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靳岄低头掸去鞋面的浮尘。他思忖了很久,细细地想着自己会不会想念贺兰砜或者北戎。最后忽然想起,他应当考虑的,是怎样回答才不会让贺兰砜恼怒。
每次见到岳莲楼或是与陈霜谈起以后的安排,他总生出忧心忡忡之感。陈霜提醒他不能让贺兰砜气急,必须顺着贺兰砜的意思,保证贺兰砜在之后的行动中会做出对靳岄有利的事情。
他们认为欺骗贺兰砜是必然之事,靳岄三番二次回避,说明他善良过头以至于懦弱。
但唯有在现在这个问题上,靳岄并不想对贺兰砜有任何欺瞒。他知道贺兰砜是真心想听答案。
“我不知道。”靳岄说,“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回大瑀。”
“按云洲王的意思,我们若是帮他的忙,他会让你脱去奴籍。”贺兰砜想了想,又说,“但他不值得信任。我知道你在北戎过得不高兴……”
他顿了顿,低声说:“你不会想我。”
贺兰砜说得很肯定,靳岄一时间无言以对。直等到贺兰砜来来回回把手中的狼镝擦了十几遍,靳岄才开口:“获得自由的奴隶是长了翅膀的大鹰,我不想北戎,也不想你。”
贺兰砜把狼镝的箭尖轻轻磕在屋顶瓦片上,点了点头。他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这令靳岄心头有愈发强烈的惆怅。他按了按胸口,站起身,袍角被犹寒的春风吹开。
“我听巴隆格尔说,北戎的奴隶是走不出边界的。只要奴隶想逃,北戎的箭就会刺穿他们的心脏,就像你用狼镝杀死刺客一样。”他轻声问,“如果我真的逃回去,你会用北戎最锋利的箭射杀我吗?”
几乎没有一瞬犹豫,贺兰砜扭头看他。
“狼镝不攻击朋友,它只会刺穿敌人的心脏。”他斩钉截铁,仿佛起誓,“我永远不会把它对准你。”
靳岄怔怔站着。春风太冷了,他手脚是冰凉的,但胸中却像被贺兰砜点起了一团火,又暖又热。
***
又过一日,贺兰砜果真去见了云洲王。
云洲王在王城中有自己的宫殿,但他平日多在军营中活动。驻守北都的军队有两支,其中一支便是云洲王率领的青鹿蛮军。
贺兰砜在蛮军军部等了一会儿,阿瓦风风火火冲进来,看到他便露出欢喜笑容:“你果然来了!”
他亲热地拥抱贺兰砜,满脸惊喜,仿佛贺兰砜来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贺兰砜脸上表情很淡:“我愿意当你的随令兵。”
阿瓦左右看看:“靳岄呢?”
贺兰砜不答,神情倨傲。阿瓦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起初是他掌握着靳岄命运,以此拿捏贺兰砜,但现在贺兰砜成了他的随令兵,变成了可以用贺兰砜拿捏靳岄甚至贺兰金英,这个小圈套带来的效果实在太过令他高兴,见不到靳岄也不算什么遗憾了。
他命人上茶上肉,接待贺兰砜好好吃了一顿,贺兰砜旁敲侧击问了半天,始终不知道自己这个随令兵要做什么。
“你难道还没想好如何安排我?”
阿瓦哈哈一笑:“吃饭!吃酒!”
贺兰砜酒量不错,但他在阿瓦面前敞不开怀抱。见他喝得客气,阿瓦便提起了贺兰金英:“你大哥酒量倒是不错的,我同他喝过酒。”
他似是闲聊,谈起了贺兰金英飞快晋升的秘密。
贺兰金英在此次南进战役之中,因处理果断而得到破格擢升,但不少人认为他是运气好。他之前在白雀关战役中从普通士兵升作百夫长,同样也被看做借了运气的功劳。
大瑀和金羌在白雀关鏖战,北戎旁观,做好了助战的准备。靳明照率领的西北军骁勇善战,一开始金羌并不能讨到什么好处,甚至连北戎旁观的军队也吃了点儿小亏。
率北戎军的是岐生部落的一位将军,一直看贺兰金英的狼瞳不顺眼。他率军后撤十里,却不允许贺兰金英随队后撤。贺兰金英不得不领着一支十人左右的小队,游走于大瑀和金羌的战场外围,搜集情报。
正在在这搜集情报的过程中,贺兰金英立了功:他发现西北军驻守的一处缺口,并把缺口位置告知金羌军,金羌军得以巧妙地进入封狐城内部,从后方打了靳明照一个措手不及。这次偷袭正是大瑀西北军大败的起点。
贺兰砜愣住了。他记得贺兰金英十分敬重靳明照,最后连靳明照的尸体也是贺兰金英收殓的。
“贺兰金英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果断。能在瞬息之间做出判断,依赖直觉与经验,是将才必备的天赋。”阿瓦边喝边说。
贺兰砜此时明白,是自己太天真了。
即便贺兰金英如何敬重、感激靳明照,当他在战场上,他就只是一个北戎士兵,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必须站在北戎利益的立场上。而出于敬重与感激的回报,是让他在清理战场的时候保护了靳明照的尸体,并且在回北都时撒了一个谎,截留了靳岄的性命。
“你大哥说可以从靳岄那儿套问出梁京的地图,我起初是信的,但现在我知道,这不可能。”阿瓦笑道,“如果我和父王知道靳岄是这样一个角色,当日绝对不会同意贺兰金英留他一条命。”
“……但你现在需要靳岄。”
“现在是现在,当时是当时。”阿瓦喝了一口酒,忖道,“大瑀质子能留下一条命,实在是运气太好。”
贺兰砜与他碰了碰酒碗,平静道:“我已经答应当你的随令兵,以后大可不必时刻用靳岄来提醒我。他是我家的奴隶,仅此而已,我见他孤苦可怜,多同情一些,你总提起他,反倒让我觉得古怪。”
阿瓦愣了一会儿,大笑道:“那什么……狐裘呢?这个是什么故事?我想听。”
贺兰砜可完全不想说。他渐渐发现,自己认定的狐裘之恩,在许多人眼中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不值得他这样热烈对待。
这场酒喝了多久,阿瓦就问了多久。要不是他的随从有事通报,只怕他会连靳岄在贺兰砜家中怎样生活都要一一逼问。
随从说的事情与回心院相关,贺兰砜竖起耳朵,听得一句“朱夜姑娘当夜一定会到”。
贺兰砜一下为他大哥揪紧了心:“你们找朱夜有什么事?”
“噢,对!你们都是高辛人,应该是认识的。”阿瓦笑道,“父王的天寿节,驰望原各部都有礼物或人丁送来。我想起高辛族灭族多年,但又听说有高辛歌姬在北都活动,弹得一手好琴,便打算邀请她参加天寿庆典。”
贺兰砜:“只是来弹琴?”
阿瓦兴趣很浓:“听说她被称作北都第一美人?”他说着,搓了搓下巴的短须。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消息。贺兰砜回去路上很为大哥担心,生怕他的勒玛被人看中。可朱夜与大哥并无任何约定,她是完全自由的,选择谁、选择留在哪儿,全凭心意。
这其中懊恼与焦虑实在没法对别人谈,贺兰砜回家见到靳岄,立刻把他拉到一边说悄悄话。
浑答儿在远处走过,扭头问都则:“他俩不是吵架了吗?”
都则:“吵过吗?”
浑答儿:“可真气死我了,怎么人人都喜欢贺兰砜。”他转过弯,看见给卓卓烤豆子的阮不奇和陈霜,手又痒了,迅速摸一把少女的发髻。阮不奇回头看他,眼神很凶,但浑答儿完全不怕:“来打我呀!”
陈霜:“……”
卓卓:“我来打你!”
那边闹腾着,靳岄细细问贺兰砜见云洲王的详情。俩人都没再谈那天的争执,也没聊回大瑀或者狼镝的事情,一切像是落叶掉进水面,涟漪散去了也就散去了,谁都不愿意回看。
得知朱夜将要去参加天寿节庆典,靳岄先给了贺兰砜一个眼神:“你还说朱夜不好看。”
“我没觉得好看。”贺兰砜很固执。
“可是我们能做什么?”
这问题难以回答,也超出两人能力范畴。贺兰砜心道自己不应插手大哥之事,干脆不再想,凑到靳岄身边悄悄说:“天寿节当晚也会展示火龙。你上次没看仔细,我到时候再偷偷带你去。”
他果真见到靳岄眼睛发亮:“去哪儿看?”
北都看火龙的最佳地点有两处,一是城南的城墙,二是允天监。城南城墙上人太多了,贺兰砜这次打算借云洲王的面子,让靳岄偷偷溜进允天监。
“你还没给云洲王办事,就先占他的便宜?”
“不占白不占。”贺兰砜背靠大树笑道,“他给我安排职务了,天寿节当天,我得在城南维持秩序。”
他想了想,又说:“给你带猪胰油饼。”
***
贺兰金英是天寿节前一天回来的。他是北戎第一个异族将军,而且还是高辛族的将军,天君把他当作一个吉祥物,要在庆典上给所有人展示。
于是他便回来了,风尘仆仆。
还未坐定,巴隆格尔便把贺兰砜当上云洲王随令兵的事情告诉了他。
靳岄还是第一次见到贺兰金英脸色剧变,完全失态。让所有人离去后,他和贺兰砜谈了很久。
当天夜里,贺兰金英把靳岄单独叫去,给他倒了一小杯酒,请他落座。
“我不知道当日救你是对是错,”他开门见山,“但我现在后悔了。”
两人不再相互打机锋,坦诚相对。
“靳岄多谢贺兰将军当日相救。”靳岄向他敬了一杯酒,“此前不知将军好意,多有得罪。”
贺兰金英咬着小小的金杯杯壁,双臂大敞,靠在椅背,眯起眼睛看靳岄。兄弟俩虽然都有一双狼瞳,但靳岄觉得,这两双眼睛是完全不一样的。贺兰砜看着自己时,是敞亮的热烈和欢喜,贺兰金英打量自己的眼神,则像是评断、犹豫、度量。靳岄毫不畏惧地迎接他的眼神。
“……也不必谢我。”贺兰金英仰头,金杯中的烈酒滚入他喉咙,他抬头看着房顶椽梁,声音发闷,“只怕之后你会恨我入骨。”
靳岄一时没听懂。
“离贺兰砜远一点儿。”贺兰金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低笑道,“别的人我不理会,但你若是害了贺兰砜和卓卓,天涯海角,我也要你偿命。”
靳岄忽然想起贺兰砜说的事情。
“你知道朱夜要去王城参加天寿庆典么?”
贺兰金英动作果然一窒。
“据说云洲王很喜欢她。”
贺兰金英把手里的酒又灌了下去。“谁不喜欢她呢?”他笑道,“你见过她的,她是不是北都第一美人。”
“你不担心吗?她是你的勒玛。”
提到这个,贺兰金英脸上霎时掠过一丝不悦和尴尬。
“她是我的勒玛……”小小的金杯在他掌中打转,靳岄听见他低声道,“可我不是她想要的人。”
***
天寿节当天,满城张红布彩,热闹程度比岁除更甚。北都人爱戴天君,个个喜气洋洋,衣裙簇新。巴隆格尔几天前就着人装饰府宅,宅中本是大瑀风格,现在全挂上了北戎的饰锦,颇有些不伦不类。
贺兰砜和贺兰金英一早便离了家,一个去找云洲王,一个入王城筹备庆典。临走时巴隆格尔追上两人,各赠了一双崭新的熊皮靴子。
贺兰砜看那靴子,十分感动:“你之前不愿意搭理我,就是为了做这个?”
“你这个是卓卓做的。”巴隆格尔热情地将自己的靴子送到贺兰金英手上,“将军,这才是我的手艺。”
卓卓跟在靳岄身后,目光中全是强烈期待。贺兰砜只好把那双左右脚一大一小的靴子穿了上去。靴子上缝着个鹿头,歪歪扭扭。“卓卓做得真好看。”贺兰砜说,“就是鹿头缝歪了。”
靳岄:“鹿头我缝的。”
贺兰砜:“歪得挺趣致。”
趁贺兰金英和巴隆格尔说话,贺兰砜窜到靳岄身边小声道:“晚饭时我再回来接你。”
浑答儿和都则也出门了,宅中最闹腾的人全都离开之后,登时安静许多。靳岄找到陈霜,与他互通讯息。
昨夜与贺兰金英喝酒,靳岄总算从他口中问出白霓的去向。
贺兰金英接到了北都的指示,他先将白霓引到大松林,那里果然有人等待着。回到烨台营寨后不久,贺兰金英又把车队的人领到了大松林。那时候白霓已经不见了。
按照指示,贺兰金英在次日再次前往松林熊洞清理。熊洞中一片狼藉,全是被两头熊啃噬的残肢,贺兰金英没有发现白霓的踪迹。
陈霜大吃一惊:“他们被熊吃了?!”
靳岄点点头。当日烨台的阿苦剌组织猎熊队,称是冬眠的黑熊被惊醒,伤了烨台的猎人。他现在醒觉,应该是那两头熊已经尝过了人肉的滋味,之后才会故意袭击烨台的冬猎者。
“没有白霓的尸体……白霓没有死?”陈霜问,“是谁让贺兰金英这样做的?”
“他不知道。”靳岄道,“或者他不愿意告诉我实情。但我认为,应当与哲翁相关。贺兰金英从北都回来,哲翁让他处理我的事情,那白霓和车队自然也会让他经手。”
无论如何,白霓仍在人世的可能性越来越大。靳岄心头情绪复杂,一面为那些惨死于熊口的将士文臣难受,一面却也隐隐怀着希望:他能找回白霓,他一定能与白霓一同回大瑀。
傍晚时分,贺兰砜终于回来找他。靳岄第一次见穿着一身随令兵服饰的贺兰砜,十分惊奇。云洲王的随令兵都是一身细银鳞盔甲,内着深灰色衣裤,利落英伟。贺兰砜腰上佩剑,背上是朱红色大弓和箭壶,腰窄腿长,加上一张与北戎人迥异的英俊面孔,走在路上频频引来路人侧目。
靳岄发现他长高了许多。
浑答儿和都则也回家吃饭,见贺兰砜带靳岄外出,忍不住又要冷嘲热讽。巴隆格尔撺掇浑答儿等人带卓卓去城南城墙看火龙,陈霜与阮不奇略一犹豫,分头跟随。
为了不让贺兰砜发现,陈霜只是默默缀在靳岄身后。贺兰砜完全没发现他,一路上只顾着跟靳岄说话,给他介绍北都夜街各种各样好玩新奇的东西。
在北都高空,火龙已经腾空,它随暮夜的春风缓慢摇摆。
有了云洲王的通行牌与王城禁卫接应,贺兰砜和靳岄顺利经过城门,直奔允天监而去。
“你在这么高的位置看过北都么?”靳岄问。
贺兰砜摇头:“我一会儿还要去城南值守,你自己先看,我回来接你。”
靳岄愣住了:“你不同我一起?”
贺兰砜:“职责在身,没有办法。放心,一定给你带油饼。”
允天监就在面前,靳岄眼尖,看见大门敞开,一位高挑女子背着琴,大咧咧站在门前。
“是你们说我要参加庆典必须先在允天监接受‘清洗’,可你们又说女人不得进入,那我怎么办?”
靳岄和贺兰砜对视一眼:是朱夜的声音。
“女人,不得,进入,允天监!”大巫一边咳嗽一边在门内说话,“何况你身上有不祥的臭味!云洲王这个兔崽子,让他来跟我说话!”
朱夜抬脚,踏过允天监大门。
大巫咚地一敲手杖,愤怒大吼:“污秽!!!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