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阿瓦(1)

院中霎时落针可闻,只有烤架上的羊羔肉兀自滋滋爆油。

巴隆格尔抓着半个羊腿站起,还没站稳又立刻跪下:“将军,我错了。”

贺兰金英温柔地问卓卓:“乖卓卓,谁告诉你回心院有勒玛的?”

“巴隆。”卓卓回答,“巴隆跟二哥说,那里有你的勒玛。”

贺兰砜:“……”

贺兰金英又问:“那卓卓知道勒玛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卓卓举着一块肉大喊,“浑答儿和都则教过我好几次哩,勒玛是最好吃的梨干!”

浑答儿与都则:“……”

贺兰金英把卓卓交给阮不奇,让她带卓卓回去睡觉。见阮不奇离开,贺兰砜立刻给靳岄使眼色。靳岄忙低着头紧紧跟在阮不奇身后远离风云突变的院子,空着的那只手在背后冲贺兰砜小幅度摆了摆,给他道别及鼓励。

贺兰金英面无表情地盯着靳岄的小动作,贺兰砜站得笔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直到卓卓等人消失在院墙,贺兰金英才慢慢回头,重复卓卓的话:“回心院的,我的勒玛……”

他点点头,忽然问:“朱夜是不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

浑答儿摇头,都则点头,贺兰砜与巴隆格尔完全没动。

“都则绕院子跑五十圈。”贺兰金英想了想又问,“朱夜的琴好听吗?”

浑答儿学乖了,和巴隆格尔一起摇头。

“不诚实,跑五十圈。”贺兰金英说。

浑答儿怒了,指着贺兰砜:“他呢!他怎么不用跑!要惩罚就一视同仁!”

“好啊。”贺兰金英语气温柔亲密,“我正准备让他跑一百圈。”

浑答儿面如土色,摇摇欲坠。

鸡飞狗跳的一夜过去,贺兰砜早晨才白着一张脸躺回床上,累得衣服鞋袜一件没脱便睡了过去。但他也没躺多久,靳岄端来午饭时,他已经起床换了衣裳,穿戴上外出的袍子帽子,正拿着空弓不停拉开。

“大哥让我和浑答儿去打猎。”他说,“没打到三十只兔子不能回来。”

靳岄:“这么多?!”

贺兰砜:“而且北都附近没有兔子。”

靳岄顿时很同情,昨晚剩的半个猪胰油饼也一并放进碗内,让贺兰砜就着油茶稀粥呼哧呼噜吞入腹中。

这次在夜里悄悄回家的只有虎将军和贺兰金英。北戎军队尚在列星江北陈兵,还没到可以后撤的时机。两人先行返回北都,实际是为了向天君禀报大瑀议和之事,因而一早便直奔王城而去。

议堂中君臣都细细听虎将军与贺兰金英禀报前线战事,北戎天君素来不苟言笑,但这一日也不免露出快活:“哈!大瑀!”

但这盟约如何签,到底是还没商定。虎将军与贺兰金英此次回北都另有一个目的:护送天君最信赖的议臣龙图钦前往碧山城,与大瑀商讨盟约细节。

“大瑀派出的应当是太师梁安崇。此人心机颇深,狡猾老道,龙图钦,你要小心。”

龙图钦出列,将手拍在胸前:“龙图钦领命。”

议堂中喜气洋洋,哲翁又问了些其他事情,心里始终惦记与大瑀的盟约,把虎将军、贺兰金英和龙图钦三人单独留下,又着人排出美酒佳肴,是一个举杯同庆的架势。

他反复打量贺兰金英,经虎将军提醒,才想起眼前青年正是当日处理大瑀质子的年轻将领。

哲翁忽然来了兴趣:“那大瑀质子还活着?”

“活着。”贺兰金英回答,“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北戎奴隶了。”

哲翁又问:“他在哪里?”

“在北都,随我与虎将军的家人一同来的。”贺兰金英道,“毕竟是奴隶,服侍家主是他唯一要做的事情。”

龙图钦问:“若我没记错,这质子就是忠昭将军靳明照的儿子?”

哲翁点了点头,握着酒杯思忖片刻:“把他带过来,我要见见他。”

***

贺兰金英要惩罚的只有四个人,巴隆格尔和都则到城墙上去给守城军士打下手,贺兰砜与浑答儿则负责狩猎雪兔。

但北都近郊没有雪兔,白茫茫的山林里只能见到一两只穿梭的小鹿。

浑答儿一路无聊,扭头问:“你哥哥跟朱夜什么情况,你问了么?”

贺兰砜:“没问。”

他还没能找到与贺兰金英单独聊天的机会。此次贺兰金英回家,满脸疲惫,贺兰砜又被他训了一顿,不敢再问任何和朱夜相关的事情。

两人越走越远,原本挂着大太阳的天不知何时布满阴云。浑答儿抬头嗅了嗅风中的气味,不安地提醒:“这场雪可不小。回去吧?”

话音刚落,远远便看见林中冒起一股白烟。两人骑马靠近,还未走近便被喝止:“什么人!”

林中有一小队人正在休憩。火堆被扑灭了,冒出阵阵白烟。一位长相粗犷英气的北戎青年作贵族打扮,正从地上站起,手中捧着一本书。几位仆从装扮的人立在他身旁,纷纷举剑对准贺兰砜与浑答儿,贺兰砜还听出有两人藏在树中,已经举弓。

浑答儿见这些人架势比自己还足,顿时不快:“我是烨台部落首领虎将军的儿子,你们是什么混皮子玩意,敢拿剑指我!”

青年眼神一亮,笑吟吟道:“虎将军的儿子?你是浑答儿?”

浑答儿一愣:“你又是什么东西?”

他这一问,周围仆从立刻作怒,青年倒是毫不在意:“我和你阿爸同桌吃过酒,他也认识我。我是允天监的学者阿瓦,传说这山上前两天有天星坠落,我专程来看看。”

允天监是由北戎大巫把持的地方,算天命、策地脉,全是术数人才与巫者。巫者地位极高,贺兰砜与浑答儿忙下马向阿瓦道歉。

“尽快回去吧。”浑答儿态度一下变了,“要下雪了。”

“放心,这雪下不起来。你们还要继续前行?”阿瓦提醒,“入夜了。”

“到了山顶便回去。”贺兰砜说,“需要我们送你么?”

阿瓦婉拒他的好意。目送阿瓦与随从离开后,浑答儿悄悄凑近贺兰砜:“这人很富贵。”

贺兰砜:“你怎么知道?”

浑答儿:“他帽子上那颗黄玉,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贺兰砜打了个呵欠,催他上马,继续往前。

北都附近这座矮山是库独林山脉的末端,两人骑马攀上山顶时,风骤然剧烈。头顶那一大片阴云被吹远了。青年阿瓦说得没错,今晚不会下雪。

遥远的山间悬着一颗硕大圆月,群星喑哑,月色清明,满地雪光如银。

在这一瞬间,贺兰砜脑中忽然窜进了一些他早已经想不起来的事情。他看见靳岄在地上写名字,那时候这个大瑀人还是快乐的,他会因为吃到肉干而惊奇,还会跟贺兰砜开玩笑。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赠他狐裘以温暖归途的少年指着自己名字,边说边笑。

“没见过月亮么!”浑答儿在前方催他,“走吧!我饿死了!”

贺兰砜骑在飞霄背上,静静看着头顶明月。月光透彻地照亮了许多事情,包括一些影影绰绰的、他从未细思过的东西。贺兰砜突兀地心动了,他扭转马头往山下走,渐渐加速,很快便超过了浑答儿。

两匹马儿在夜间的雪原上奔驰。他们钻入了来时的林子,忽然看见前方密林中有闪烁的火光。

有人举着火把,正骑马飞奔而来:“贺兰砜!浑答儿!”

“都则?”浑答儿吃惊道,“怎么还来接我们?”

“出事了!”都则气都没喘匀,手里火把淋淋漓漓滴落燃烧的油点,“你大哥回来带走了靳岄,说天君要见他。”

贺兰砜心中一紧:“天君?”

“来的还有宫里的军队,他们把靳岄拉上车就走,我和巴隆大哥回家时正好看到。他不许我跟你们讲,但我觉得这好像不太好吧,靳岄毕竟是跟我们一块儿来的人,这个……贺兰!”

贺兰砜听他絮叨听得心烦,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

浑答儿与都则紧随而去,三匹马全速飞奔。

穿过林子时,耳力最好的贺兰砜隐约听见从密林中另一个方向传来兵刃相击之声。惊疑立刻让他减缓了速度,就这么一停,一句大吼果真从黑暗的密林传来——“保护阿瓦!快带他走!”

浑答儿与都则也都听见了,但两人并未停下,疾声催促贺兰砜:“别管那些人了!快回去吧!”

贺兰砜随他们跑出一段,那厮杀叫骂的声音持续不停。他低骂一声,迅速扭转马头,全速冲进密林深处。

圆月持续高升,成为悬空烛灯,几乎映亮了北都所有的角落。一行沉默的车队进入王城,曲折前行,贺兰金英在途中便已落马停下。他远远看着车队消失在道路拐角,脸上是罕见的焦灼。

靳岄在窄小摇晃的马车中闭目养神。他只知道北戎天君要见自己,却不知所为何事。据贺兰砜所说,贺兰金英感激靳明照,所以在当时想办法救下了自己。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面见北戎天君的时候,他还得为贺兰金英掩饰这一切,毕竟他在贺兰家过得并不似一个奴隶。

靳岄听见宫门在身后关闭的沉重声音。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无法活着走出此处。

如果这就是他的结局,那么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保护贺兰金英、贺兰砜和卓卓,保护烨台部落的人,保护那可能被哲翁屠戮的江北十二城百姓。

马车终于停下,兵士掀开车帘,催他下车。

靳岄整理衣裳下车,抬头时却是结实的一愣。

眼前一座石头砌就的高塔,塔顶燃烧着长明火,这是北都最高的石塔。

他眼前是一扇敞开的大铁门,门上篆刻无数星辰连接的图案,另有一串标刻在石墙上的北戎文字:允天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