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碰狼镝的瞬间,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涌入了他的指尖。贺兰砜抓起狼镝,拉弓搭箭。
古老的悸动澎湃着他的心胸,剧烈沸腾的冲动仿佛从血脉深处迸发而出。那支浑然的黑箭在催促他松手,让它扎入敌人的血肉,吞噬粗糙可恨的生命。
贺兰砜松了手指。
狼镝激射而去,刺破冷风。
它先扎入举刀者的左胸,箭势未消,挟带着无穷力气,箭尖旋转,剐开骨头、脏器,最后穿胸而出,当一声死死钉入石中。污血喷溅,纯白箭羽染红一半。
大刀落地,距离阿瓦仅有几寸距离。刀手仰面躺倒,风中只剩铁器撞击石块的瓮响与贺兰砜的喘息。
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他拖着伤腿腿走向阿瓦,先察看了阿瓦的伤势,随后吹口哨唤来飞霄。阿瓦见他腿上的剑伤与胸口刀伤不停渗血,心有余悸:“高辛人,你……”
“我有名字。”贺兰砜说,“我叫贺兰砜,烨台人士。你不是巫者,到底是什么身份?”
阿瓦撑着他身体站起,从腰上皮囊中拿出一支火箭,拉动引线发信。
“是狼镝吗?”他问,“狼镝让你怀疑我的身份?”
“狼镝只是其一。普通巫者到城外活动,不可能有九人随行。你的随从里有禁卫军的人。”
阿瓦撕开尸体的衣服,和贺兰砜分别处理伤势。他也是料理伤口的好手,娴熟快速,并不因疼痛而延缓过片刻。
“我本名瓦辛图,驰望原的继承人,北戎天君长子。”阿瓦说,“你可能听过我另一个名字,云洲王。”
贺兰砜惊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北戎天君哲翁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其子赐称云洲王,意为驰望原最高峰云台峰的王者。传说云洲王杀人如麻,年纪轻轻已经在哲翁平定五大部落内乱的战争中屡屡立功。他头戴狼神头盔,身骑汗血宝马,手持长枪长刀,杀神弑佛无人可挡,是驰望原上令人畏惧的噩梦。
眼前青年身上没有一丝杀气,他经历方才惊心动魄的一顿斩杀仍面色平静,毫不惊慌。
“贺兰砜,我的兄弟挚友都称我为阿瓦。”阿瓦说,“若是再喊我云洲王,倒显得生疏了。这支狼镝你留着吧,我把它给你了。”
飞霄背上有贺兰砜的药囊,但阿瓦手臂的砍伤十分严重,药粉撒上之后立刻被血水冲开,根本无法上马前行。
可幸片刻后便有一队戎装人马奔来,是护卫云洲王的队伍。见阿瓦负伤严重,所有人都面如白纸。他们带来了马车和懂医术的巫者,为阿瓦处理伤口后便将他扶上马车。
这时,贺兰砜忽然在阿瓦身后跪下。
“云洲王,请你为我救一个人。”
贺兰砜不能与云洲王同乘,但阿瓦给他留下了一个巫者,陪他回家。
阿瓦命他起身:“救什么人?”
“我的朋友靳岄。”贺兰砜说,“他原本是大瑀质子,现在是烨台贺兰家的奴隶。今日他被天君召到王城,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阿瓦皱眉不解:“你拼死护我一命,你可以用这份恩情跟我要牧场,要女人,甚至要议堂中的一席之位。用在奴隶身上,岂不浪费?”
“靳岄是我的朋友。”
“奴隶是奴隶,大瑀奴隶不是我们北戎人的朋友。”阿瓦打量他,“再说你现在已自身难保,怎么还惦记别人的生死?”
“……他给过我狐裘。”贺兰砜看着阿瓦,“当日余温,此生难忘。”
阿瓦笑了:“这又是什么故事?”他支撑不住,缓缓在车内坐下。巫者与护卫催促他回王城,阿瓦对贺兰砜说:“这个人我帮你救,你回家疗伤吧,不必担心。”
***
允天监中,大巫已经打起瞌睡。
靳岄不可能在此地睡着。他闭目养神,盘算着接下来见到天君应该如何应对。距离他被押送到允天监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仍未接到召见的口令。等待的时间越久,他其实越冷静。这说明北戎天君尚未作出最后的决定。
允天监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位年轻的巫者闯进来大喊:“大巫!”
大巫惊醒,登时跳起来。年轻巫者狂奔而来,与大巫耳语几句后,大巫脸色突变。他顾不上眼前的靳岄,与巫者带着塔中大箱小箱匆匆离去。
入王城的道路灯火通明,高台上燃着青烟。
“云洲王现在怎样了?”大巫一路小跑。
“还能说话,但力气不够了。”年轻巫者紧跟其后,“他带着九个随从出城找天星遗石,但九人中混入三个怒山部落的反贼,对云洲王起了杀心。天君现正大怒,已经杀了十几个禁卫。”
大巫抽抽鼻子,眼前正是王子居住的长盈宫,他闻到长盈宫内外都充斥着强烈的血腥气味。
宫奴、议臣、将军、后妃,无数人从王城乃至北都各个角落汇集而来,长盈宫灯烛齐燃,亮如白昼。云洲王躺在床上,双眸半闭,仍有说话的力气,但面上全无血色。
大巫冲入长盈宫,顾不得与焦灼的天君问候,径直闯入云洲王寝室。
长盈宫外跪着一片乌鸦鸦的人,贺兰金英和虎将军也在其列。百臣将士低低耳语,虎将军忽然说:“靳岄可算逃过一劫,天君现在是顾不上他了。”
贺兰金英摇摇头。他反倒愈发不安:云洲王是天君唯一的儿子,他的生死至关重要,若是真的没了,天君盛怒之下,只怕连靳岄也会遭殃。
***
有巫者一路陪伴照料,贺兰砜腿上伤口渐渐止住了血。
回到家里,先见到的是抱着卓卓的巴隆格尔。贺兰砜半张脸都是溅上的血点,胸口袍子破了,腿一瘸一拐,浑身都是血的臭气。卓卓怕得缩在巴隆格尔怀中大哭,见贺兰砜走近,又张开手臂想让他抱。
“乖,我现在抱不了你。”贺兰砜坐下来,急喘几口气后问,“靳岄回来了么?”
浑答儿和都则交换眼色,摇了摇头。
贺兰砜心中全是不安,他坐不住。抬眼一扫,阮不奇和陈霜也不在此处。
“大哥在哪里?”
“还在宫里,没有回来。”
“我去找他。”贺兰砜立刻站起,“他得救靳岄。”
巴隆格尔怒吼:“你自己半死不活,还要去救谁!浑答儿、都则,按着他!谁能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贺兰将军把你们交到我手上,结果……贺兰砜?!”
贺兰砜推开众人往府门走,但没走几步就开始打晃,整个人猛地栽倒在地上。卓卓哭着奔向他:“二哥死了!”
“没死!你别哭!”浑答儿和都则把刚离开的巫者又叫了回来,数人将贺兰砜扛进房里,发现他呼吸急促,身体滚烫,已经昏迷过去。
贺兰砜从昏睡中醒来时,窗外还是黑的,但隐隐有了银亮的天色。卓卓睡在他身边,小心地蜷成一团,以免压着他。他身上所有伤口都被包扎处理完毕,热烧退了,只觉得浑身干渴。贺兰砜小心转头看见靠窗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心头一喜。
但那人打着牛鼾,一脸络腮胡子……是巴隆格尔。
贺兰砜心头热潮霎时变冷。一夜快过去了,靳岄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小心下床,把被子盖在卓卓身上,亲了亲她的额头。卓卓在睡梦中抓住他的手指,贺兰砜低声道:“乖,我去王城接靳岄回家。”
他从箭囊中拿出狼镝,藏在袍袖之中。阿瓦当时说的是“高辛人,我允许你使用这支箭”,贺兰砜摩挲着狼镝光滑冰冷的箭杆,在心里回答:我不需要你的允许。
他从后门离开,扶着墙往王城走去。
带雪的阴云没有停留在山岳树林中,它被风吹到了北都上空。小雪一颗颗落下来,贺兰砜走一段、停一段,从路边捡了根枝子支撑自己。路边卖热水、油茶、油饼和烤肉的摊子陆续开张,他走过暖灯与人声,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
他相信贺兰金英,当初大哥为了救靳岄一命而想尽办法,今日也必定不会袖手旁观。他也相信云洲王,驰望原未来的主人不会说谎,北戎人对以命相救的恩情从不敷衍。
贺兰砜说服自己去相信,但他无法冷静。靳岄被带走了,关在王城里,而他和靳岄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早晨离家时的“我走了,你可别悄悄去回心院”。
他还没跟靳岄描述过雪山上空的明亮圆月,他还想要带靳岄去亲眼看看明月出天山的场景。他要告诉靳岄,他懂得那两句诗的意思。
雪落在贺兰砜手上、脸上,他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石头砌就的高墙就在面前,他忽然站定。
阮不奇就在前方拐角徘徊。她手里拿着两块砖头,似乎想敲击石墙。
“阮不奇?”
阮不奇回头,惊得睁大了眼睛。
贺兰砜慢慢走过来,阮不奇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浓烈的药草味。她张了张嘴,但贺兰砜先开口了:“你在做什么?”
他看着少女手里的砖头:“……你也要救靳岄?这两块砖头没法敲破城墙。”
阮不奇拧着眉头,朝他比划。贺兰砜大致猜到了:“你跟着车队来的?靳岄从这个门进去了?”
得到肯定回答后,贺兰砜心中稍定。“你回去陪卓卓,她醒来不见我,可能会哭。”他说,“我会带靳岄回去。”
他拍拍阮不奇的头,继续往前走。
王城石墙极高,贺兰砜走到那扇朱红色高门前站定,胸口急喘,身上两处伤都在隐隐作痛。他回头再看,阮不奇已经不见了。
门前两列兵士发现了他,但贺兰砜没有动弹,只是静静站在雪地里,凝视着石墙之内的王城。王城最高处是允天监,高塔上方雪雾迷茫,长明火熊熊燃烧。
细小雪花从允天监高处窗口飘落,落到靳岄头上时已经化成了水。
靳岄抬头时,允天监的门也正好被推开。
大巫站在门前,身后一排热烈灯火。
“出来吧。”老人疲倦不堪,“天君要见你。”
他解开靳岄手上的铁环,换了另一种束缚的刑具。靳岄足上锁了一个铁球,一步步走得十分艰难。大巫身上满是血腥气,靳岄心头剧跳,异常不安。
他听见城门外有人敲响金钟,钟声隐隐传来,但他不明白这是什么讯号。
石墙的另一侧,守城门的士兵持刀对着贺兰砜:“这是议臣下马求报的达命钟,你是什么人,竟然敢乱敲!”
等看清贺兰砜的脸,士兵的刀顿时举得更高:“高辛人?!”
贺兰砜从袍袖中拿出狼镝。
“我是烨台贺兰砜,贺兰金英将军是我的哥哥。”他平静地说,“昨夜我在北都城外救了云洲王一命。他遗留下一支狼镝,我来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