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大火越烧越猛,城墙上的木塔几乎全都倒了,原本架着摊子在旁烹炸食物的人已经纷纷逃窜离开,油锅打翻了,火油成为绝佳的助燃剂,火势愈发不可控制。
在火龙飘过来的时候,阮不奇已经知道不妙。她抱着卓卓直接从十几米高的木塔上跳下,还未跑出几步,看到火龙飘近的人群就炸开了。人们相互推搡,谁也顾不上看前后左右,更有小孩被推倒,踩在众人脚下,哭了两声便没了声息。
卓卓被阮不奇抱在怀里,起初吓得直哭,后来连哭都不敢,死死揪着阮不奇的衣领。
阮不奇是可以直接从城墙翻出去的,但城墙上还有不少把守的士兵。士兵用长枪长矛挡着想要跑下城墙的人,让有能力购买木塔的富贵人家当先从楼梯离去。阮不奇气得暗骂。她周围实在太过拥挤,根本无法脱身,身后又有一股大力推来,竟是十余位北戎汉子在后面猛推前面的妇孺,试图踩过她们冲过关卡。
就在此时,火龙落了下来。
阮不奇怀抱卓卓,顾不上别人死活,生出一股大力猛地往前压,左足踏在前方一人的背脊上,腾空跳起。
在北戎士兵惊恐的叫声中,她落在了城墙垛子上。然而未等站稳,身后忽然传来几声爆炸,城墙垛子塌了,她脚下一空,直直下坠。
纵然她轻功了得,可事发突然,怀中又有卓卓,她难以招架。一连串巨响,她和卓卓都落入了城墙下的房子里。
这是一座木制的空房子,里头堆满杂物,是乞丐晚上睡觉的地方。半个房顶都被石块压垮了,阮不奇把卓卓护在身下,知道自己肩膀和背脊都受了伤。伤得不重,但这石头沉重异常,她为保护卓卓,姿态怪异地半趴着,使不上力气。
外头火光越来越盛,哭叫、呼号不断,热气几乎燎焦了她的鬓发。
“……麻烦死了!”阮不奇气得大喊,“要不是为了保护你,我早跑了!”
卓卓蜷在她身下一声不敢吭,小手抱着她的身体。
阮不奇借着火光观察压在身上的木条石块,谨慎腾挪,终于找出空隙,倒退着爬出废墟。她正试图把卓卓拉出来,头顶忽然一声脆响,插着粗大铁钉的木块当头落下,直朝着卓卓!
阮不奇甚至来不及思索,立刻伸手挡住。铁钉登时插入她掌心,疼痛令阮不奇咬了咬嘴唇,用手把木块铁钉拔出。
卓卓吓得哭出声,阮不奇大吼:“不许哭!再哭杀了你!”这短暂的小小混乱和手上的剧痛让她失去了平静,房顶再次坍塌,这回是阮不奇被压在了木条底下。
大哭的卓卓想搬走木条,但她力气实在太小。孩童的哭声响亮如同哨声,阮不奇听得心烦意乱,她趴在地上,一时还不好起身,便撕下衣襟草草包裹手上伤口,骂了卓卓一句:“老娘没死,你哭丧呢!”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人声:“——卓卓?是卓卓哭吗?卓卓!”
浑答儿和都则沿路跑来,上城墙的石梯被逃下来的人完全挤满,两人无法登上城墙,在墙角徘徊时听见了卓卓的哭声。
火仍在烧着,浑答儿抱起卓卓就往外跑。卓卓哭得说不出话,指着混乱的屋内:“阮……阮……”
都则催促:“快走快走!着火的死人都掉下来了,我们可跑不过这些火。”
浑答儿边跑边痛叫:卓卓一直扯着他的头发,甚至咬他的耳朵。“阮不奇!”孩子终于哭喊,“阮不奇在里面!”
都则急得跳脚:“一个奴隶!不要管了!”
浑答儿把卓卓塞到他怀里:“救不了阮不奇,你我二人会被卓卓生生咬死!”
他让都则带着卓卓先走,自己跑回了那破房子。才钻入半塌的门,便看到阮不奇扛着沉重木条站起,已经自行脱困。
“我来救你。”浑答儿被她的大力气震惊,伸手拉起阮不奇就往外走。
阮不奇揉了揉耳朵,浑答儿才一转身,颈后忽然一疼,整个人昏倒在地。
“一个个的烦死了!”阮不奇提着浑答儿的腰带把他拎起,跳上一旁的房顶,飞快往前奔。怀中没有卓卓,她对浑答儿全无任何怜惜,一路腾跳磕碰,最后将浑答儿扔在了安全的地方。
她拍拍手掌,转身奔向另一个方向的火场。
耳中不断传来陈霜的声音,两人都练化春六变,可以用传音之术相互联系。陈霜站在一座木石头房子的二层上,身边有一匹马。
“靳岄跑进去了。”陈霜看着她,“我们是要静观其变吗?”
阮不奇焦躁不安:“静你姥姥的观!”说着跃进了城南的火场。
南城边缘有一大片木质建筑,此处是巫者的聚居地,名为习所,周围还有许多贫者居住的棚子。北戎巫者在获得巫者资格之前,都要统一在此处学习,直至大巫认可,才得离开。今日是天寿节,五大部落的许多巫者都汇集于此,同贺庆典。但习所已经完全被大火包围,靳岄一路跑过来,浑身被火气烘得热烫,而他想找到的人全无踪迹。
“贺兰砜!”
他站在大巫的房子前大喊。眼前的石头房子足有五层之高,比周围的木质建筑突出出一大截,尤为醒目。但此时房门紧闭,火声哔剥,只有周围哭喊叫嚷的人声清晰响亮。
有人倒在靳岄脚下,满脸都被熏黑了,抓住自己喉咙发出浑浊的闷喊。
靳岄退了两步,他茫然四顾,周围尽是火、火、火。
“贺兰砜!!!”
他离开大巫的房子,往更深处跑去。
城南是云洲王军队值守的地方,许多穿着细银鳞盔甲的士兵正在救火。有的地方火势减弱了,地面一片乌黑,靳岄看到身量与卓卓差不多的小孩,心惊胆战地冲过去。
那孩子已经断气,靳岄擦去他脸上的黑灰,忽然认出他就是在岁除灯节上给自己蜜果子的小孩。
他心头绞痛,把孩子尸身挪到道旁安置。
“巫者?是巫者吗?”有士兵硬把他拖起,“别留在这儿,快去避难!”
“你见到大巫了么?你认识贺兰砜吗?”靳岄忙抓住那人问。
“不认识不认识,快走!别碍事!”士兵将他扔在一旁,身后有一队人拖着几具尸体走过。靳岄从地上爬起,转身时看到还燃着小火星的地面上扔了只靴子。
靴子上有一个歪斜的鹿头,是他亲手缝上去的。
他脑袋轰地一响,忙把那靴子抓起。靴子是被拖走的尸体遗留下来的,靴子缝线结实但不够整齐,那只鹿头的两只角一大一小,他当时缝得十分吃力,针脚极其难看。
靳岄跟在处理尸体的人身后。尸体太多了,被随便扔在空旷处,一个个全烧得焦黑。偶尔还有几个尚未完全断气的,在黑魆魆的尸山里蠕动爬行。靳岄看了又看,没靴子的脚太多,他找不到鹿头靴的主人。
陆续仍有士兵奔跑呼喊,此处如同地狱。靳岄一点儿没想起要害怕,烧死的人身上又烫又黏,他拖开几具尸体,双手被烫得发疼,掌心已经全黑了。
在尸山之中有几具细银鳞盔甲的尸身,其中一人只剩半截,脚上套着另一只鹿头靴。
靳岄怔怔站着。他去摸那人的细银鳞盔甲,心想不对,不是的,贺兰砜没那么矮。贺兰砜的银甲是新的。贺兰砜背上总负着弓,可这个人没有。
但他已经没了继续求证的勇气。胸口也不觉痛,只是像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风从里头经过,雨从里头经过,他置身火场,却像站在冰天雪地里,手脚发颤。
鹿头靴也被烧得乌黑,他蹲着从尸体身上扒走那只靴子。那尸体半身血肉模糊,还剩一只手。靳岄抓住那尸体的手,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掌中比较。
“——靳岄?”
他猛地一惊,回头时看见身后站着个同样穿细银鳞盔甲的随令兵。
他有靳岄熟悉的狼瞳。
“你在这儿干什么?”贺兰砜伸手把他拉起,“还扮成巫者……你手怎么了?”
他搓着靳岄发黑的掌心,发现他是被灼伤了。
靳岄怔怔看他,猛然抬手去摸他的脸。贺兰砜方才也去救火,身上脏污,脸颊也有污痕。他越擦越脏,但察觉到贺兰砜身体的温度,他只觉得浑身所有力气都松懈了。
“这儿不安全,我们走。”贺兰砜这时忽然看见靳岄怀里的鹿头靴,隐约意识到什么,“……你以为我死了?”
靳岄不答,只是红着眼睛。
“……你来找我么?”贺兰砜笑了一下,扶着他手臂想拉他站起,“火这么大,你也不怕。”
靳岄站不起来。贺兰砜说:“若是走不动,我抱你?”
他摇头,双脚虚软,完全没有起身的力气,只能紧紧抓住贺兰砜衣角,说不出一句话。
他从不信神,不信命。但冥冥中,耳内却像听见了轰然震响的惊雷,令他心脉澎湃战栗。
白色晴天之中的雷降下来了,他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