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是北戎最锋利的箭矢。
在浩瀚无边的驰望原上,高辛族人拥有最好的铁矿和最精湛的冶铁术。二十多年前,金羌进犯高辛族领地,屠杀高辛族人,占据了高辛族占有的血狼山。高辛王子带着一身血来到北都,向当时的北戎天君求救。
老天君出兵为高辛族人夺回了土地与山脉,但所剩无几的高辛族人已经无力维护自己的土地,蕴藏极佳铁矿的血狼山脉与高辛的冶铁术尽归北戎,高辛族人失去了家乡,从此四处流浪。
狼镝正是北戎人用血狼山精铁冶炼而出的、只用于护卫北戎天君的箭矢。它与金禾箭不同,外观浑然全黑,箭镞毫无花巧,作两层尖锐菱形,破风之力强劲,极其锋利;箭羽纯白,用北戎特有的白鹰羽毛制成。
“狼镝是身份的象征。在北戎,只有两种人可以使用狼镝,一种是北戎天君身边最亲近的护卫军。”贺兰砜眼中满是向往,“第二种是获得过极大功勋之人,北戎天君会赐予他狼镝。”
靳岄明白了:“你想做第二种。”
“我要做第三种。”贺兰砜忽地翻身坐起,目色锐利,狼瞳敛藏幽暗色泽,“能自由使用狼镝的高辛人。”
贺兰金英临行前对他坦白了自己与靳明照的一段往事,贺兰砜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狼镝”实际上是高辛箭的化身。北戎得到了高辛的铁和技术,从此世上便再没有“高辛箭”这种武器。
在被欺辱的童年中,他无数次想得到狼镝或者金禾箭。金禾箭到手后很快被贺兰金英卖出,但贺兰砜知道,如果得到了狼镝,他可以永远拥有它——它可以证明,贺兰砜是个货真价实的、被北戎天君承认的北戎人。
然而现在,他对自己的北戎人身份已经失去了执念。确认身份与狼镝的来历之后,他生出了全新的愿望——他要亲眼看一看、摸一摸狼镝,从它身上寻找已经消失的高辛箭的痕迹。
他与靳岄分享了这个秘密,靳岄默默吃着肉干,贺兰砜以为他不能理解的时候,靳岄开口:“你会得到狼镝的。”
贺兰砜:“你是北戎天君吗?”
靳岄:“……”
贺兰砜忽然一笑,攀着帐门起身,面对小松林与澄白雪原张口长啸。他在靳岄面前,显得像个做事全凭心情的孩子,吼完之后回身一把抱住靳岄,在他背上拍了又拍:“好兄弟!”
靳岄也随他一起莫名其妙地笑,笑完意识到自己正被贺兰砜抱着,颇有几分羞赧。他推开贺兰砜,转开了话题:“不知你是否记得白霓将军的箭?那是莽云骑的配箭,我觉得跟高辛箭非常相似。我父亲确实非常喜爱高辛箭,他……”
贺兰砜未等他说完,从怀中掏出断箭与染血的破布。
靳岄一眼便认出,那是莽云骑的配箭,也是白霓的东西——此次护卫队中,只有白霓是莽云骑的人。
贺兰砜却没有立刻把断箭给他。
“给我一个承诺,”贺兰砜举起手,不让靳岄够着,“以后别再骗我。”
靳岄强词夺理:“我没有骗过你。骑马那件事我是骗浑答儿与都则,我知道你机灵聪明,即刻就能看破。”
贺兰砜:“这句也在骗我。”
靳岄:“……”
两人对峙片刻,是他败下阵:“好,我保证,以后都不骗你。”说完又伸手去抓。
贺兰砜仍不给他:“大瑀人说话要算话。”
靳岄发狠了,跳起来从他手里抢过断箭:“我若违诺,任你处置!”
贺兰砜带靳岄直奔熊洞而去,途中告诉靳岄,白霓消失那一夜,最后应该是与贺兰金英在一起。
熊洞仍是昨日猎熊队清理后的样子。靳岄四处察看,心情沉重:白霓出过箭,这说明她曾遭遇过需要抗敌的事件。敌人是人,还是熊?那些被熊吃去的人之中,是否有大瑀队伍中的士兵和文臣?
念及此处,靳岄心中一片冰冷寒意。
两人骑马回烨台部落途中,靳岄一声不吭。他坐在贺兰砜身前,手里握着白霓的残箭,一言不发。贺兰砜对靳岄道:“我会帮你找白霓将军。”
未等靳岄回答,贺兰砜又道:“你别逃了,没有人能单人匹马逃离冬季的驰望原。驰望原春天很美,我们会迁移,往更靠近英龙山脉的地方,那里有驰望原最好的牧场。”
他的双臂绕过靳岄的腰,攥着缰绳。看到靳岄把自己的小刀系在腰上,虽然始终没得到靳岄的回应,但贺兰砜已擅自将靳岄认定为自己的兄弟挚友。靳岄始终沉默,他其实没注意听贺兰砜的话,心中不停回溯这一路许多蹊跷难明的事情。
***
除夕一过,漫长的冬天似乎开始变短。趁贺兰金英不在,贺兰砜自作主张,安排卓卓同自己住,靳岄和阮不奇则搬入卓卓的住帐。
靳岄只觉头大:阮不奇虽然年纪小,但始终是姑娘家,怎么能与男子独处一屋?
贺兰砜便立刻转了想法:阮不奇住卓卓帐中,靳岄则过来与自己同住。
靳岄仍记着自己的奴隶身份,睡的是帐门旁的一张小床。靠门风冷,贺兰砜让靳岄搬到卓卓的小床上,靳岄很不想接受他这番古怪的好意,但温暖的睡眠在北戎实在太难得到,他用“奴隶”这一身份,说服自己接受了贺兰砜的提议。
日子平静且无聊。唯一发生过的不寻常之事,是卓卓着凉生了病,贺兰砜请来部落里的巫者阿苦剌为她治疗。
阿苦剌给卓卓看病后,又抓起了靳岄的手。他没有像治疗卓卓那样用水洒在靳岄头顶,也不在他的额头和手背用粘稠的草药灰渣涂写咒文——靳岄震惊地看着老人枯槁的手指,准确而迅速地按在自己的腕脉上。
阿苦剌判断靳岄需要多吃羊肉牛肉,多喝油茶与酒,才能度过接下来同样寒冷难耐的初春。靳岄被老人熟练的切脉手法震惊:这样一位一直居住在驰望原的老者,怎么懂得汉人诊病的方法?
阿苦剌离开时看了一眼陪在卓卓床边的阮不奇,忽然走过去抓住阮不奇的手腕。阮不奇吓了一跳,阿苦剌很快松开,指着阮不奇对靳岄说了一句汉话:“她比你还健壮。”
因为阿苦剌的这句话,贺兰砜、阮不奇和卓卓开始起劲儿地给靳岄塞各种吃食。
虽然贺兰砜家中没有大事,烨台部落里却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许多事。
比如浑答儿有了一位未婚妻,北戎青鹿部落首领的女儿,家里马场足有半个烨台营寨那么大,还拥有数也数不清的羊群。
比如天星接二连三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从西边坠落,靳岄说那是因为有人死去了,贺兰砜却说在高辛人心里,这意味着天神向人间降下了神子。
比如都则想跟卓卓结亲,被贺兰砜揍得鼻青脸肿,一路哭着回家。
比如贺兰砜教靳岄和阮不奇如何在冰河上打渔,阮不奇竟然是学得最快、打得最好但也最不讲道理的一个:她把打到的鱼全给卓卓,卓卓又全放回了冰洞里。
比如……
数来数去,都是鸡毛蒜皮。和这些事情相比,贺兰砜带靳岄学习在雪原上骑马、深入驰望原猎兔、钻入树林子里寻找野兽的踪迹,教他如何在夏天用林中飞舞的蝴蝶来判断熊的路径,这些都有趣得多。
岳莲楼没有再来找过他。靳岄有时候甚至怀疑,他与岳莲楼的相遇也许是大雪产生的幻觉。
从除夕开始,靳岄养成了记日子的习惯。他教贺兰砜和卓卓学习汉文,自己则在纸张的角落一笔笔记下日子和节气。
立春这日,有人从北都送来了奇特的消息。
“贺兰将军让我来接你们兄妹去北都。”来人自称巴隆格尔,是贺兰将军麾下的兵丁,对贺兰砜与卓卓毕恭毕敬。
贺兰砜:“……谁是贺兰将军?”
巴隆格尔:“你大哥,贺兰金英。”
被巴隆格尔一同接往北都的还有浑答儿和都则。虎将军在北都有自己的宅院,他们将会住在那里。但直到启程,浑答儿和都则还满脸茫然地问贺兰砜:“我们为什么要去北都?”
贺兰砜倒是咂摸出了一些蹊跷:“我哥哥从百夫长变成将军了。”
卓卓不舍得与阮不奇分开,大哭大闹要让巴隆格尔带上阮不奇。巴隆格尔左右为难,脸都被卓卓挠出几道血痕子。
贺兰砜也冒出了新想法:“阮不奇去,靳岄也去。”
浑答儿笑他不能跟靳岄分开哪怕一天,贺兰砜还未回答,巴隆格尔在旁一拍大腿:“靳岄,就是那位大瑀质子吧!我知道!带上带上!既然是被严加看管的奴隶,那自然要带上!”
贺兰砜也不解释,任由巴隆格尔自行理解。
第二日便即刻启程了,浑答儿还捎上了家里的两匹骆驼用于驼运行李。
从烨台去北都至少半个月。路上积雪深厚,全凭巴隆格尔认路。马车用厚厚的毡布裹着,里外的光线都透不过。赶路三五天之后下起大雪,毡布被吹得哄哄乱响,巴隆格尔迎风驱马,把脸遮得严严实实,想骂都骂不出声。
马车里的人只能偶尔听见鞭声与驼铃脆响,掺夹在烈烈风声之中,是马儿与风驼正在艰难赶路。
“这天气,究竟为什么要去北都?”
车里全是酒味,熏得卓卓和阮不奇皱眉缩进角落。贺兰砜随着浑答儿与都则一起喝酒。巴隆格尔来得很急,不肯告诉贺兰砜更多细节,也不说明此去北都所为何事,他没法回答浑答儿的问题。
烈酒可以御寒,但也愈发激起浑答儿胡说八道的兴致。“靳岄,你怎么不喝?”他说着往侍弄火盆的靳岄脸上摸了一把,“大瑀的娘们儿有你好看吗?”
话音未落,贺兰砜已经钳住他的手。浑答儿痛得霎时清醒,挣扎着缩回手,低低埋怨:“你弄丢了我家的马,我可从没怪过你。你同我喝两杯酒,也算是赔罪。”
靳岄未说话,贺兰砜直截了当:“闭嘴。”
车里顿时安静。靳岄已经察觉从猎熊队回来之后,浑答儿和都则似乎开始畏惧贺兰砜。但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清楚。
车子勉强又前行一段,终于抵达烨台部落与青鹿部落的边境河。为活跃车内沉闷气氛,都则提醒浑答儿他的未婚妻相距不远,结果换来浑答儿一顿好揍。
众人钻进河边驿站,总算得到片刻宁定温暖。驿站虽小,但热水热酒面饼齐备,巴隆格尔亮出军牌,驿卒愈发殷勤,还端上了私用的烧羊肉。
边河结了冰,他们的马车无法经过,只能绕路。巴隆格尔用北戎话说明接下来怎样行进,靳岄悄悄竖起耳朵听。
驿站大门忽然被人捶响,一连串粗糙的北戎话隔墙传进来。
驿卒忙打开门,与风雪同时涌入的是一个身穿厚重棉服的北戎斥候将领。他脱下帽子,环视驿站,忽然开怀大叫:“巴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