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噩耗

靳岄睡下不久便被白霓叫醒。她迅速为靳岄穿好防甲,又让他披上大氅。

有人靠近帐门,步伐稳健,声音沉重:“北戎百夫长贺兰金英,求见质子。”

来人身长八尺,高大健壮,一头深棕色长发梳拢脑后,目色锋利,双眼与贺兰砜一样,是黑中藏碧的狼瞳。

贺兰金英仔细打量靳岄。眼前少年袖手而立,腰身笔挺,神情平静之中带几分紧张,虽只十几岁年纪,却丝毫不见畏怯。

他未上过沙场,但已有一颗蕴雷藏风的心魂。

贺兰金英把目光放在靳岄与白霓背后的毡帐上。他不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注视眼前少年。

“靳明照将军,于半月前在白雀关战役中落败身亡。”

他一口气说完,顿了顿才低头看靳岄。

靳岄完全没有他预料之中的反应,目光发愣,像是没听懂。

贺兰金英正要重复,靳岄开口问:“莽云骑呢?”

莽云骑是西北边防军的骑兵队,是被统领靳明照一手训练出的精锐,声名极盛,几乎被视作靳明照化身。白霓的丈夫是莽云骑最年轻的校尉,此次西北边防军抗击金羌,他也在战场上。

贺兰金英回答:“莽云骑全军覆没。”

白霓顿时晃了晃。

靳岄眼圈发红,双手十指在袖中紧绞,控制住身体的颤抖。他想开口,自小习得的礼节告诉他,不能在贺兰金英面前失仪,他应当道谢,应当感激贺兰金英将这噩耗如此平静地告诉他们。

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抿咬下唇,血腥味在齿间漫出。

直到贺兰金英离去,他才失力跪倒,白霓忙扶住他肩膀。

靳岄紧紧抓住脚底皮毯,手背挣出骨头青痕。他不敢哭,不敢问,但心中盘旋的全是困惑与怀疑。

“不可能,爹爹和莽云骑,不可能出这样的事……”他茫然中还想安慰白霓,但抬头看见白霓面色,诸般情绪顿时崩溃。他扑进白霓怀中,紧紧揽着她,终于呜咽出声。

靳明照和莽云骑的噩耗犹如巨锤,靳岄狂哭一场后,只觉得心肺剧痛、神志恍惚,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念及身在异乡,白霓强打精神,叮嘱大瑀军队和随行文臣提高警惕,马匹和车辆更要严加看守。

靳岄无法入眠,几日就瘦了一圈。他这一路餐风露宿,如今更是精神颓靡。偶尔陷入梦中,他总见到沙场上断壁残垣,被滚滚黑烟缠绞,满目血腥。

他虽看起来一切如常,最终还是病倒了,烧得浑身火热,昏昏沉沉。

***

这一夜醒来,帐中十分安静。靳岄听见外头有风的声音,起身喊了声白霓。

无人应答。靳岄口干舌燥,喉中烈烈生疼。他喝了点儿水,回头看见枕边放着叠好的狐裘。

正是当日他给贺兰砜的。

狐裘内衬有没法洗干净的稀薄血迹,靳岄把狐裘披在身上,想不起贺兰砜何时来探望过自己。他走出毡帐,心中忽然生出剧烈恐惧。

“……白霓?!”

仍旧没有回应。

他心惊胆战:往日守在毡帐周围的大瑀士兵不见踪影。住帐周围静得可怕,见不到一个日常巡逻的烨台人。

靳岄忙奔向车队所在位置,恐惧越来越强烈。

白霓不见了,所有的大瑀士兵不见了,就连大瑀的车队也原地消失,无影无踪!

靳岄忽然冷静下来。事情太异常了,必定有什么不对。他狠狠地掐自己的脸,疼痛提醒他,这并非做梦。

风很大,穹顶悬满天外星辰,驰望原上雪光铮铮。靳岄被吹得打晃,在车队停留的地方怔怔站了许久。

走回毡帐时,贺兰金英已经在里面等着。与之前不同,这回他坐着,靳岄站着,且他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白霓已带走大瑀车队。”贺兰金英说,“小将军,她不要你了。”

靳岄不发一言,走向放置文书的木箱。一把剑压在他手背,贺兰金英轻声道:“别找了,她真的走了,连带你们的财物和一应文书。”

“不可能。”靳岄声音微微颤抖,但毫不怯懦,“白霓纵然死,也不会离我而去。”

贺兰金英:“为何如此笃定?”

“她是莽云骑的人,是大瑀第一位女将军。”靳岄看向贺兰金英,眼前青年与贺兰砜一样,有一双浓黑中掺着碧绿的狼瞳,“保护我,送我到北都,这是白霓接到的军令。她不会违抗军令。”

他深吸一口气,愈发大声:“而且,白霓姐姐如同我的家人!若贺兰砜遭难,你会弃他远走么?”

贺兰金英:“若她收到的军令并不是一路保护你呢?”

靳岄不禁一愣。

“若大瑀皇帝只让她送你到烨台,只让她确保你可以顺利落入我北戎军将手中呢?”贺兰金英低笑,“质子,你是质子。为何大瑀这么多皇子,北戎天君谁都不要,偏偏要你?你只是靳明照的儿子,有什么资格代表大瑀到北戎作质?”

靳岄心中震动,久久不语。贺兰金英所问的,正是他心里困惑不解之处。

大瑀选他为质的消息传来时,父亲不在梁京,母亲惊恐困惑,禁卫军一行人风风火火将靳岄带往宫中,之后他再没回过家。

在宫中居住的时间里,往日待他亲切的那些人,他一个都没见过。

而入宫到离境,前后不过十日。太快了,他几乎是被人强行扔进这冰天雪地的北戎,甚至没能与母亲好好道别,所有御寒衣物与他爱吃惯用的东西,全是白霓捎带的。

想到母亲,靳岄心中又是一阵窒息般的剧痛。父亲知道他被选作质子送往北戎么?他真的战亡了?莽云骑真的全军覆没?母亲呢?母亲怎么办?她虽是先朝帝姬,但与大瑀皇帝毫不亲近。听白霓说,当日为求官家放过他,母亲曾在皇太后的慈宣殿外长跪两日两夜,但他还是被推上了前往北戎的车队。

“你父亲的尸身,是我收殓的。”贺兰金英忽然说。

靳岄狠狠瞪他,那双黑珠一般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泛起水汽,眼眶红得像沁了血。

他在此时此刻,在眼前一片混沌中,死死抓住了一根线头。

“你是北戎的军将!”他厉声问,“北戎军将,为何会出现在金羌与大瑀交战的地方!”

贺兰金英肃然起身,垂首时目色犀利,又带几分嘲讽之意:“你说呢?”

靳岄头晕目眩,他仍发着高烧,白霓不在身边,那仅剩的神智令他强撑自己,不敢倒下。

忠昭将军靳明照是大瑀最锋利的枪,北戎忌惮他,金羌忌惮他……大瑀皇室,同样忌惮他。

一场合围靳明照和莽云骑的阴谋!

“天君慈悲,他不杀你。”贺兰金英掀开毡帘,没有回头,“若是大瑀人知道忠昭将军的儿子要给北戎人当奴隶,会有什么想法?”

话音刚落,身后咚地一响,靳岄已昏倒在地。

***

高烧令靳岄混混沌沌,他似是遁入一场漫长无垠的大梦,一会儿是梁京的街巷,一会儿又是无边无际的暗夜。他一声声喊白霓,只有苍鹰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在头顶盘旋,无人回应。

有一双很小、很柔软的手抚摸他的额头,怯怯地说着他听不懂的北戎话。梨干塞到他嘴里,又被人匆忙拈走。

白雀关上阴云密布,铺天盖地的大雪。莽云骑的尸体铺了满地,他立在尸山之上,嘶声喊所有他记得的莽云骑士兵名字。

他看见白霓骑着她的马越走越远,他追不上。

胸口剧痛,呼吸急促,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毡帐里,口中尽是苦涩的药味。枕边一张油纸,放着半颗狮子糖和几片梨干。

毡帐不大,陈设杂乱,还有油茶与羊粪混杂的浓郁怪味。靳岄知道这是贺兰砜一家的毡帐。他强撑着下床,披上狐裘走出去。

烨台人口不多,营寨并不大。贺兰砜的家在烨台边缘,此时营中有兵士三三两两巡逻,并不十分仔细。靳岄蹲跪着爬出一段,见无人注意,忙起身朝驰望原方向疾奔。

此时虎将军帐中,贺兰金英刚给自己冲好一碗油茶。

“你走的时候是普通士兵,回来已经是百夫长。”虎将军不跟他打曲折的官腔,边吃边问,“究竟立了什么功?”

贺兰金英不答。

“那金羌同大瑀打仗,我们北戎怎的还千里迢迢跑白雀关去凑这混子热闹?”虎将军又问,“听说传军报的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贺兰金英摇摇头,只是笑。

“你真是撬不开嘴的铜壶……对了,既然当了百夫长,那就别住那破毡帐了,我给你安排新帐与牛马。”虎将军习惯了他的沉默,“你们兄妹三人,没奴隶不行,我分你几个。”

“不必。”贺兰金英终于开口,“我们有奴隶。”

虎将军吃惊:“哪儿来的?身份可登记了?”

“不必登记。”贺兰金英撕下一片羊腿,边吃边笑,“就是那大瑀质子。”

虎将军见他吃得欢快,迟疑许久才问:“我听说天君原本想杀了那大瑀质子,可后来和你不知悄悄说了什么,又改了主意,留他一条性命当北戎的奴隶?”

贺兰金英:“嗯。”

虎将军殷切看他。

贺兰金英:“你怎不吃?这羊腿很好。”

虎将军气得扬起手中羊骨要打人:“你这孩子,说话就不能利落些?”

“我既然不说,那就是不能说的事情。”贺兰金英正色道,“天君把这孩子交给我,自然有他的目的。”

虎将军还是不安:“可我们又该如何处置?他以前是质子,我们好好养着也就是了,现在……”

“你别愁。”贺兰金英说,“肯定不能让他过得舒坦,但也绝不能让他死。我有分寸,这事情和烨台没关系,我担着就行。”

虎将军看他,仍是忧心忡忡。贺兰金英装扮随意,长发在颈后草草束起,容貌俊朗,神情潇洒。虽然自小看他长大,但虎将军不敢说完全了解这青年。

他心思沉重,贺兰金英倒是吃得飞快,杯盘狼藉之时忽然有人来报:质子跑了。

贺兰金英也不见慌乱,抓起桌上帕子擦嘴擦手,扭头笑道:“将军别怕,那孩子就剩半条命,跑不远。我正等着他跑,他只要跑了这一次,就会知道单凭一人之力,绝不可能离开驰望原。”

虎将军气得头顶冒烟:“这天寒地冻的,若死了呢!死了又怎么跟天君交待!”

话音未落,贺兰金英已经飞奔出去。

***

靳岄并不信贺兰金英的话。

他昨夜在车队驻扎之处看了许久。车队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的,并非回大瑀的路。雪地上许多踩踏痕迹,薄雪之下甚至还能摸到箭镞,雪里有无法掩盖的血腥味。

他们遇袭,落败,车队被人驱赶,往别处去了。

可白霓呢?靳岄找不到白霓的一丝痕迹。

朝车队离开的方向走了一段,靳岄支撑不住,跪倒在雪里。细小雪花落在他身上,不到瞬间就被他体温烧融,淅淅沥沥淌下,像一场大汗。

他四肢虚软,肺中热痛,咳得停不下来。

现在不适合强行逃离,但留在烨台多一刻,他的恐惧就多一分。北戎天君不认他的质子身份,说明北戎打算撕毁的萍洲之盟。盟约若毁,北戎随时可能进犯大瑀,他不能留在北戎,一是不安全,二是——母亲与姐姐还在家中,他必须回去。

身后忽然传来鞭子的破空之音。靳岄忙挣起身,踉跄往前跑了几步,背上猛地一痛,整个人直接扑倒在雪里,半晌爬不起来。

“抓奴隶咯!”浑答儿扬声大笑,同几位少年骑马在倒地的靳岄旁绕行。

靳岄背上被刺了一箭,半身麻痛,不敢乱动,口鼻中都进了雪。

“死了么?”浑答儿问。

“没死,还喘气。”都则有些紧张,“这汉人不是质子么?怎么就成奴隶了?”

靳岄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挣起上半身嘶声大吼:“我不是奴隶!”

“我阿爸说你是奴隶,你就是奴隶。”浑答儿又笑,“跟贺兰砜那汉生子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靳岄终于挣扎着站起,他死死撑住膝盖,不让自己倒下。眼前一片模糊重影,只有刺目阳光与晃来晃去的马匹人影。鞭影伴着笑声,直冲他面门而来。——但鞭子没落到他身上。

有人挡在他身前,攥着从浑答儿手中夺下来的鞭子。

浑答儿从地上爬起,跳脚吼道:“贺兰砜你敢踹我!这是烨台的奴隶!还未归主,谁先找到就是谁的!”

贺兰砜单手持鞭,半步不退:“不许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