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寿(2)

怕朱夜出事,靳岄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允天监。

允天监里除了大巫和朱夜之外,还有几位年轻的巫者,身披灰白色兜帽披风,露出因惊慌而涨红的脸。

看见靳岄,朱夜十分惊喜,张开手臂要抱他。靳岄下意识想起岳莲楼每次见到自己都要动手动脚,迅速闪避。

大巫还在塔中大吼:“把她赶出去!”

年轻巫者纷纷靠近,但全都不敢上前。因天冷,朱夜披着一件外袍,外袍下便是金钩银搭勾连而起的纤薄彩衣,她进入允天监之后便脱去了外袍,一头金色长发散落,此时伶俐站着,见巫者靠近,便冲他们露出甜美笑容。彩衣将她窈窕身段勾勒清楚,胸前半敞,露出蜜色胸乳,巫者们面红耳赤,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大巫气得脸都青了,贺兰砜快步走近:“大巫,我是云洲王的随令兵。”他掏出令牌,让大巫确认身份。

大巫揪着他:“我认得你……你快把这个女人带走!”

“大巫,这是天君邀请的高辛乐姬。”贺兰砜低声说,“天君和天后都很期待她的高辛乐曲,时间可不能耽误。”

搬出北戎天君,大巫一腔怒气发不出去,恨得直掐贺兰砜手臂:“女人怎么能进允天监!女人是污秽的!女人在允天监活动,允天监以后还怎么……咳咳……我知道一定是云洲王的意思,他不信神不信巫,他会毁了北……”

贺兰砜重重在大巫肩上一拍:“大巫。”

大巫登时噤声。贺兰砜见他一直没起身,低头一瞧,才发现大巫脚踝枯皱的皮肤淤红,是已经扭伤了。仔细一问,原来是方才朱夜和带她到此处的云洲王随令兵在允天监外叫门,大巫惊怒之中匆匆自塔上房间跑下,不小心摔了下来。

贺兰砜左右看不见那随令兵,便知道定是大巫凶悍,那人怕得跑了。在绝大部分北戎人心中,天君与大巫的地位孰高孰低是很难说清楚的,谁都没必要为了一个高辛乐姬得罪大巫。

贺兰砜扶起大巫,问出他住在城南,便打算送他回去。大巫指着朱夜喘气,贺兰砜忙道:“朱夜姑娘的‘清洗’便由其他巫者完成吧,大巫,你这伤不能耽误,我现在立刻送你回去。”他一边说,一边弯腰强行把大巫背起,大步走出允天监。

靳岄茫然,贺兰砜冲他无声说了一句:等我来接你。允天监的门在贺兰砜身后关上,靳岄回头看朱夜和其余巫者。

“云洲王提过,今夜会有贵客来允天监看火龙。”巫者把他引到一旁,态度恭敬,“请您稍待片刻。”

靳岄乖乖坐下,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贺兰砜把他从家里带出来之前,让他换了一套大瑀的衣装,他看着端整斯文,是“贵客”的样子。虎将军那宅子原本是为大瑀王妃建的,里头许多大瑀服饰,款式虽稍显老旧,但很适合靳岄身量。靳岄还发现,原来不仅贺兰砜长高,自己也同样长高了。

他坐在允天监中,头顶满是灯烛,无数方形小窗潜在塔身之中,塔外火龙、灯光与夜色,一一倾注入内。

与他那日受“清洗”一样,朱夜跪坐在塔中,巫者左手托着清水,右手举着手杖,又舞又跳。朱夜平静地直视前方,眼中无情无绪,等巫者歌罢舞毕,才微微扭头冲靳岄笑了一笑。

靳岄忍不住也以笑容回应她,脸上发热,心想谁要是说朱夜不好看,谁就是瞎了眼睛。

仪式完毕,朱夜却未能离开允天监,她需要在此处等待云洲王的随令兵来召唤。年轻的巫者们挤挤挨挨歇在一角,不时抬眼偷看朱夜,朱夜托着琴走到靳岄身边坐下,手指轻轻拨动琴弦。

“我知道你是岳莲楼的朋友。”朱夜低声说,“岳莲楼跟我借过风鹿,说是要去烨台部落找一个人,是你么?”

那果真是她的鹿。靳岄愈发觉得朱夜神秘:“他连这个都跟你说?”

朱夜靠他很近,灯烛火光在她翠色盈盈的双眸里化作了细碎星辰。她的双眼与贺兰砜一家并不相同,或许是因为不混杂汉人血统,她双眼其实是蓝绿色的,只瞳仁藏了一缕深碧,近乎似黑。

“我们说许多话呢。”她讲话的腔调也像歌唱,“他是个可爱的人。”

朱夜一边低声歌唱,一边拨动琴弦。她手中的琴像箜篌,但比箜篌要小一些,状似弯月。朱夜先唱了一首《玉楼空》,又接一段《剔银灯》,来来回回都是舞苑歌寨里的香词软曲。允天监的巫者不太听得懂大瑀话,但晓得这琴音拨得人心里松松酥酥的,不是正经东西。

这两首都是梁京鸡儿巷里出名的唱词,靳岄听得似懂非懂,朱夜忽然笑问:“你没去过那种地方呀?”

靳岄:“什么地方?”

“看姑娘摸姑娘的地方。”朱夜想了想,“听闻梁京也有俊俏的小郎君,说唱弹舞,无一不精,伺候男人的功夫比女人还精深,你试过么?”

靳岄慌得连忙摆手:“不、不……我没、没去过!”

他一害羞,朱夜笑得愈发厉害,手指在弦上一弹,一串陌生的乐音跃了出来。朱夜用陌生的语言吟唱,靳岄几乎瞬间便听懂了:是高辛人的歌。

那是一首流传在高辛人之间的古老曲子。从遥远东方出发寻找宝物的队伍,一路披荆斩棘,最后抵达血狼山。人们被血狼山满山火红的奇景震惊,决定在此落脚扎营。

这是高辛人起始的源头。他们在血狼山有了立足之地,生儿育女,繁衍生息。

曲子里有射月的高辛王,以血狼山永不熄灭的火焰淬炼星辰的高辛神女,习惯沉默、习惯苦难但不习惯低头的高辛人,古老而悠远的曲子,如同悠长永恒的太息。

弹琴歌唱的朱夜,让靳岄几乎产生了自己爱上她的错觉。朱夜唱完又给他解释曲中意义,靳岄呆呆看她,脱口而出:“……为什么贺兰金英不是你的勒玛?”

“一个人是不是你的勒玛,要看天神的意思。”朱夜笑道,“当勒玛出现的时候,人是会知道的。就像白色的大晴天里,突然落下一道雷。它吓了你一跳,你控制不住你的心,心被一个人捕捉了,从此你被那个人牢牢攥在手里。”

她越说越慢,越说越轻。靳岄迷迷糊糊闭上眼睛,靠在朱夜肩膀上,陷入沉睡。

***

王城南面的城墙上搭筑了无数观景的木塔。能买下木塔位置的都是北都的有钱人,比如浑答儿。他买了一个,但坐在上头看了没多久,便远远瞧见回心院的彩绸。他把木塔让给了卓卓,和都则头也不回地奔向回心院。

城墙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目之所及全是各色表情丰富的脸庞。巴隆格尔说是去买吃的,但阮不奇知道,他不想陪小孩儿玩,已经溜走了。抱着卓卓爬上木塔,阮不奇让卓卓坐在自己腿上,此时才终于放松。塔上视野很好,能看到巨大的火龙与满城灯火,城墙上许多叫卖的摊子,她揉了揉耳朵。

卓卓怀里藏着蜜果子、糖饼、油糕,这时一一摆在木塔的小台子上,和阮不奇一同分享。

“这里没人听到你说话。”卓卓小声说,“你可以跟我讲故事了吗?”

阮不奇有些敷衍地应声。从木塔这个位置能清晰看到王城高塔上的长明火,热气涌入龙神,长龙缓慢摆动,龙头正朝着南方。

她忽然拍拍卓卓的脑袋,让她看向长明火。

“长明火今天怎么烧得这么大?”阮不奇眯着眼睛,“是我看错了么?”

***

靳岄是被陈霜叫醒的。

允天监的大门被人从内侧反锁,陈霜从塔上的小窗子钻进来,照着靳岄的脸拍打。靳岄揉揉眼睛,陈霜双手冰凉,捂在他脸上,他瞬间清醒。

“朱夜不对劲。”陈霜说,“连巫者也睡着了。”

允天监大门闭锁,靳岄发现身边没有朱夜,也没有那把琴。两人心道不妥,左右看看,同时抬头。朱夜没有离开允天监,她是往上去了。

石梯回旋往上,靳岄跑得气喘吁吁,陈霜先他一步来到尽头,指着头顶说:“我听到了,那女人在上面。”

眼前是回旋石梯的尽头,一个半封闭的空间,头顶天花板是青灰色石头,仅身旁墙上有一面空空的方正小窗。靳岄靠近小窗,发现它太窄了,只有陈霜这样最擅长缩骨功的才能爬出。

上方便是轰轰燃烧的长明火,但靳岄已经没有可以继续往上攀爬的路径。

靳岄看到窗外有一条巨大的火龙,正在缓慢摆动身躯。火龙尾巴拴在长明火上方,它靠长明火燃烧产生的热气驱动。因距离近,靳岄能看到火龙身上打磨如镜的铜片。夜间仍有北风,火龙龙头被吹向南方,直指王城城南。

靳岄和陈霜都听见了上方传来奇特的金属摩擦声。陈霜无声问他:我出去看看?

靳岄却立刻拽住了他,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朱夜能从这个小窗钻出去,爬到长明火那里,她功夫不可小觑。

就在这犹豫的一瞬,俩人都听见了箭矢离弦之声。

一枚箭矢,箭尖插着熊熊燃烧的油团,以破风之速从火龙龙尾贯入,穿过龙身,一路呼啸,刺破了龙头。

火龙成了真正的火龙!纸做的龙身霎时燃烧起来,因为糊得结实,一时半刻还没有烧透。燃火的巨龙在北都上空痛苦翻滚,龙尾终于烧断,北风吹送这条巨大的火簇,飘飘荡荡,落在城南。

惊恐的叫声从城南炸开,大火落地即燃,哭叫、奔跑、碎裂的火点,涟漪一样四处散播。

靳岄的心一下揪紧了:今夜的城南是人最多的地方,贺兰砜、卓卓、阮不奇,都在那里!

“陈霜,你留在这里,别让朱夜走了!”靳岄顺着楼梯往下狂奔。

陈霜却立刻跟了上来:“我得保护你。”

两人从巫者身上解下披风裹在身上,打开了反锁的大门。王城内一片骚乱,两人戴上兜帽,扮作巫者一路小跑来到城墙下。陈霜轻功了得,他背着靳岄,猴子一样爬上城墙,两人离开了王城。

靳岄此时忍不住回头望向允天监高处。长明火熊熊燃烧,像是被人注入了火油,火焰高达数丈。一个身着彩衣的女子立在塔顶,她那架状似箜篌的高辛琴已经被重新拆装,成了一柄乌金色的大弓。

夜风撩起朱夜金色长发,她身姿不动不摇,靳岄忽然想起那首古老的高辛歌谣:神女驱动永不熄灭的火焰燃烧草原,草原成为火海,神女淬炼出新的星辰。

才落地,靳岄立刻拔足狂奔。北都屋舍低矮分散,不适合让陈霜带着自己跑。他穿街过巷,忽然看见两匹配了马鞍的马儿站在街口,正在吃草。

靳岄一摸腰间,贺兰砜赠他的那柄小刀他总是随身携带。他用小刀割断拴马绳,翻身跃上马背。陈霜紧随其后偷马,马儿主人发现后一路骂骂咧咧追来。等陈霜终于将那人摆脱,靳岄已经不见踪影。

北都大街上,一位身着大瑀衣装的少年正策马狂奔。

街面全是东奔西散的人,在长街尽头还有拦路的杈子,并不适合马儿奔驰。但靳岄紧握缰绳,速度丝毫不减,马儿完全服从他的指挥,奔跑、转弯、起跳,流畅得如同靳岄才是它认可的主人。

越靠近城南,所见之景愈发混乱。火龙从允天监落入城南途中,散落了许多燃火的碎片。北都城的人为了迎接春天,纷纷在屋顶铺了新的干草,石头砌成的房子外搭着木架,正为新的一年做修缮。这些都太容易烧起来了,小火点燃大火,靳岄几乎觉得自己是在惨叫与火焰之中穿行。

经过回心院后院,靳岄忽然看到了浑答儿和都则。两人抱头从小楼蹿出来,回心院外头也着了一片火。

“浑答儿!都则!”靳岄勒停马儿,“你们看到贺兰砜了么?”

“没、没有……”浑答儿失声,“你骑马?!”

“卓卓和阮不奇呢?”

“在城墙上看龙……”都则指向城墙,脸色剧变。原本人满为患的南城墙已经成了火海,无数黑色人影在火中惨呼。

浑答儿骂了一句,转头往南城墙跑。都则在原地发愣,浑答儿吼了一句:“快去找卓卓!”

两人抄近路返回南城墙,与逃窜的人逆流而行。在另一个方向,靳岄再次纵马越过众人头顶,马儿长嘶,竟踏穿一片木架,落在一座石头房子的二层上。

浑答儿脸色发僵:“他会骑马?!混帐大瑀骗子!他骑得比我还好!”

靳岄远远看见一座石头房子上挂着巫者的标记,那是大巫的居所。但他无法靠近,城南已成火海,街巷一片混乱。有穿细银鳞盔甲的人们匆匆跑过,指挥救火。

“贺兰砜!”

无人回答,他的声音被火场的巨响掩盖了。靳岄左右看看,见眼前有一桶半凝的冰水,被此处热度烧化了许多。他扛起水桶自头顶浇下,跳下二层,裹着兜帽披风往大巫的房子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