来的。

“……不从上令,肆意妄为,骄纵鲁莽……还说对我失望?”岳莲楼几乎要把那两张信纸抓破了,“这说的是我吗?说的是阮不奇吧!”

“就是你。”沈灯点头。

阮不奇对岳莲楼与陈霜参与营救朱夜的行动,自始至终都是不满的。这可能是她对岳莲楼打自己小报告的报复,但更可能是她出于直觉的判断:靳岄已经被云洲王盯上了,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是蛰伏。

而天底下能说动岳莲楼的人只有明夜堂堂主。

岳莲楼冷冷一笑:“阮不奇是怎么传讯的?”

“这你便不必打听了。”沈灯道,“阴阳二狩,各有通路。”

“行,我不问。但我不高兴!”岳莲楼把信拍在桌上,愤怒里带着伤心,“他怎么能骂我?”

沈灯:“……这是骂你么?是正经批评你!岳莲楼,你就是太不把规矩当回事了,我和堂主在背后给你处理了多少麻烦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岳莲楼拎起信纸在沈灯面前摆动:“不知轻重,头脑糊涂,有侠气但没脑子,还不许我回家,这不都是骂我么!”

沈灯:“……你背得倒挺快。”

那信纸在岳莲楼指间烧了起来,片刻便成为灰烬。恰在此时,阮不奇和陈霜从窗口溜进来,阮不奇还带着几分微妙笑意:“是谁说堂主绝对不会责罚自己的?”

岳莲楼不给她一记正眼,转身从桌上抄起自己的两把佩剑。

“陈霜,你不用去血狼山了,我护送靳岄过去。”

沈灯脸色一变:“岳莲楼!”

他身形一闪,已立在正要越窗而出的岳莲楼身后,右手食中二指点在岳莲楼后颈,语气低沉:“你是故意要跟堂主作对?”

“灯爷,我要真想走,你拦不住我。”岳莲楼气道。

沈灯顿了顿,决定使出杀手锏:“堂主现在正在碧山城,他会到北都找你。”

岳莲楼果真回头,眼中掠过一片惊喜:“来找我?”

沈灯缩回了手:“嗯。”

但岳莲楼却像一片羽毛滑出了窗户。“那便让他来找吧!”

***

因久不见陈霜,朱夜等人为免夜长梦多,已决定日头升起来便启程出发。

岳莲楼来的时候天蒙蒙亮,贺兰砜已经起床,正在打理自己的飞霄。飞霄身边还站着两匹马儿,分别是靳岄和朱夜的坐骑。岳莲楼没有马,他是用轻功一路奔来的。

三言两句把事情解释清楚,得知哲翁和云洲王接受了“朱夜已死”的事实,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朱夜仍是不太确信:“贺兰金英说他有自己的办法,可曾透露过?”

贺兰砜摇摇头。大哥嘴巴极紧,只要不开口,谁都没法打探出任何消息。

简单整理行装,四人三马便出发了。岳莲楼原本打算和靳岄一块儿骑,贺兰砜坚持邀请靳岄上自己的马,靳岄却谁都不从,把着缰绳不动摇:“我自己骑。”

最后是朱夜大发慈悲收留岳莲楼:“你还好么?”

岳莲楼坐在她身后,脑袋搭在朱夜肩膀上,忽然短叹一声:“我还是回北都吧。”

朱夜笑了:“你不是刚出来么?要翻越那城墙不容易吧?”

岳莲楼:“有人要专程来找我。”

朱夜:“是么?谁?”她有些惊奇。岳莲楼在回心院和驰望原呆了这么久,还从没听过有人来探望他。

岳莲楼又叹了一声:“算了。”

矮山与矮山之间有狭小的兽道,时值暖春,偶尔会看到虎熊之类猛兽的脚印。贺兰砜提醒众人小心,岳莲楼握着自己的剑:“吃熊掌么?我给你们打。”

他今日似是很兴奋,又似是很不安,一路上话多得令朱夜都觉得心烦。朱夜一旦开口责备,岳莲楼便立刻缩在她背后,双手松松地环抱朱夜的腰,陷入沉默。

贺兰砜言简意赅:“病了。”

一行人紧走慢走,日落时抵达了一座小营寨。春季牧场转移,人们纷纷迁徙往南,营寨里只留了几个老人。老人收留了几位不速之客,问他们要去哪儿。岳莲楼一通胡说八道:“我们去怒山部落做生意。”

此处仍是青鹿部落地界,老人们大都知道五部内乱中怒山遭创严重,也不便再多问。帐子里弥漫着靳岄和贺兰砜都很熟悉的味道,贺兰砜指着地炉笑:“这才是牛粪。”

最后一场雪已经停了,夜晚风很大,苍天无云,星子碎银般闪动。靳岄在温暖的帐中打了个呵欠,他想起了在烨台的生活。贺兰砜家的帐子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大小,但东西更多更杂,卓卓和阮不奇在一旁玩游戏,他负责煮油茶、煮肉,贺兰砜盘腿坐在矮桌前,对着宣纸和浓墨,抓耳挠腮,艰难地学写汉文。

贺兰砜和他想的是同一件事。“听说羊羔子都生出来了。”两人在地炉边上分吃烤栗,小声说话,“你没见过小羊吧?”

靳岄被他这种小心翼翼中带着骄傲的语气逗笑了:“见过。我小时候就住在封狐城。封狐的人俗风物跟驰望原很像,牧羊牧马牧牛的都有。”

贺兰砜:“风驼呢?”

“风驼和鹿都没有。”靳岄想了想,“我还没骑过风驼,你懂骑吗?”

贺兰砜笑了:“回烨台后,我教你。”

朱夜在一旁弹琴,岳莲楼看她闭目轻声歌唱,心里头始终怀着不安定,披起外袍走出帐子,骑着马在营寨周围跑了几圈。

回到营寨时,靳岄已经在帐子外头等着他。

岳莲楼停下马。靳岄裹着狐裘,模样清俊,认真看他:“岳大侠,你不高兴么?”

“没有。”岳莲楼把马儿系好,和靳岄慢慢走远,离帐子有一段距离后才说,“明夜堂有人要来找我。”

靳岄:“嗯。”

岳莲楼问他:“……你说我该不该回去呢?”

靳岄:“该。”

岳莲楼眼中掠过一星热烈的喜色:“你也觉得该?”

靳岄点头:“这一路我已经听你说了四遍这句话。”他想了想又说:“来找你的一定是相当重要之人。”

但岳莲楼良久才蹦出一句:“算了。”

两人慢吞吞往前走,见岳莲楼心情似乎平复,靳岄将双手笼在袖中,低声问:“订盟之事进展如何?”

堂主的来信,一半是责备岳莲楼,一半说的是订盟之事。大瑀的梁安崇太师与北戎的龙图钦已经基本议定盟约事宜,决定将列星江北全数划归北戎。

靳岄心头一叹:最终用的是他的法子,他却丝毫不觉得轻松。

“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岳莲楼道,“你把兵法用在了这件事上。”

“我怕自己做错了。”

“列星江北的十二城,大瑀早已决定放弃,现在不过是再加多一座封狐北废城,对大瑀没有多少损失。”岳莲楼安慰他,“但这废城以后会成为掣肘金羌的工具,这还是你对我说的。”

“守土为疆,方可称国。”靳岄低声道,“我爹爹一生守卫大瑀疆域,我却提议将土地拱手赠予北戎。”

岳莲楼沉吟片刻,略略低头道:“靳岄,有一件事,因我们还未有确凿证据,我一直没有跟你讲。”

靳岄:“请说。”

“忠昭将军出事之后,朝廷把北军的两位将军调到西北军抗敌,你可记得?”

“记得,去的是北军的统将建良英建将军,还有左路统领张越张将军。”

“建良英是北军统领,不便过多干涉西北军事务,因而许多事情都是张越去斡旋调遣。张越在西北军中很受信任,他来了之后整顿军纪,并率军打了几次胜仗。白雀关原本已是金羌囊中之物,张越又把它夺了回来。”

靳岄不禁一喜:“那太好了!”

岳莲楼看着他:“而在张越出发西北军之前,皇帝亲下圣旨给他赐婚。他现在是梁太师的女婿。”

靳岄脸上喜色还未褪去,霎时变得苍白:“官家……官家是疯了么!”

他从未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此时却口不择言。

大瑀朝律严格,梁太师位极人臣,其子女通婚联姻,不可选择朝中重臣或将领。这原本是大瑀开朝时立下的规矩,本意为防止朝中文臣武将勾连,令朝局动荡。

但如今竟由皇帝亲自赐婚,靳岄大惑不解。

“明夜堂与宫中那神秘人士素有联系,还有一件事,你估计也不知道。”岳莲楼说,“你父亲的罪诏是梁太师代拟的,十几位和他交好的大臣跪请签印。皇帝盖玉玺之后,扇了梁太师一巴掌。”

靳岄不吭声,也不看岳莲楼。远山负雪,形如犬牙,似是可以啃噬血肉的利器。他的双手紧紧在袖中缠绞,原本清正干净的眼神在瞬间染上了冷酷霜霾。

他不接岳莲楼的话,也没有再多说一句与梁太师相关的怒言,很平静地开口:“那宫中的神秘人地位看来绝不一般。连官家给梁太师一记耳光都能知道,莫非他就在当场?”

岳莲楼一怔。

“一直在找我的是哪位皇子?”靳岄说,“烦请岳大侠,帮我问一问你们堂主。”

岳莲楼:“……”

岳莲楼的为难挣扎,在第二日买到一匹健壮的棕色北戎马之后缓和许多。四人各自骑马,继续朝着血狼山进发。贺兰砜察觉靳岄自从与岳莲楼谈过一次后便郁郁寡欢,说什么都无法令他高兴起来。

数日后,四人抵达一处高深峡谷。据朱夜所说,此处峡谷是青鹿部落与怒山部落的分界。穿过峡谷便抵达怒山部落地界,穿过怒山部落,便能看到血狼山山峰。

“别进去,我们先在外面歇一晚上。”朱夜提醒,“此处北戎人都称野狼谷,晚上必须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