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高辛

走到朱夜身边,贺兰金英按住她的肩膀,帮朱夜拔走了断箭。止血的药粉撒在伤口上,血水起初冲走了粉末,渐渐才停止、凝结。

“……死了多少人?”朱夜问。

“还不清楚。”贺兰金英为她包扎,“看灯的南城墙,还有巫者习所和下民街……下民街最严重,都是木头房子。”

朱夜不作声,静静看着眼前流水。

“后悔吗?”贺兰金英问。

朱夜嘴角扯动:“不后悔。”

贺兰金英看着她身边的乌金色大弓。那原本是朱夜的琴。

“以血偿命是最好的办法。”朱夜低声道,“我不是慈悲的神女,哲翁当年与金羌联手屠尽高辛四万余族人,他可曾后悔过?为了夺走血狼山的铁矿与冶铁术,他缜密计算,还将这罪名完全扣到金羌头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此人之卑鄙无耻,世所罕见!”

“难道这样的人会为北都丧命的百姓难过?”贺兰金英道,“朱夜,你的箭射错了地方。”

朱夜抿紧嘴巴。

“习所和下民街离回心院那么近,说不定里头也有你认得的人。”贺兰金英又说。

朱夜闭了闭眼睛:“……不必再说,动手吧。”

“我甩脱随从找到你,不是为了杀你。”贺兰金英拿起她身边的大弓,拉开了弓弦。

“我是想告诉你,今夜这件事,本来应该由我来做。”他一字字道。

巴隆格尔等人一直以为他和朱夜是去年才在北都相识的。然而多年之前,他们就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正是贺兰金英被靳明照释放,从萍洲城返回烨台途中。与他一同被释放的还有十几位北戎俘虏,因靳明照明显关照贺兰金英,俘虏们对他态度极恶劣,常狠狠诅咒他的眼睛和血统。

贺兰金英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离队了。

自萍洲回烨台,步行需要走上一个月时间。他吃完了干粮就用简单的随身武器在树林里抓兔子收集果子。就这样一路循着太阳星星指示的方向靠近烨台,他在一个月夜里遇到了河边弹琴的朱夜。

那时候的朱夜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骑着一头鹿,手持乌金色新月琴,唱着一首活泼的歌儿。流水是月色中一匹发光的长缎,少女盘腿坐在鹿背上,一足懒懒垂下,金发在月色里熠动光芒。贺兰金英怔怔看着,一时以为自己堕入梦中。

他那时候其实走错了路,但他不知道。朱夜给他干粮,他把果子赠给朱夜,两人骑着那头鹿往北走,直到回到正确的路上。

他们没有交换名字,贺兰金英只知道她在灭族后四处流浪,幸好被人收养,十几年来都住在英龙山脉脚下的山谷中。贺兰金英也不清楚她的来历身份,只记得世上有这样一个绿眼睛的高辛族少女,他偶尔会想起她,想起月色和发光的河流,一头鹿树杈般的角。

直到在回心院,他看见高台上奏琴的姑娘,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

“你太心急了。”贺兰金英说,“云洲王邀请你参加庆典,我就在担心会不会出事,但你不肯见我。”

朱夜静静看他,很慢地笑了。

“是你太犹豫。”她说,“我不明白,你是高辛王之子,流着血狼血脉,但你连复仇都这样拖拉。”

明月悬空,贺兰金英放下弓箭,拦腰把朱夜抱起,放在马上。朱夜在城外有一处秘密落脚点,他把朱夜送回去之后,照顾了她一夜。

第二日回到北都,他一脸疲惫地去见云洲王。无数人马城里城外搜了一整夜,但连朱夜的影子都没见到。高辛神女从允天监飞落后就彻底消失了。

云洲王和贺兰金英谈了很久。

贺兰金英现在是级别最低的下将军,但假以时日,他定能继续晋升。阿瓦只淡淡询问了他是否知道回心院那高辛乐姬的下落,见贺兰金英否认,他也没有继续追问。

他聊到了贺兰金英的弟弟和妹妹,还有烨台部落的许多人。

“贺兰砜在我这儿做事,我很喜欢他。”阿瓦亲热地笑道,“有你这个哥哥为榜样,他来日他必定也能成为北戎的将军。”

贺兰金英笑笑点头。他心头很沉重,他的命不再是自己的命,与许多人有了关联。

“天君十分欣赏你。”阿瓦说,“我和他都相信,你是聪明人。”

这是云洲王给他的提醒。高辛灭族多年,区区一两个高辛遗族,弄不出大的动静。这场火虽然伤亡惨重,但还不至于让天君忌惮。天君既然不忌惮,那此刻就是他给贺兰金英的机会,让他悔悟和抵罪,交出朱夜。

也是贺兰氏一家最后的机会。

他在天寿节庆典中获得了赏赐,哲翁给了他一座宅子,就在虎将军宅子不远处。但还未到可以搬进去的时候,贺兰金英回家时经过那处,看见已经有人在修缮了。

哲翁与云洲王不是信任他,只不过是吃准了他无法脱离北戎,也割舍不下贺兰砜和卓卓而已。

此时正是正午,日光强烈。他发现道旁枯木已经长出了星点绿芽。春天到了,但北都城中处处弥漫哭声,是在火中死去之人的亲属,他们几乎遍布整个北都城。

他想起朱夜的话。高辛被灭族当夜,血狼山上没有哭声。所有能哭、会哭之人都死了,火把照亮了黑红色的山脉,她那曾是高辛神女的母亲带着几位幸存者仓皇逃窜。

贺兰野,这是父亲的名字。

他的父亲是高辛王,这是朱夜亲口告诉他的,在他出征前往白雀关之前。

***

城南的大火全被扑灭后,贺兰砜带靳岄回了家。

若不是大巫告诉校尉贺兰砜受了伤,只怕贺兰砜还会继续在火场里拖尸体。靳岄记得校尉当时脸色不好看,但大巫没说别的,只是指着贺兰砜,把已经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次:“让他休息。”

两人便顶着大太阳慢慢走回家。

贺兰砜的伤在肩膀上,被一根烧着的木梁狠狠砸了一记。他当时护着大巫,随后又参与救火,一直没吭声。但大巫看在眼里。

“我以为大巫挺讨厌我。”贺兰砜说,“我背他回习所的路上,他一直骂我。”

“骂你?”

“狼崽子之类的,就你常常听惯的那种话。”贺兰砜听得太多了,已经全然麻木,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说我的出现会毁灭北都。”

靳岄:“……那你可真厉害。”

贺兰砜被他逗乐了:“我也觉得。”

两人正走过北都最热闹的大街,靳岄昨夜曾骑马穿过此处,但此时已全然不见任何繁华热闹景象。路上横七竖八都是人,坐着躺着,有的在哭,有的怔怔发呆。

贺兰砜脸上的笑又消失了,靳岄知道他在看这些人,带着沉默的痛楚。

或许自己不应该把放箭之人是朱夜告诉他。靳岄有些微的后悔:哪怕迟一点儿说,贺兰砜的愧疚也不会这么强烈。

两人走走停停,贺兰砜躲进树木与房檐的阴影里,微微喘气。他出了一点儿汗,汗水渗入伤口,异常疼痛。靳岄问:“我背你?”

“不必。”贺兰砜牵着他的手,像牵着卓卓一样自然,“走快些就行。”

没走两步,靳岄挣脱了他的手掌。贺兰砜:“嗯?”

“我手脏。”靳岄把手缩进袖子里,快步走在他前面。

“脏么?”贺兰砜追上他,“我不怕脏。”

他只有在跟靳岄说话时才是活泼的,靳岄不想让他又陷入方才的愧罪中,便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着天。

回到家里时,才知贺兰金英也是前脚刚到,直接被虎将军叫走了。

浑答儿坐在院子里揉后颈,脸红脖子粗地冲檐下的阮不奇吼:“就是你打的我!大瑀女骗子!你哭什么!有种你别哭,你出来跟我摔一次跤!”

阮不奇一身衣服被烟火燎得脏污,坐在檐下抽泣,一只手徒劳地揉眼睛,无奈从靳岄的角度看去,没有一滴眼泪。

都则正在劝架:“阮不奇怎么可能打晕你?你不清醒就再去睡睡。”

浑答儿抓起自己的靴子就往阮不奇那边丢,正正砸中阮不奇的胸口。阮不奇揉揉胸口,很慢地抬头,目光直直瞪着浑答儿。

靳岄心道不好,正要上前劝阻,阮不奇终于憋出两行眼泪,开始哭着比划。

贺兰砜当先冲过去给了浑答儿脑袋一拳。浑答儿捂着愈发疼痛的脑袋,茫然无措:“真的……真的是她……”

靳岄:“……”

他拉着贺兰砜进屋上药去了。

原本以为贺兰砜的伤可以自己处理,但脱下衣服靳岄发现他伤处在肩后,自己是看不到的。靳岄给他抹了油膏和药,那一大片淤青近看时愈发可怖,更有几处渗血,他用湿毛巾轻轻擦拭,贺兰砜任他施为,自己则用布巾擦拭卓卓做的鹿头靴子。

靴子实在不合脚,他在换勤的地方换了一双能走的靴子,打算回家前再穿卓卓的礼物,以免她伤心。

“这鹿头靴毕竟是熊皮鞣制,那人看到了,偷偷拿走了吧。”贺兰砜说,“白白让你担惊受怕。”

“你是云洲王请去的人,他们敢偷你的东西?”

贺兰砜不禁笑了,有时候他觉得靳岄的天真十分有趣。

“云洲王让我当他的随令兵,却没有安排我呆在他身边。对别的人来说,就说明他其实也并不十分看重我。”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而且我是高辛遗族,北戎人怕我,厌我,再寻常不过。”

屋外隐隐传来浑答儿的喊声,是卓卓醒了,正在为阮不奇出头。连都则也觉得浑答儿过分,时不时插一句更令浑答儿暴怒的话。

“就连虎将军……”

靳岄一愣:“虎将军怎么了?”

“他若是真看得起我们,浑答儿敢欺辱我这么多年?”贺兰砜平静地笑了笑,扭头对靳岄道,“人比牛羊马儿复杂太多。”

靳岄正仔细给他包扎,没提防他回头,只瞬间感觉贺兰砜的热息扑到自己鼻端。他身上有烟火的气息。

靳岄下意识往后一避,看见贺兰砜黑中藏碧的狼瞳里掠过一丝讶色。

“怎么了?”贺兰砜问,“你今天一直避开我。”

“没有。”靳岄低头清洗毛巾,贺兰砜忽然按住他下巴,令他抬头面向自己。

两人一下凑得太近了,靳岄吃惊地屏住了呼吸。

贺兰砜看着他的黑眼睛,欺身靠近:“又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