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渺渺

这一抱让靳岄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下意识抓紧贺兰砜外袍,想抬头时被贺兰砜按着后脑勺,埋头在贺兰砜怀中。

“嘘。”贺兰砜低声道,“别动,前面有人。”

靳岄不知什么情况,只能保持身体僵硬的姿势侧坐马上。贺兰砜怀中十分温暖,他听见从胸膛里传来的心跳,有一些急促,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连他本身的血脉也被震颤了。

靳岄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这姿势着实不对劲。他闷声闷气地问:“我的马呢?”

贺兰砜一愣:“你的马?”

“在山坳里。”靳岄以为陈霜没说清楚,“他一匹,我一匹。”

“……忘了。”贺兰砜笑道,“没事,飞霄力气大,两个人不成问题。”

“放我下来。”靳岄忽然动作,想要从马上跳下。

贺兰砜吓了一跳,忙将他揽得更紧:“前头有巡山的蛮军!”

这倒不是说谎。北都郊外常有巡山巡野的蛮军,零零散散,两人一队。贺兰砜策马飞驰而过,蛮军尚在远处,并未发现。

但他察觉了骗靳岄的乐趣,低头说:“蛮军可真多,你别乱动弹,万一被发现,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说话时他是凑在靳岄耳朵边上讲的,靳岄耳朵霎时红了,手揪紧贺兰砜衣襟,在他怀中咬牙切齿:“别靠我这么近!”

“什么?”贺兰砜嘴巴几乎贴紧他耳郭,气息湿润,“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他心里有些懊恼:靳岄骗他总是很容易,他要骗靳岄却不简单。他必须得把人紧紧揽在怀里,才能制止靳岄因为生出疑窦而产生的不安定。

一路飞奔,午间终于抵达朱夜落脚的地方。朱夜不在,屋内屋外很安静。贺兰砜先下了马,抬手要扶靳岄,靳岄却从另一侧跳下了飞霄,落马姿势相当潇洒漂亮。

就是一张脸扑扑地红着,因为羞恼,眼里的愤怒也没了力道。

“你干什么!”

贺兰砜隔着飞霄看他,笑道:“保护你啊。”

靳岄喘着气,忽然蹲下抓起一把雪,搓了几下之后把手盖在脸上揉。

“怎么了?”

“你袍子脏。”再抬头时,靳岄脸上的热红褪去了许多,“臭死了。”

贺兰砜只是笑。笑着笑着又舔了舔嘴巴,放柔了声音:“你守那尸体,不怕吗?”

靳岄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硬邦邦截断话头:“贺兰砜,以后不许对我做这种事……我不是卓卓。我懂得骑马,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岳莲楼他们不是来保护你的么?”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贺兰砜追问。

靳岄头疼,又不敢直接瞅眼前之人。他有些害怕贺兰砜的眼睛,包括贺兰砜本人,对上了自己就应对失措,口讷舌拙。转身拍拍狐裘,靳岄推开房门。

室内还残留些许温暖,不见朱夜,贺兰金英留给她的剑也不在。靳岄惊疑不定,贺兰砜安慰他:“出门时带着防身罢了,别怕。”

他平时只不过言语上安慰,但这回伸手到靳岄头顶拍了拍。靳岄很紧张他对自己的诸般动作,扭身躲开。贺兰砜的手悬在半空,却不肯放过他,换作拉着他手在火盆边坐下。

他一走进这屋子便闻到栗子的香味。大瑀西北与金羌一带的栗子香甜粉糯,朱夜给自己安排出逃后路时准备了不少,她临出门前把栗子扔进火盆里烘烤,坚硬栗壳用小刀划开十字痕,现在已经熟了,香气四溢。

靳岄脸色都变了:“把栗子放牛粪里烤?!”

贺兰砜从他腰上解下自己的那把小刀:“这是火炭。”

靳岄闻了又闻,稍稍安心。贺兰砜从炭火里扒拉出几枚熟透的栗子,左右手托着吹气,等稍稍凉了,用小刀破开壳子,把鲜黄的栗子递到靳岄嘴边。

靳岄不肯张口,坐得离他远了一点儿:“别把我当卓卓,我自己会吃……”

“……”贺兰砜不懂他为何总用卓卓说事,强行把栗子塞到靳岄嘴巴里,“该吃就吃,别说废话。”

栗子是香甜的,但靳岄实在无法平静。今天的贺兰砜古怪极了,仿佛之前几日冷战全都不存在似的,莫名其妙地要动手动脚,一会儿塞栗子,一会儿理头发衣袍,那双手像是死心塌地地要黏在靳岄身上,东撩西摸,没完没了。

贺兰砜又从屋里找出银杏,一个个地用小刀破壳,仍旧扔进火盆里。银杏熟得快,烤熟了他便一颗颗递给靳岄,靳岄都不好意思了:“你不吃吗?”

“你先吃。”贺兰砜对他咧嘴一笑。

“……你怎么这么开心?”靳岄剥了几颗放在他手里,“出城很高兴?”

“我不喜欢北都。”贺兰砜说,“等这一趟从血狼山回来,我就回烨台,我和你都回去。我们现在已经出了北都,云洲王能耐再大也不可能把驰望原翻过来找两个人。”

他似是想到了更能说服靳岄的理由:“在烨台,你回大瑀也方便些。”

银杏没去心,吃进嘴里是苦涩的。靳岄忍不住问:“你真的会送我回大瑀?”

贺兰砜没立刻回答,把剥好的栗子和银杏都放入靳岄手心,抬手拨了拨他没梳理好的头发。靳岄的心腾腾地热跳起来:贺兰砜凑近了自己,他又在贺兰砜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缥缈的小小一个,火光闪动,点亮贺兰砜眸中一些复杂古怪的情绪。

“……你还没看过夏天和秋天的驰望原。”贺兰砜声音很近,像喑哑的风掠过软草,消失在山岳尽头,“大瑀没有那么好的景色。”

靳岄无法应答,栗子和银杏从手中跌落狐裘。贺兰砜勾着他的手指,眉头微微皱蹙,像是不理解自己此时动作的含义。但他没松手,靳岄也没抽离,屋内弥漫栗子和银杏微焦的香气,风雪被拒于门外,四籁俱寂。

门哐地一声打开。

朱夜右手提剑,左手拎着两只死兔子,大步跨进来。

“来了呀?”她笑眯眯的,“说什么秘密呢,没一点声音。”

靳岄低头从狐裘上扒拉银杏和栗子,抬不起头。贺兰砜:“你这屋子真热。”

朱夜瞪他一眼:“热了你就出门吹风。”

她一头长发剪得极短,满头金绒绒的短毛,瞧着不像北戎人,不像高辛人,甚至不属于天地间任何一处。剪下来的头发都被岳莲楼拿走了,岳莲楼心疼自己的长发,不肯染色,朱夜只得把自己的金发给了他。

但朱夜并不觉得可惜,她坐在火盆边上,长舒一口气:“长头发可真重啊,剪掉后我跑得都快了许多。”

驰望原的人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短发也丝毫不损朱夜的美丽。靳岄愣愣看她:“我能摸一摸吗?”

贺兰砜不甘示弱:“我也……”

朱夜只允许靳岄触碰,她非常喜欢靳岄,也像岳莲楼一样张手抱他,喊他“小将军”。

贺兰砜看得牙根发酸,只得没话找话说:“陈霜怎么还不来?”

三人等了一夜,始终没见到本应在傍晚前出现的陈霜。

次日,贺兰金英从王城回家,进门便看见陈霜和阮不奇正要出门。

他大吃一惊:“陈霜?!你不是去跟砜儿、朱夜会合了么?”

“明夜堂有人从大瑀过来,我和不奇必须去见。”陈霜解释,“见完他,我便启程。”

贺兰金英心中稍安。他在王城呆了一夜,终于等到云洲王随从带回来的消息:他们在沧河下游找到了“朱夜”的尸体,但只有残肢和头发,此行还折损了两位士兵。原来冬眠的棕熊在春季纷纷苏醒,它们啃噬了尸体,又杀伤兵丁,众人拼死搏斗,才将那三头大熊击毙。

云洲王疑心极重,没见到朱夜尸体便不相信她真的死了,起意要去细看那些残肢。但大巫却以王妃新孕,云洲王不得见残骸血腥为由阻止了他。最后,是大巫亲自察看“朱夜”的残骸,并确定地告诉哲翁和云洲王:死的确确实实就是高辛神女朱夜。

“……他又帮了我们一次。”陈霜叹道。

“百死不可抵。”阮不奇冷淡道,“他不是为你们,只是想让自己心里舒坦。”

两人与贺兰金英分别,贺兰金英在院中转了两圈,鼓足中气一脚踹开贺兰砜房门。他还要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贺兰砜因他击杀神女而心怀怨愤,与他决裂,带着靳岄回烨台去了。

至于这番说辞能不能令云洲王信服,他只能祈求天神多给高辛人一些运气。

另一边厢,岳莲楼在回心院里接待了明夜堂来的沈灯。

回心院乐姬朱夜莫名其妙被高辛的狼崽子将军杀了,各种传言四起,回心院反而愈发热闹。各个姑娘仆从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朱夜的交心之人,无论谁问,无论问什么,都能说出许多朱夜相关之事,再掬两把清泪,虽然看不出真情假意,但酒钱和脂粉钱赚到不少。

“灯爷不习惯这地儿?”岳莲楼笑嘻嘻地给沈灯倒茶。

眼前中年人白面微须,眼角有几道清浅纹路,神情不怒自威,面对岳莲楼的殷勤只摇摇头:“你总喜欢在勾栏瓦肆瞎混。”

岳莲楼坐下,不言语,冲沈灯摊开一只手,笑意更浓。

沈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堂主确实有信给你。”

“……信?”岳莲楼呆住了,“不是纸条?”

那信糊得结实,封袋上是龙飞凤舞的三个洒脱行草:岳莲楼。

岳莲楼忙接在手里,珍重得舍不得拆开。拇指与食指在封口浆糊上挪蹭,待浆糊溶解了,他才小心翼翼抽出信笺。

竟是洋洋洒洒的两张纸,霎时间也数不清是多少个字。岳莲楼乐得站起身走来走去:“这么多?!”

沈灯端起茶杯细品,半杯下肚后,看见阅信的岳莲楼脸上欢悦表情一分分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