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愤青阿瑟。维塔丽暗笑,他身上那股对什么都看不顺眼的愤懑不平,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愤青”;这种愤怒出自对社会阶层的压迫性的本能觉悟,但他的层次还没有高到要为之做出改变或是奉献,只是单纯的为不能改变自己的出身阶层而愤怒,觉得世界对他不公平,实际他也并不知道要怎么改变现状;
他的创造力来自于那股愤懑,现在还有,将来也会继续存在,体现在文字中,就是那股儿永不磨灭的锐利和轻灵;安于现状的人不会有这种愤懑,更多的人则是被残酷的现实打败、拖垮;他还没被生活打败,现在又过的还不错,朝着自己的理想越来越接近,也许他的文字风格以后会转变,转变也是正常的,将来,只会越来越好。
她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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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斯瓦庄园的短暂行程对兰波兄妹来说都是一次非常有益的进修。阿瑟与福楼拜每天晚上吃过晚餐之后就会到吸烟室里聊天,他们什么都聊,从文学、美术、音乐,到戏剧、歌剧、舞蹈,1848年大革命,1870年普法战争,拿破仑一世,拿破仑三世,第三共和国,君主立宪制;福楼拜对政治不感兴趣,恰好,阿瑟也对政治没什么敏感,他们的话题没有超出法国国界,顶多有时候聊到英国,其实讨论范围是挺狭窄的,但也能聊上很久了;
维塔丽也会参与他们的聊天和讨论,她的量比起同龄人来说大得多,在佩斯泰尔先生家学的也是偏文学的课程,学拉丁语和写作。她的诗歌写的很一般,缺乏阿瑟的那种锐利的灵气,但文学理论学的不错。佩斯泰尔先生很保守,大概也是怕学生家长对课程不满,没让学生们读过福楼拜和雨果的,倒是让他们看过大仲马和乔治·桑的(当然也不会让他们读小仲马的《茶花女》)。
她把自己写的关于乔治·桑的代表作《康素爱罗》的小论文拿给福楼拜看,这是一篇中规中矩的写给中学教师看的作品分析论文,没什么新鲜内容,就是把老师讲解的东西换了一个说法又写一遍。福楼拜要她重写一份,用自己的语言。
她重看了一遍《康素爱罗》,随后花了两个小时时间,重新写了一篇小论文,分析人物以及写作技巧和文字风格,和主题思想。
几天之后又写了一篇英国作家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的小论文。又写了一篇分析乔治·桑与简·奥斯汀的性格不同、导致两位作家的文风截然不同的小论文。并且按照福楼拜的要求,命题作文写了一个1500单词的小习作。
和生性浪漫情人众多的乔治·桑相比,生活在英国乡村的简·奥斯汀过着修女似的生活,两个人的性格从本质上就有着不同,只有过短暂恋情的奥斯汀反而更为相信爱情——当然也是有着先决条件的——乔治·桑的作品则始终有一种“求而不得”的心态;作家们用文字讲述不同人物的不同人生,“爱情”是不变的主题。
福楼拜认为兰波兄妹都缺乏对人生的体验,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太年轻了,阿瑟稍好一点是因为他年长几岁。阿瑟没有对导师说过跟魏尔伦的事情,福楼拜也没去打听过,他的社交圈相对狭窄,不是很了解那些青年诗人。
总之在福楼拜看来,这是一个年轻而有才华的文学少年,诗歌体现了他思想中的闪光片段,散文诗充分表达了他的灵思,他那套“通灵者”理论福楼拜部分的表示接受,认为他很有自己的主张,这在文学创作中也是必要条件;
至于维塔丽,她还年轻,习作相对稚嫩,她更适合的是在现实社会中寻找一个“点”,由此构造一个故事,讲述一个人物的“性格”;福楼拜认为写“故事”首先是写“人物”,你要塑造一个令人信服的人物,这样你的故事才能“打动人”;在你的故事中,身为创作者的人需要“高于并无可争辩地凌驾于笔下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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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波兄妹在克罗斯瓦庄园住了15天。
本来只打算住10天的,但在他们预定离开日期的前两天的凌晨,4月8日,卡罗琳太太突发脑淤血,等到仆人清晨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亡几个小时了。
福楼拜悲痛万分,长跪在母亲床边。
克罗斯瓦庄园现在没有女主人,维塔丽只得负担起临时责任,让管家去找医生和当地教堂神父,问要给什么亲朋发通知,写了简短的信件,叫仆人送出去;距离较远的亲朋则发电报;她没有料理过葬礼,很多-->>
事情要问管家和神父,福楼拜把母亲的钱匣子给她,以供她安排各项事务。
福楼拜的外甥女卡罗琳·康曼维尔是半夜12点多到的,她是个纤弱的**,由丈夫康曼维尔陪同前来。她顾不上休息,刚到庄园便去了外祖母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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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塔丽忙了一天,晚上8点多就上床睡觉了,康曼维尔夫人的哭声吵醒了她。她躺在床上,想着人总归有一死。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起床,披上睡袍,擦着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桌上放着象牙白色的稿纸,用来写信也是很好的纸。她拿起钢笔,拧开墨水瓶,蘸了蘸墨水,在纸上写字。
“加百列。”
加百列在上上上上封信里写到拿破仑三世之死,退位皇帝在伦敦郊外住了不到两年,今年1月因病去世,加百列无端伤感,一整封信都在说皇帝。他跟皇储欧仁·路易·波拿巴一块儿在伊顿公学就读,去年秋天欧仁皇储去了伍尔威奇王家军官学校,他仍留在伊顿;
他跟欧仁同岁,相差只有5个月,欧仁3月出生,加百列8月出生;他提到皇后和皇储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母亲据说有一阵子跟皇帝有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他的父母出入宫廷,是皇帝的宠臣,20年宠信不衰;皇帝不像外人谣传的那么穷困,但也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有钱,可不管他有多少钱,总归难免一死。
当时维塔丽只觉得他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身边的人去世,还是曾经的法国皇帝,所以难免多想了一点;换到她自己,似乎也没有好在哪里。可能就是好在她跟卡罗琳太太毕竟接触的时间太短,也算不上熟悉,所以对于她的突然离世,也没有太大感触。只是引申了一下,想到人人都会死——
据说,孩子第一次意识到“死亡”这个概念,会对他们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
就像福楼拜,他的父亲是外科医生,他从小就旁观了父亲为病人做手术;医生还会解剖尸体,福楼拜从小就接触到“死亡”和“死人”,对他的精神方面产生了巨大影响,他也因此成了一个有些乖僻的人。
比如,他有很多短期或长期情妇,但他从未考虑过结婚,更别说生孩子了。他可能认为自己在精神层面是“残缺”的——他有确诊的癫痫和不确定的精神疾病——因此不想有孩子,以免将这种缺陷带给孩子;还认为怀孕和生产的过程都很“可怕”。这是在早年他的情妇露易丝·柯莱特给他的回信中提到的,显然两人就此讨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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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再次蘸了蘸墨水,继续写信。
“我在克罗斯瓦庄园,这儿的主人是《包法利夫人》的作者,居斯塔夫·福楼拜,想必你曾经听说过他。福楼拜先生的母亲今天去世了,我整个白天都在忙碌。
人死了并不是一了百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你死后,没人记得你、没人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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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安排的很快,就在4月11号举行。
兰波兄妹没想到会需要参加葬礼,没有带深色外衣,临时在鲁昂的成衣店买了合适的黑色服装,参加了卡罗琳太太的葬礼,全程陪伴在福楼拜身边。
尽管没有公开说明,可所有的亲朋都认为,兰波兄妹是福楼拜的学生。康曼维尔夫人还特地跟维塔丽谈了谈,希望她能够多陪陪福楼拜。
“我没法一直留在克罗斯瓦庄园,我有自己的家。”康曼维尔夫人喟叹,“舅舅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人陪着他,真是可怜。你知道他身体不太好,我很担心他。你要是能在庄园多待几周就最好了,他现在很需要人陪伴。”
维塔丽迟疑,“可是福楼拜先生——我以为他会很习惯独自居住。”
“谁都会需要陪伴,他要是想自己待在卧室里或是书房里,那倒没什么;可他总会需要跟什么人说说话。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别担心,舅舅有不少钱,足够你们两个人用,也足够维持庄园。”她友善的微笑,“别把他看成你的老师,就把他当成一个普遍的长辈,他刚失去母亲,他是个可怜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