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左拉与乔治·桑

她心里暗笑:左拉说过这位好友有点时运不济,“巴黎沙龙”画展年年拒绝塞尚作品,塞尚居然还年年都送作品过去;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的那些“腐朽的老头”认为塞尚的画“很丑”,压根就不喜欢。好在塞尚家里不差钱,他有一小笔年金,老塞尚是个银行家,每个月给儿子100法郎的生活费。

这点钱勉强够他一个人在巴黎生活。他有个情妇,老塞尚十分讨厌儿子的情妇,觉得她“配不上”自家儿子,所以他才只给塞尚一个月100法郎的生活费,就是想让儿子明白没钱可没法养活情妇;塞尚只能卖画度日,但因为没什么名气,要价不高。

左拉不太清楚塞尚的画是什么价,不过要是一张画能卖个几百法郎,一个月只需要卖1张画也就能过得相当不错了。

听文森特的介绍,古皮尔公司代理比较有名的画家的作品,然后就是那种画名画复制品的美院学生的作品。福兰现在就给古皮尔公司画那些名画复制品,收入还可以,足够维持他的日常生活,还能偶尔下馆子吃点丰盛大餐。

所以只要塞尚能卖掉画,过的应该会比福兰好不少。

维塔丽之前对画家这个圈子兴趣不大,还是因为福兰的缘故,才偶尔会问问。她喜欢德加的风格,比较轻灵;塞尚现在的画风就属于她不会喜欢的那种,喜欢用暗色调,画布上大面积的灰黑,就连左拉都觉得小伙伴的画看着太沉闷了。

文森特·梵·高很耐心的为她讲解他正在代理的一些画家的作品和风格,他现在是艺术品商人,看到一幅画就会想它适合什么样的买家、如何才能打动买家、价格多少比较合适。他的工作范围还包括给艺术品定价,订制的名画复制品会有一个相对固定的价格,浮动不大,公司会给出销路好的名画目录,根据客户需求和去年销量制定价格与购买数量,寻找、接洽美院学生不是他的工作范围,但他做学徒的时候做过,所以也很熟门熟路。

“叔父说我应该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他有些腼腆的说:“公司里所有的职位我都应该去做过才行。”

维塔丽很同意,“你叔父说的对,你应该对公司里除了清洁工之外的岗位都有所了解,这样万一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你可以很快弄清楚哪儿做的不对。”

“你说的很对。”他笑。

“我能了解一下你平时都是怎么销售的吗?比如,”维塔丽随手指了一幅未完成的半成品,看画风不是学生的作品,而是德加的真迹,“你现在可以试着把这幅画推销给我,你要怎么说服我买下这幅画?”

文森特大概没想到有人居然会现场考核他的业务水平,楞了一下。

他稍微思索了一下,“那要看你买画是想有什么用途,一般我们会问,您想挂在哪儿?常住的家中,还是别墅?是客厅,还是走廊,或是卧室?光线怎么样?是自然光,还是灯光?”

“客厅,光线一般,不要太大的尺寸,也可以接受几张小尺寸的画并排悬挂。”她还真的认真考虑了,“另外想要两张花卉,放在我的卧室。”

“您这个年纪,应该会喜欢颜色比较柔和的、明暗对比不太强烈、但又鲜活的风格,花卉很适合放在卧室;客厅可以是风景,也可以是静物,或者您也可以考虑您自己的人物肖像。”文森特也认真考虑、认真回答,“德加先生的这张画是风景,非常适合您的客厅。客厅有多大?”

“不到20平方米。”

“这个大小很普遍,德加先生的这幅画尺寸也很合适。我建议您可以考虑购买两到三张挂在客厅,卧室两张,走廊上也会需要一点艺术品点缀,您看呢?我们还有一些更好的作品,您有空的话,可以来古皮尔公司看看。”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福兰在一旁嘀咕,“我也可以给你画花卉和静物。我上次给你画的风景肖像画呢?”

“挂在克罗斯瓦庄园了。我准备多买一些画作,重新装饰一下庄园。”

文森特·梵·高非常主动自觉的说:“我可以去看看,帮您参考一下大概需要多少张画、要怎么摆放。”

维塔丽对他微笑,“是因为你可以赚佣金,是吗?你要是赚不到佣金,那我就不会让你跑一趟。庄园在鲁昂,不在巴黎郊外。”

文森特没想到跟着经理来德加画室还能谈到一笔大生意,挺高兴,“我有佣金拿的。你要是买的多,我可以只拿最低的佣金。”

经理很意外,但显然这个年轻的大客户喜欢文森特,他只好忍痛对文森特点头。

德加也有点意外。他不是太清楚维塔丽的来历,但既然跟着福楼拜住,想来不差钱,怎么说都是几千法郎乃至上万法郎的订单,佣金也不少呢。

*

经理和德加谈完了,很快带着文森特离开画室。离开前,文森特跟维塔丽约好了,后天她去古皮尔公司先看看,然后她返回鲁昂的时候,也带他去鲁昂。对大客户当然可以提供上-门-服-务了。

等古皮尔的人走了之后,德加才笑着说:“你也看看,我这儿有什么你喜欢的画。你要知道,古皮尔卖我的画是要抽佣金的,不如省了这笔开销。”

“我喜欢颜色比较透彻轻快的作品,福楼拜先生的母亲去世后,他心情一直不太好,我想庄园里应该从窗帘到装饰物都尽量鲜亮一点,颜色明快一点,这样人的心情也会跟着比较舒畅一点。艺术品的价值不仅在它们的艺术性,它们当然也是装饰物,是让人愉悦的装饰物。”

德加微笑,“你说的对。艺术性是一回事,要让没什么艺术欣赏水平的人能感受到画作中的激情和魅力,那才是不容易呢!”

维塔丽总觉得德加的态度有点嘲讽。艺术家么,大抵都是傲气的,未成名的时候或许还会不自信,怀疑自己没有艺术天分,但已经成名的画家几乎都有那种“艺术家气质”,说好听点是“狂放不羁”,说大白话就是“爷最烦俗人”。

虽然公认的天才只有数学和音乐,但绘画和写作无疑也是需要天分的,先天因素占比极大,同样的老师教导、同样的或练习,前提条件相同,有些人就是会比大多数人更轻松的达成目标。

当然,性格也很重要。比如塞尚要是因为“巴黎沙龙”多次拒绝而放弃绘画,日后美术史上可就没这号人物了;再比如一个天才神童因为无法定下心来做完一件事情,干什么都半途而废,这样的人最后也就磨灭了灵气,浪费了“天赋”,变得泯然众人矣。

无数前例证明,天赋加上毅力,才能获得最后的成功,哪怕你生前籍籍无名,至少死后家喻户晓,也算是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证明你曾在这个世界上“来过”。

*

画家都是勤奋的,不如此无法提高技巧。德加也不例外,画室里堆放着大量成品、半成品,油画、版画、水彩、水粉、素描、速写、雕塑,德加把她当大客户对待,随便她挑选喜欢的作品。她挑了十几张小尺寸的画作,主要是水粉和水彩,德加将这些挑选出来的画作放到一边,约好明天福兰帮她送来定金,德加要给这些画作配上画框,她离开巴黎前两天会过来取画,并支付尾款。

德加卖了十几张画,算了她一个很优惠的价格,只要了2000法郎;维塔丽觉得实在太划算了,都没怎么砍价。双方皆大欢喜。

德加还说:“你那天早点过来,上午就过来,我给你画一张肖像画。”

这可是极好的,维塔丽立即同意了,“好,我会提前送信通知你我哪天会来。谢谢您,德加先生。”

*

眼看着维塔丽不到一个小时时间就花掉了2000法郎,福兰和德拉埃都表示受到了惊吓——2000法郎足够他俩在巴黎过上一年,还能过的相当不错!

维塔丽大概是因为被加百列居然一年能有5000法郎生活费的档次提高了眼界,现在压根不觉得2000法郎是很大一笔钱。

她是在考虑,该用自己的钱支付这笔画款呢,还是用福楼拜的钱?要是用自己的钱,那就算是她自己的,过个几年,这批画至少能翻一倍;要是过上50年,这批画至少翻10倍乃至几十倍都是有可能的;要是用福楼拜的钱买,那就不是她的。

艺术品投资也不是临时起意才想到的,鉴于这个时代当代画家的画作不怎么值钱,真要做艺术品投资,短期内无法出售回本,只能当做遗产留给后代了,是不太划算;但想想50年后这些画家的画作就会价格飙升一画难求,想不让她在这个黄金时代收购超便宜的画作,那不可能。

以后就是子孙再败家,随便卖一幅画也够他们用很久了,这才能显示出她这个老祖宗的远见卓识和犀利眼光。

她想得倒是美滋滋的。

有钱人为什么热衷买珠宝和艺术品,珠宝肯定是最好随身携带的财产,艺术品则可以在不怎样的年景出售,以维持生活,那些贵族后代败家子们都是这样,没有赚钱本事的,只能靠出售祖先的收藏品度日了。谁也不能保证后代个个有-->>

出息,万一出一个败家子,可够瞧的——

她好想笑话自己,想得也太长远了,都还没有影子呢!

不过,不管将来怎么样,现在趁他们的画作价格不高,多买一点,绝对没错!

反正她的钱放在银行也就是白放着,5000法郎现在增加了一些,到了8000法郎,但还是少得可怜的一笔钱,不如拿出来投资好了。普法战争打完了,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还有几十年,完全不用担心再来一场战争弄得兵荒马乱,这几十年法国的大环境应该还是相当稳定的。

*

公寓里没有专门的佣人房间,维塔丽让跟着她回巴黎的雷瓦尔太太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要是没有雷瓦尔太太,她不可能单独跟福兰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不是她不相信福兰的人品,而是不要随便考验男人的心性。

她这一年又长高了一些,快有1米5了,但还是比普通的15岁少女要稍矮一些,大概成年后也不会长得太高了,她已经痛苦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在加百列也不算很高,可能将来也就是1米7多一点吧。不过男孩很难说,没准他会突然蹿到1米8,那身高差就有点悬殊了。

她正式步入发育期,胸部开始健康发育,还有点发育过快的形势,可能是肉吃的多,每天喝至少半公斤牛奶,动物脂肪和蛋白质摄入充足,既然身高没法挽救了,那些个多余的热量就往胸部涌去了,搞得她实在无奈。都说矮个容易大胸,可没有很好的内衣,就会很快下垂。那可不好!

这个时代女性还是会穿紧身胸衣,带鲸骨的紧身内褡会托起胸,避免下垂,要想买到合适的内衣和胸衣不难。接下来的几天,她带着雷瓦尔太太在各种内衣店试衣,买完内衣,又买了四条冬季裙子,准备圣诞节穿。

克罗斯瓦庄园今年没有女主人,也就没有圣诞舞会什么的,她年龄太小,还不够参加社交舞会的年龄,康曼维尔夫人说明年她年满16岁之后会带她参加一些舞会——这很奇怪,年满15岁就可以结婚,但居然还不能参加社交舞会!

她在计划着圣诞节要去伦敦,她可以假装自己已经16岁了,阿瑟可以带她出去参加舞会。现在欧洲各国社交舞会都流行华尔兹,这个她会!还跳得很好呢!

加百列的回信是她离开庄园之前寄到的,说十分期盼能在伦敦见到她,他想偷偷带她参加舞会,他的华尔兹跳得可棒了!

想想就很高兴,她也十分期待能在伦敦过圣诞节呢。

*

她去银行取了500法郎,让福兰送去给德加,德加回了一张收款收据,盖了自己的私章。

又想是不是要给阿瑟寄点钱?阿瑟已经年满18岁,该学着自己赚钱了,总不能一直指望妹妹吧?他只要不写信要钱,那就该是钱够用的,她不必总是担心他会饿死——一个天才神童混到要饿死的地步,也太可笑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搬砖啊!

她傻乐着想象了一下阿瑟做体力活的样子——没法想,阿瑟这么个单薄的小身板,做体力活一天就能把他累趴下。

又想阿瑟的半自传到底写的什么,会写到魏尔伦吗?魏尔伦这个渣渣,是他的“初恋”,或者就算他从来没有爱过魏尔伦,但这是第一个跟他有亲密接触的人,应该还是对他有很大影响的。阿瑟的性子,跟谁在一起大概都不会平淡,都会很折腾。

兰波太太当然希望阿瑟能找个温柔娴淑的好姑娘结婚啦,然后生好几个孩子,这才是符合普通群众价值观的人生。只是阿瑟——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

至于她自己,暂时还没有想的太长远。将来,将来还早呢!

*

福楼拜不知道在哪儿跟情人幽会,只隔几天写封信给她,问她在做什么,有一天派马车过来接她,带她出席了一个文艺沙龙。

大佬们参加的文艺沙龙,自然是往来无白丁了,都是巴黎文艺界小有名气的文人,也不仅限于作家,还有音乐家、歌剧演员、画家、诗人等等。歌剧演员是其中的明星,不论男女,总是话题中心。福楼拜因为不住在巴黎,是沙龙上的稀客,一直有人过来跟他寒暄。

福楼拜深入简出,每次出现在沙龙上都还挺引人注意的,有些人知道他身边的女孩是他的学生,有些人则以为是亲戚家的孩子。美丽的少女在任何地方都是醒目的,要是这位美丽少女仪表精致谈吐不凡,就更让人喜爱了。

很快就有人来跟维塔丽套近乎,给她拿酒、拿点心,挖空心思寻找话题聊天。要是一个普通的美丽少女,应该会很好的应付这种场合,但维塔丽在社交上是有缺陷的,她在修道院女校就没学过什么社交礼仪,离开修道院女校后,找的私人教师又都是只教知识不教礼仪的那种,所以她不像那些受过良好淑女教育的少女一样,会“聊天”。要是对方说的话题她感兴趣,还能多聊几句,但更多的就是“把天聊死了”。

可怜的年轻人再次被她一句话堵死话头,很有些窘迫的楞在那儿,绞尽脑汁想着再换一个什么话题才能跟她聊下去。而维塔丽心里已经很不耐烦了,想着这人怎么这么不识相啊,明明看出来她不想跟他说话,还赖着不走是想干什么?

爱弥尔·左拉过来解救了她,“过来,维塔丽,来跟我说说,最近你都看了些什么书。”

他伸出手臂,维塔丽挽住他臂弯,走开了。

“最近看了《君主论》。”她说。

左拉忍住笑,“我是想问问你看了些什么书,但不是现在。在这儿,最主要的是要认识一些人,沙龙是聚会,也是交际。你遇到不想跟他说话的人,就应该早一点找个借口走开。”

福楼拜和一些人松散的围坐在女主人身边,听一位诗人朗读自己的作品。文艺沙龙么,朗读自己的作品才是“正事”。从这方面来说,诗人的优势更大,毕竟字数多,朗读的话最少得要念上好几段几百字,诗歌篇幅短得多,更适合朗读。

阿瑟带她参加过一些诗人们的聚会,她虽然自己不会写诗,可有这么一个天才哥哥在家,看多了他的作品,再听别人的诗歌,就是不算上“哥哥”这种血缘关系的加成,也能听出来绝大部分诗人的诗歌确实不怎么样,跟阿瑟的诗歌没法比。

左拉在稍远的地方停下,站立的位置刚好能听见诗人的声音,很是热情洋溢的读着自己的诗歌,十分自得。

“你觉得怎么样?”诗人念完了,左拉便问。

“诗歌吗?一般,”维塔丽觉得自己还挺客观的。“没有什么意思,就是词语的排列组合吧。”

他轻笑,“是没法跟阿瑟的诗歌相比。缺乏激情,或者说,那些闪亮的灵魂的光芒。阿瑟怎么样?”

“他去伦敦了,换个环境,明年回来。”

左拉点头,“这样也好。”他态度还挺自然的。大概文艺大佬们的青春期也是放纵不羁爱自由,所以就特别能理解?

“他还继续坚持写作吗?”

“写的,但他从来不告诉我他在写什么。”

“应该写,更稳定,也更能让他有所发挥。”左拉很实际的指出。“诗集想要卖出几万本很难,但相对来说卖的更好,他能写出那么好的诗歌,写绝对不会有问题。”

维塔丽有些侧目:左拉这话说的很像个商人。也不奇怪,饮食男女,生活处处都要钱,男人不学会赚钱可不行。这个时代女人绝大多数依靠男人来获得财富,多数是依靠结婚,另外一部分是依靠父兄,上层社会的淑女、贵妇是不作兴外出工作的,只有下层女性才会出门工作,用劳动换取不多的酬劳;乔治·桑那种依靠稿费就能养活自己、还过得很不错的女性极为稀少。

左拉没再说阿瑟,又问她:“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像乔治·桑一样。”

“像她——”左拉拖长了声音。

“她不好吗?我是说,像她那样,靠自己就能赚很多钱。”

“那很好。”左拉似乎“松了一口气”。

维塔丽很敏感的注意到了这一点。一开始不知道他这是为什么,后来转念一想,噢,左拉这个大男子主义,一定是因为乔治·桑的众多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