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的生日礼物,我想要一个戒指。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要求礼物。
母亲说,我从小就从来不央求大人买礼物。并不是因为我的家境富裕,家里应有尽有。父亲是乡下工厂的工人,母亲在家里踩缝纫机做家庭代工,我家的生活根本和奢侈沾不上边。
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每年的生日礼物就是圆形蛋糕,圣诞礼物就是装了糖果的长袜。我以为每个家庭都一样,所以也从来没感到不满意。平时只去附近的食品店买东西,所以从来没有看过会让小孩子瞪大眼睛的闪亮可爱东西,这或许也是我从来不央求大人买礼物的原因之一。
随着慢慢长大,行动范围扩大,开始觉得一些东西很漂亮、很可爱,也很想要,但那时候已经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再加上母亲向来不喜欢接受别人的恩惠,所以,即使别人给我一颗糖果,我也觉得大家都会像我一样回答:“谢谢,不用了。”
想要什么东西时,不是向父母或他人索取,而是要靠自己的能力得到。可以把为数不多的零用钱存起来,或是等自己赚钱之后再买。经常自我灌输这样的观念后,在我的脑袋中,已经完全忘了“向别人要礼物”这句话。
因此,即使父母偶尔对我说:“你想要什么,我可以送你。”时,我反而很伤脑筋。虽然有很多想要的东西,但脑筋一片空白。在犹豫很久之后,会买一件不算太贵的礼物,却有点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既然对父母是这样,如果遇到别人说要送我礼物,我就会拼命拒绝:“不,真的不用。”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送我礼物了。
除了收礼物,我也很怕别人请客。
读大学后,有时候不是那么熟的男生会邀约:“一起去吃饭吧。”听到其他女生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如果你请客我就去。”时,我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甚至惊讶她们居然这么缺乏常识。
因为根本没有理由让男生请客啊。
最后,大家决定一起去吃饭。结账的时候,那几个女生开心地说“谢谢招待”时,我一个人拿出皮夹说:“我付我自己的份。”
现场的气氛顿时冻结。
然而,我并没有察觉像我这种女生一点都不可爱,只觉得自己不喜欢聚餐,不擅长参加团体活动,更不想去参加联谊,逐渐远离这些热闹的活动。
我喜欢独自旅行。除了毕业旅行,我从来没有去旅行过,所以一直以为旅行很花钱,但住在公寓隔壁有一个叫田中的男生比我大一岁,向我推销青春十八套票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
一张两千两百六十圆的车票,可以一整天自由搭乘的电车,但套票五张一组,田中去山区旅行,来回只需要两张,他每次都买一组套票,把剩下的三张票卖给其他朋友,但这次刚好剩下一张票销不出去。
即使这样,通常也不会主动按门铃推销给从来没说过话的邻居。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看到他亲切的态度,再加上他一直解释这张票有多么划算,渐渐打动了我。当他把用完的时间表也附送给我时,我心情好得差一点对他说“谢谢”。
我决定立刻使用这张车票。既然只有一张青春十八车票,代表我只能当日来回。由于不能搭特急电车,我只能打开时刻表,调查一天的行程可以去哪里,结果发现可以去比我想象中更远的地方,最后决定去日本三大景之一。
来到陌生的地方,有一种充分解放的感觉。遇到初次见面的人,也可以放开心胸和别人聊天。搭电车时,对面的阿姨递馒头给我,我也笑着说:“谢谢。”后接了过来,并拿了几颗糖果作为回礼。
之后,只要一有时间,我就独自去旅行。
我在咖啡店打工的钱几乎都花在旅行上,所以不像周围的大学生那样,既没有名牌包,也没有漂亮的衣服,相较之下,我觉得在陌生的地方看到令人感动的风景,和当地人交谈更有魅力,所以也从来不想要那些东西。旅行带给我一个灿烂的世界。
我在大学一年级的夏末,认识了中濑修一。
我想搭乘T湖的游览船,所以要买八百圆的船票。在售票机前打开皮夹时,发现只有一万圆的纸钞。我想去礼品店换零钱,附近却找不到商店。广播中传来游览船即将出发的声音。那是最后一班游览船,我收起皮夹,正打算放弃,一张船票递到我面前。刚才在旁边的售票机前买票的男生,把票塞进我手里说“快上船”,然后就跑了起来。
我慌忙追了上去,跳上了船。
“谢谢你,等下船之后,我会找一家商店换钱后,立刻还给你。”
我喘着气向他道谢,他笑着回答:“没关系。”但我不能接受,于是,说了一大堆“旅行时的糗事会留下终生遗憾”、“既然萍水相逢,就不能欠钱”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才接受我还钱的提议。
等终于平静下来,和他一起坐在甲板上时,我们相互自我介绍。我得知他比我大一岁,是K大学的学生。
“没想到我们住得很近嘛。”
这种感觉,可能和出国旅行时遇到日本人很像。他的这句话让我备感亲切,我们相互聊着在旅途中的所见所闻。因为我们住宿的地方很近,再加上旅行的路径很像,所以有好几个地方产生了交集。
“礼品店的大婶说有一家很好吃的乔麦面店,结果我去了那家店,老板说今天的咖哩饭特别好吃,就帮我送了咖哩饭上来,没想到真的超好吃。”
“你说的该不会是长寿庵?我也去吃了咖哩,真的超赞,我觉得自己赚到了,原来礼品店和乔麦面店是一伙的。”
当我们聊这些事时,就觉得他也出现在我脑海的风景中,有种和他一起旅行的感觉。
绕湖一周即将结束时,他从用旧的皮包中拿出记事本,撕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交到我手上。
“船票的钱可不可以等回去之后再还我?”
他写下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
“如果那天你不方便,就打电话给我。”
说完,他补上了电话号码。
如果不是在旅途中,我绝对不可能收下那张纸,但在西沉的夕阳映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我居然很自然地接了过来,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但是,他和我约在街头见面。他指定的地点是他家和我家中间的车站剪票口前那个时钟楼下。
在旅途中敞开的胸怀再度紧紧关闭,当他一出现,我立刻把装在信封里的八百圆交给他,他塞进背包的口袋里,对我说了声:“那走吧。”拉着我的手去了电影院,好像我们早就约好了要约会。
看完电影,喝了咖啡,逛街之后,又一起吃了饭。
在回到约定见面的车站前道别之前,他完全没有问我:“你想去哪里?你想看什么?你想吃什么?”他事先买好了电影票,对我说声:“你等一下。”转身离开不久,就拿着外带的咖啡回来了。走进串炸的餐厅时,他立刻点了主厨套餐;吃完饭时,不知何时已经结完了帐。
即使这样,我仍然觉得在道别时,一定要支付自己那一份的钱。
没想到,我还没开口,他就对我说:
“今天是请你陪我做我想做的事,所以,不能让你出钱。”
虽然他这么说,但那部电影我之前就想看,我也爱喝咖啡,喜欢吃串炸,他为我挑选的每一样东西都很好。
或许看到我露出无法接受的表情,他说:
“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很希望下次有机会吃你亲手做的菜。如果你觉得困扰,可以拒绝我。”
他不像田中那样说话时口若悬河,好像很努力地说出为我特地准备好的话,所以,我向他鞠了一躬说:“今天很谢谢你。”
当我抬起头时,一口气地说:“我很会做菜。”他露出欣喜的表情。
翌周,我彻底打扫了房间,做了最拿手的茄汁汉堡排迎接他上门。他在吃的时候称赞说:“真好吃。”最后一脸满足地合掌说:“谢谢你的招待。”
我终于发现,他的这种态度比对我说:“我要付食材费。”令人高兴好几倍。
认识一个月后的九月,刚好是我十九岁的生日。
修一送我一支口红。那是知名的品牌,当他递给我一个小袋子时,我就有预感,该不会是口红吧,当真的看到口红时,我很纳闷,为什么他会送我这种东西?
我平时会用化妆水和乳液这些基础保养品,但除此以外,从来不化妆。头发留长后,用橡皮圈随意绑了起来,几乎每天都穿T恤和牛仔裤,鞋子当然是球鞋,身上的背包也是高中时买的。
他在暗示我多注意自己的打扮吗?我没有道谢,就打开口红盖子,看着明亮的粉红色口红不说话。
“我果然还是送错礼物了吗?我本来猜想如果问你要什么礼物,你一定会客气地说不要,或是挑一件自己根本不想要的便宜货,所以,我就自己去选了,你不喜欢吗?”
“没有啊。”
我很惊讶他居然预测到我的行动。
“你为什么选这个送我?”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看你擦口红的样子。虽然百货公司的专柜小姐向我推荐刚出的新颜色,但我觉得这个颜色绝对更适合你,还是你想要最新的颜色?”
我从来没注意出了什么新颜色,所以也不知道有哪些颜色可选。
“不,这个颜色很漂亮,下次见面时,我会擦口红。”
也许他更乐于看到我当场试擦,但我没有自信可以擦得漂亮,所以就盖上盖子收了起来。
“我超开心的。”
听到他这么,我很希望能够响应他的期待。
翌周,等在约定的时钟楼下时,我始终心神不宁。
我们约会时,通常都是我先到,他走出剪票口后看到我,都会跑过来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但是,那天他走出剪票口时也没有奔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在离我两公尺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手表。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他旁边,因为是我等他,所以不能对他说:“久等了。”只好改说:“午安。”
他看了我几秒钟,然后“哇”了一声向后退。
“我都认不出你了。”
听他这么说,我以为自己脸上的妆太浓了,或是身上的衣服不适合我,很想拔腿就逃,但我发现他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时,立刻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差一点哭出来。
“你这样超可爱的。”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说我“可爱”,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拼命向他说明为什么会整个人改头换面。
首先,当我素着一张脸,只擦口红时,觉得嘴唇太突出了,于是就决定化妆。我并没有自己去买整套的化妆品,在我上大学时,母亲帮我买了一整套。我周围有很多化妆老师,当我拜托大学同学,请她们教我化妆时,她们说着:“你终于想要化妆了。”
兴奋地指导我化妆。
当我在镜子中看着自己化妆的脸,发现很久没有修剪的头发很不配,于是,半年来第一次走进美容院。我脸上化着妆,对美容师说:“请帮我剪一个适合这个的发型。”美容师说:“为了配合粉红色的口红,我帮你剪一个轻盈的发型。”于是,帮我剪了一个蓬松的中长发造型。
在美容院拿下剪发披肩,立刻发现衣服很不搭调。我回想着自己衣柜里的衣服,决定买一件裙子。这是我脱下高中制服后第一次穿裙子,飘逸的喇叭裙穿起来比我想象中更不自在。
但是,球鞋和裙子很不配。于是,我又在同一家店买了鞋子。穿上高跟鞋,原本微微有点驼的背立刻挺直了。因为如果不挺直身体,就无法顺利走路。来约会地点的路上,我绊了三、四次,每次都立刻挺起上半身。
当教我化妆的几个女生知道口红的来历后,立刻对我说:“我们是朋友,你连生日也不告诉我们。”然后配合口红的颜色,合送了我一个新皮包。
“太令人感动了。”
他连声说着这句话,我每次都心跳加速。我暗自决定以后每次和他见面都要化妆,还打算多看时尚杂志,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打扮自己。
但是,当回到他的公寓,他看到我卸妆时对我说:
“我感觉好像和不同的人在约会,你要不要统一?”
我有一种当头棒喝的感觉,我以为他在说,以后不要让我看到你不化妆的样子。
“统一?”
“化妆或是不化妆。”
“你喜欢我化妆还是不化妆?”
我豁出去了,直截了当地问。没想到……
“都喜欢,所以,你不必化妆没关系。”
那一刻的充实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一刻看到的闪亮东西是什么?
“那我就没机会用你送我的口红了。”
“那就在我们两个人的生日,或是圣诞节之类特别的日子化妆,我希望你平时绝对不要化妆。住在你隔壁的那个家伙要特别小心。而且,明年我们就没办法这样常常见面了。”
那天我才知道,读理工学院的他升上三年级后,每个星期有三、四天要住在研究室。听了之后,我想到之后见面的次数可能会减少,却没想到这么一来,他也没什么时间打工了。
隔了一年,六月他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他一个侧背包。
四月之后,正如他曾经预告的,我们两周才能见一次面,五月连假时,也难得一个人出去旅行。没有男朋友时,曾经对单独旅行乐在其中,但和他在一起之后,就发现一个人的旅途极度空虚。
看到美景和罕见的自然现象时,都会忍不住思考,不知道他看到了会有什么感想;吃到美食时,忍不住想,那是他喜欢的味道;来到帆布制品的手作工房,即使听说可以量身订制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产品,也不会想要为自己订制,想到他的生日快到了,就为他订制了一个帆布包,当作送他的生日礼物。
那是一个深胭脂色,可以放A4文件夹的侧背包。设计很简单,但我请店家用了比较特殊的扣具,又增加了可以放照相机的侧袋。
我看着店里的样品和照片,增加了很多他可能喜欢的元素,老实说,我没有自信可以准确地传达我想象中的感觉,而且,我请店家包装成礼物用,在他打开之前,我无法看到成品,只能相信手工师傅的品味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自己使用那个背包。
但是,当他打开包装,实际看到那个背包时,我发现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就是我要的感觉。看到他欣喜地说“我就是想要这样的背包”时,我也乐坏了。
“我会用一辈子。”
听到他这么说,虽然觉得有点夸张,但内心深处也不由得产生一个念头,也希望他可以送我一辈子戴在身上的东西。虽然口红也可以每天使用,但之前和他约定,只有特殊的日子才能擦,况且,口红是消耗品。
我想要首饰。虽然链坠、胸针或手链也不错,我也曾经在旅行时买过中意的款式,首饰不需要像化妆那么耗费时间,使用很方便,但这些都没有可以使用一辈子的感觉。
不,我当初有想到这么多细节吗?也许只是看到大学同学得意地秀出男朋友送的戒指,不由得心生羡慕而已。虽然同学经常得意地展示男朋友送的皮包、丝巾和皮夹,我嘴上总是说“真羡慕啊”,但心里从来没有真的羡慕过。
有一次觉得同学买的手表很好看,结果就去店里找到那款手表,自己花钱买了。
但是,戒指不一样。我很想要,也希望他送我。我强烈地希望自己的手上能够戴上他送我的戒指。
而且,我觉得他应该会答应我的要求。
“你终于主动对我说你想要的东西了。”
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
从八百圆船票开始,他似乎认为我向他要礼物,才是真正对他敞开心房。
如果“要礼物”等于“敞开心房”的公式成立,他就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敞开心房的人。
他是我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敞开心房的人——
二十岁生日的前一天,我们一如往常地约在平时见面那个车站的时钟楼下。
虽然我化了妆,但我相信他不至于认不出我。我满心期待地等待他走出车站的剪票口,却迟迟不见他的踪影。我们约在傍晚六点见面,但过了二十分钟,他仍然没有出现。
每次约会都是我等他,通常都是我提早十五分钟出现,他几乎都准时到,但今天出了什么事?我看了看手表,又确认了时钟楼上的时间,并不是我的手表太快了。并不是只有他迟到,和我一样在时钟楼下等待的人也都纳闷地发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一会儿,车站内的广播就宣布,在K线的D车站发生了意外,影响了电车的班次。得知他迟到的原因后,我松了一口气。虽然我知道D车站离他家最近,但做梦都没有想发生意外的就是他。
我每隔二十分钟就打电话回家,听录音机里的留言,但他并没有留言。电车再度恢复正常行驶,行色匆匆的乘客从剪票口涌出,仍然不见他的身影。我打电话到他家里的录音机留言,说我等在老地方,一直等到末班车,仍然没有等到他,我只好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象着他可能等在家门口。
但是,家门口没有任何人,信箱中也空无一物。当我走进家里,录音机的灯也没有闪烁。
他终于出现了,却是在我的梦中。
“我之前说,只有特别的日子擦口红,但希望你每天戴着戒指。”
梦中的他这么对我说,把戒指戴在我右手无名指上。
“不是左手吗?”我问。他落寞地笑了笑。
“是九月的诞生石蓝宝石。”
我这么说着,看着在右手无名指上闪烁的深蓝色宝石,但早晨醒来时,举起右手时,却不见蓝宝石戒指……
“为什么?”
电话铃声回答了我。对方说她叫中濑佐和子,是他的姐姐,并告诉我昨天傍晚,他因电车意外不幸身亡。
下午五点四十分。月台上挤满了学生,他站在最前排,在电车即将进站时跌落月台,当场死亡。
跌落——并不是被人推下月台。没有目击者看到有人推他,也并非和人争执后被推下月台,更没有人看到他是否自己跳下月台。
我第一次知道,遇到这种情况时,就会被当成意外处理,包括并非因为他自己的原因,而是因为某种外力跌落的情况。
可能站在他身后的人突然头晕;可能有人背着很大的行李转身,行李撞到了他的后背;可能有一群高中生在打闹;可能并不是站在他身后的人做了什么,而是离他更远的人的某个行为波及了他。
总之,只要没有人自首把他推落月台,他的死因就是跌落被电车辗毙,是意外身亡。警方进行了常规的调查,但并没有发现有人故意把他推落月台。
也许有人知道自己推了他,但只要没有目击者,那个人就不会自首。在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害怕的同时,告诉自己,那只是意外,并不是自己的错,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遗忘这件事。
我第一次去他的老家,第一次见到他的姐姐佐和子,听她说了这些事。
佐和子交给我一张拆开的贺卡,和绑着缎带的小盒子,她的身旁放着我熟悉的侧背包。
我送给他的侧背包刚好掉在月台下方,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佐和子从警方手中接过背包,检查了里面,发现了这些东西。
“我想到修一可能正要去送这个礼物,代表对方正在等修一,所以我想赶快通知对方。因为这么想,所以我打开了贺卡,真美小姐,真对不起。我在他的通讯簿里找到了绀野真美的名字,所以就打电话给你。”佐和子说。
“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你这么内向,很高兴你在人生的最后交到了女朋友。”
佐和子不是对我说,而是对着他的遗像说话。我向佐和子打听了他小时候的事。
佐和子说,他小时候功课很好,跑步也很快,是佐和子引以为傲的弟弟,但个性很内向顽固,对家人也很见外,让人有点担心。“也许是因为太会向父母撒娇,也许是我身为姐姐,却霸占了父母的关系,也许他讨厌我这个姐姐。”
原来他和我的个性这么像,所以,他能够预测我的行动,总是抢先一步。在听佐和子说话时,我忍不住这么想。
之所以对家人也很见外,并非因为讨厌家人,而是因为对家人之间的关系感到安心,才能够保持距离。我很想这么告诉佐和子,但又觉得我一个外人不便置喙。
在他生前,我是他的女朋友,他离开人世后,我又是他的谁呢?前女友?我只能想到这个象征彼此关系已经画上句点的称呼。
佐和子既没有叫我“请你不要忘了修一”,也没有叫我“赶快忘了他”。在诉说关于他的往事最后,只说了一句“生日快乐”,把那个小盒子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告诉佐和子,除了戒指和贺卡以外,那个背包是我送他的礼物,把他的背包带回家当作纪念品。
戒指戴在我的右手无名指上刚刚好。这并不奇怪,因为我说想要戒指时,他用铁丝量了我的戒围。
“要不要一起去买?”
我问他。他说上次的背包带给他意外的惊喜,这次他也要给我惊喜。但我想其实他应该知道,如果我和他一起去买,就不会挑选自己最喜欢的,而是会选第二便宜的戒指。
那个戒指是我也知道的知名品牌,白金底座上镶着令人联想到深沉湖面的蓝宝石,还有几颗小钻石彷佛在湖面闪烁。当我在他面前打开这个盒子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会对他说什么?他又会对我说什么?
我打开贺卡——生日快乐。化妆偶尔化就好,但戒指要每天戴。
他在梦中对我说的话出现在卡片上。
那不是梦,是他亲自来见我。只要我按照约定戴上戒指,他一定还会再来看我。
我戴上戒指,置身于只有我一个人,却有他陪伴的世界。在有无数闪亮回忆的梦境世界,我随时可以见到他。虽然生活在没有他的漆黑世界很痛苦,但只要我努力,他就会在梦境的世界温柔地安慰我。
戒指把我和他永远地连在一起!我要用这种方式活下去。
修一死后一个月,隔壁的田中按了我家的门铃。
田中不是来推销车票。他说,几天前才得知修一的死讯。
他来我家时,曾经在家门前数度遇到田中。田中每次都满脸笑容,用轻浮的语气向我们打招呼,修一总是挤出笑容回应,但田中离开后,他总是再三叮咛:“你要特别注意那种花言巧语的人。”
“当初是因为田中的关系,我才会独自去旅行。”
当我这么反驳时,他就补充说:“这件事必须谢谢他。”我觉得如果他和田中有机会一起吃顿饭,一定可以成为好朋友。
虽然家里没有佛坛可以让田中为他上香,但我还是让田中进了屋,为他泡了咖啡。
“我犹豫了很久,”
田中说话时看着我的右手。
“这个戒指哪里来的?”
“生日礼物。”
“他送你的吗?”
“对。”
“你什么时候生日?”
“刚好一个月前。”
“啊……”
田中似乎想到了他意外身亡的那一天,抱着头,双肘架在桌子上低下了头。田中和他并不熟,眼前的态度令我感到纳闷。
“原来是为了买这个戒指。”
听田中说话的语气,他们似乎私下见过面。
“什么意思?”
田中低头一语,我正打算再度发问,他才终于开了了口。
“今年暑假,我去了新西兰的山区。为了赚旅费,在七月初曾经打了一份短期的工,当时,他也和我一起打工。”
他们果然私下有交集。“打什么工?”
“关于戒指的问卷调查和销售。”
“戒指?”
我看着手上的戒指。
“不,和你的戒指不一样。虽然我是外行,但也一眼就看出那是像样的戒指。”
“那是怎样的戒指?类似庙会时路边摊买的那种吗?”
“不,也不是,用简单的方式说……就是恶意推销。”
“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你虽然这么说,但你真的了解恶意推销是什么意思吗?”
“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会是打这种工。”
田中把打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那天,田中在大学附近的书店门口翻阅打工杂志,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向他搭讪。
“如果你在找打工的工作,要不要来我们公司?”
男人说,他在销售珠宝的公司上班,递了名片给田中。虽然已经是有点闷热的季节了,那个男人没有穿西装,却穿着衬衫,还系了一条很时尚的领带。
“我们正在找工读生,向二十多岁的女性做问卷调查,因为是临时决定的企画,所以来不及刊登在打工杂志上,只能像这样直接找人。”
男人还递上一份公司简介,声称绝对不是来路不明的公司。
那家公司名叫“洁西卡公司”,简介上写着,该公司和国内外珠宝设计师签约,主要贩卖订制的首饰。虽然田中完全没听过简介上那十个附了大头照的设计师,但他们的简历上都写着曾经在国外珠宝设计大赛得奖,而且,主要顾客的名单中也出现了世界级音乐人和好莱坞明星。
简介上还用很大的篇幅介绍了客户购买该公司戒指后的感谢信。
打工的内容是在车站前向二十多岁的女性做简单的问卷调查,薪水不是采取抽成制,而是固定日薪一万。
田中当场答应了,男人递给他一张纸,纸上写着打工日期和集合地点。
男人还对田中说,如果介绍朋友来打工,可以领到每个人三千圆的介绍费,但有一个条件,介绍的朋友必须比他更帅、更漂亮、更有型。男人还特别叮咛,即使想要多领介绍费,带了一大票朋友来面试,如果公司方面判断不合格,就会当场请那些朋友走人。
田中的外型绝对称不上英俊,但他一对双眼皮眼睛的眼尾下垂,有一种亲切感,即使在晚上突然上门推销车票,也会让人忍不住答应。
“如果你觉得自己长得比我帅,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打工?”
他问了大学同学和社团的朋友,有十个人向他报名。他立刻找了几个女生当场评审,最后只剩下三个。
至少再找一个人。正当他这么想时,在住家车站附近和一个熟面孔擦身而过,他立刻叫住了对方。
“有一个不错的打工机会,要不要一起去?”
田中以为会遭到拒绝,没想到中濑修一停下脚步,听田中说明了工作内容。
“是你找他去的?”
“我觉得他应该没问题。”
以田中的标准,修一绝对不可能不符合条件。修一称不上是英俊,但他个子很高,虽然读理科,但身材很壮硕,而且五官很立体协调。
如果只是这样,这份打工称不上是恶意推销。我也曾经接过短期工读生的工作,请民众试吃某食品公司推出的新产品,再请他们回答问卷内容。
田中继续说了下去。
田中带着他,还有另外三个同学,总共五个人相约在车站见面后,一起前往指定的地点。地点就在主要都市车站前常见的商务饭店的会议室。
会议室内聚集了五十名看起来像是男大学生的年轻人。
上午十点,之前向田中搭讪的男人现身,向全员打招呼后,开始说明打工的内容。首先发给他们标记了活动场所的路线图和问卷调查的样本,问卷调查的问题有五页A4的内容,填写这份问卷就很花时间,根本不可能请路人站在路旁回答。
那名男子指示,如果有女性愿意协助做问卷调查,可以带她们去指定的咖啡店,在那里进行问卷调查,但只能点饮料,并且要开发票才能报账。
路线图上写了几家咖啡店的名字,背面针对不同的车站,指定了不同的咖啡店,田中也知道其中的几家,都是在车站前或是车站内的休闲咖啡馆,从外面也可以清楚看到店内的情况,即使女生听到陌生男子邀她们去那里做问卷调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田中甚至很佩服公司方面考虑得这么周到。
问卷的内容从年龄、职业、兴趣等一般的项目开始,其次是容易发脾气、曾经说过谎、希望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好的一面等类似性格诊断的项目。
接着是对首饰有没有兴趣?会购买哪一类的首饰?有没有戒指?是否曾经自己买过戒指?如果要自己买,预算大约是多少?如果是别人送的礼物,想要怎样的首饰?对现今大量生产的商品是否感到满意?是否曾经想要某种款式?对订制首饰是否有兴趣?借由这一系列的问题都逐渐引导向劝说女性订制戒指。
以上是问卷调查的内容,除此以外,还有另一张订制戒指的申请书。
一旦让顾客签约,每一个案子就可以抽成三万圆。三万圆的报酬固然令人欣喜,但令人惊讶的是戒指价值不菲,每个要价五十九万圆。田中忍不住怀疑,这又不是订婚戒指,会有女人当场决定买这么昂贵的东西吗?
但是,那个男人对金额有以下的说明。
顾客除了全额支付以外,还可以采取分期付款的方式。先付五万圆订金,之后每个月付一万五千圆,三年就可以还清。对年轻粉领族来说,或许觉得每个月付一万五千圆压力很大,但如果以每天计算,一天只要付五百圆。公司指定的每家咖啡店,一杯咖啡都超过五百圆。
只要一杯咖啡的钱,就可以得到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戒指。
而且,这是心理医生根据问卷调查的内容,分析每个人的特质后,由设计师设计出符合每个人特质的款式,可以激发当事人可能也没有察觉的内在魅力,再交由专业的珠宝师花足够的时间精心制作,每一款都是为客人量身打造的戒指。
——必须充分强调这一点。
田中听了之后,仍然怀疑到底有没有人会买五十九万圆的戒指。那名男子又叮咛他们说:
“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客人,要花将近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商品才能交到客人手上,因为是订制的,收到商品之后无法退货。”如果不能退货,买的人恐怕更加谨慎。
田中心想,即使无法签约,只要做问卷调查,领日薪一万圆也好,但是,听到那个男人之后的补充,才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每天要做三十份问卷调查才能领到一万圆,如果不到三十份,就无法支付薪水,但只要能够签到一份合约,即使只做了一份问卷调查,也会支付一万圆的日薪。
解散后立刻开始上街头做问卷,直到晚上十点为止。由于问卷调查的项目很多,每个人至少需要三十分钟,半天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做完三十份问卷调查。
但是,公司方面并没有强制任何人,那名男子说,如果不想做,现在就可以离开,有五个人领了一千圆的商品券当作车马费离开了会场。田中也想要离开,但又转念一想,觉得可以当作是一个机会。
经常有人说田中很讨人喜欢,也很能言善道,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因此占到便宜。既然这样,不妨把自己的优点运用在这种地方,姑且当作是为不久之后就要开始的求职进行预习。
当他换一个角度思考时,发现五十九万圆的戒指比买一辆新车便宜,也许在女人眼中,并不认为贵得离谱。他记得自己的母亲也曾经背着父亲分期付款买珠宝,而且还不是订制的首饰,以订制的珠宝来说,搞不好还算便宜的。
田中决定接受这份工作。
公司方面为他们准备了白衬衫、黑色长裤、领带和皮鞋。
最后,田中签到三份合约,含问卷调查费和介绍费在内,一天就赚了十一万两千圆。
他完全没有强迫客人购买。因为那天是星期六,白天的时候,他问了独自逛街的女人。即使对方穿得很朴责,只要身上戴着很小的,或是看起来就很廉价的首饰,就主动上前称赞:“你的〇〇很可爱,你喜欢饰品吗?”然后要求对方协助问卷调查时,大部分人都会爽快答应。
看到对方在兴趣栏内填写看电影时,他问了对方喜欢的作品,刚好是简介上的女明星主演的作品。田中告诉她,那位女明星也使用本公司的首饰,双方聊得很开心,始终面带笑容,最后顺利签了约。
遇到另一位女性时,田中对她说,你的手那么漂亮,不戴戒指实在太可惜了。戒指就像是灰姑娘的水晶鞋,男人经常根据戒指寻找自己心仪的女生。你现在就像是光着脚的灰姑娘。那个女人虽然语带挖苦地说:“你还真会说话。”也面带笑容和他签了约。
田中也是从这个女人的口中得知她刚好领了夏季奖金。
最后一个女人虽然看到昂贵的金额有点犹豫,听了田中一杯咖啡的说词后,立刻欣然接受,还面带微笑地表示赞同:“红茶也一样。”
看到三个女人的笑容,田中内心备感温暖而充实,觉得这种工作很有挑战性,有种不同于登山的成就感。因为他深信那几个女人会收到和她们支付的金额相符的订制戒指。
“正因为你知道那些戒指没有那个价值,所以你才会说是恶意推销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田中刚才看到我的戒指说,和我的戒指不一样,代表他曾经看过实物。
“我偶然遇到其中一个客人。”
“在哪里?”
我忍不住问。田中首先告诉我他之前打工的地点。
珠宝公司的男人对他们说,只要路线图上有标记,任何一个车站都无妨,但要求他们尽可能挑选平时不会前往的车站。“洁西卡公司”的员工,在销售高额商品时,和客人之间建立信赖关系最重要。为了加深和客人之间的信赖关系,绝对不能告诉她们,自己只是工读生。因此,最好挑选不会遇到熟人的地方。
事后回想起来,既然是恶意推销,当然必须避免客人事后发现被骗,等候在车站,抱怨工读生推销不实商品等后续的麻烦事。
但是,田中还是被客人遇到了。而且,地点并不是在田中当初推销的车站附近,也不是在他公寓或大学附近的车站。
而是在某个每天有超过一百万人经过的大车站前一家电影院的大厅。他们在相同的时间,看完同一场电影。
“我在推销时曾经和她聊过电影,没想到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小多了。”
田中说了和那个女客人相遇的情况。
向田中订购订制戒指的女性叫Y美小姐,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田中这么称呼她。
Y美小姐一看到田中,立刻飞奔过来,用手提包用力打向田中的脸。
“你这个骗子!”
她大声叫着,用皮包用力打田中,周围立刻围起了人墙。田中拼命安抚Y美小姐,Y美小姐看到警卫后,终于放下皮包,不再打田中。
两个人一起离开电影院,走进附近一家咖啡店。Y美一坐下来,立刻从皮包里拿出戒指,放在桌子上。
“你觉得这个戒指值五十九万?”
田中觉得在K金底座上,有红色和紫色石头排成葡萄形状的戒指设计得很有个性,只是分不清那些石头到底是不是宝石。看起来的确不值五十九万。他坦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这种话。你是不是为了赚打工费在推销,根本不知道客人会收到什么商品?”
Y美小姐很清楚田中扮演的角色,幸好她不是那种被骗了钱就想不开,整天以泪洗面的人。
她收到戒指的当天,立刻打电话去向“洁西卡公司”抗议,要求退货,但因为合约上明确记载了“订制商品,不得退货”,所以对方一口拒绝,对方还说:“销售员应该有向你说明这一点。”因为的确如此,Y美小姐也无话可说。
她拿着戒指去当铺,当铺说,愿意以一万圆的价格收购。
Y美小姐立刻去附近的派出所,向警察说明了情况。当铺附近的派出所员警似乎经常遇到这种事,很不以为然地告诉她,既然有合约在,就不能说对方是诈欺。
合约上完全没有提到要使用几克拉以上的宝石,也没有提到戒指的材质,只写了将由心理医生针对问卷调查内容进行诊断,由和公司签约的世界级珠宝设计师根据诊断结果画设计图,交由珠宝师精心制作。既然这样,完全有五十九万圆的价值。既然连警方也这么断言,Y美小姐无言以对。
Y美只能作罢,决定看场电影转换一下心情。
结果刚好遇到田中。
“那些名牌精品的T恤,只是在薄薄的布料上印了名牌LOGO,就要好几万圆,有人认为那LOGO很有价值,我却觉得和诈骗差不多。所以,断定我们是恶意推销也不太对。”
田中更正了自己刚才的说法,他似乎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成为恶意推销的帮凶。
“这种游走在灰色地带的推销方式不就是恶意推销吗?Y美小姐后来怎么样?”
“她叫我负责,其实我也被公司的人骗了啊,不过,当初的确是我向Y美小姐招揽生意,所以还是觉得很对不起她,就向她道歉了。”
田中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跪在地上向Y美小姐道歉。
“她原谅你了吗?”
“虽然没有原谅我,但她说,即使怪我也没有用,就当作是花钱买了教训,以后花大钱买东西时会更加小心谨慎。”
“她真是好人。”
“虽然刚好被她撞见很倒霉,但幸好遇到的是Y美小姐。”
田中问了Y美小姐的地址,把从新西兰买回来打算自己用的东西寄给她。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他应该不是为了告诉我他和Y美小姐的事来找我。照理说,田中应该告诉我修一的事,但从中途就完全没有提到他。
“我在想,如果我遇到其他两个人,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
田中喝完已经冷掉的咖啡后说。
“我第一次见到Y美小姐时,就觉得她很开朗,其他两个人就很内向。虽然是周末的下午,她们都一身朴素打扮,低着头走路。听到我叫她们时,她们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随即露出拒绝搭讪的严肃眼神看着我,但又迟迟不转身离开。我提出希望她们协助我做问卷调查时,她们似乎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但每一个项目都填写得很仔细。我忍不住想,她们一定很无聊,听到有人和她们搭讪,心里忍不住窃喜,觉得好像在约会,搞不好觉得那个戒指好像是我送她们的,临别的时候,还笑着向我挥手。等她们收到那种戒指……一定会恨我,一定无法原谅我。”
“你并不是遇见Y美小姐之后才有这种想法吧?”
“是啊。我应该实话实说的,但只能绕着圈子告诉你,对不起。其实我之前就知道中濑发生了意外,那时刚好是我遇到Y美小姐后不久,所以我就有了这样的联想。像Y美小姐那样冲过来用皮包打我还好,但如果在车站的月台上,偷偷绕到背后一推……”
“你别再说了!”
“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中濑签到三份合约。”
“你是在骗我吧?”
“因为那天结束之后,去早上听说明的会议室归还衣服和鞋子,把问卷和合约交给他们,就当场算钱。我问中濑,有没有签到合约?他满脸歉意地说,只签到三份,我说我和他一样,他才松了一口气。”
修一不像田中那么容易和别人套交情,我以为他无法签到合约。而且……
“中濑在早上听完说明后,就打算离开。”
我猜想他想要离开。
“但我劝他留下,我告诉他可以用赚到的钱买礼物给绀野,她最近看起来很落寞。”
“你胡说八道!”
“他似乎被我的话打动了,还叫我不要告诉你。”
修一签到三份合约,再加上做问卷拿到的日薪,总共领到十万圆,这些钱全都用来买了我的戒指吧?其实根本不用买这么昂贵的戒指,只要修一亲手为我戴上,即使只是易拉罐的拉环,我也会很高兴。
“全都怪你啊,你找他去打这种莫名其妙的工,他想离开时,你又提我的名字。”
“对不起,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什么都愿意……”
田中双手放在榻榻米上,深深地向我鞠躬。即使他这么做,我也不可能原谅他。
“但是,还是很感谢你告诉我,谢谢。”
我对他说,田中又小声地说了声“对不起”,走出了我的房间。
虽说只有一天,但修一沦为恶意推销的帮凶。五十九万圆的戒指根本没有那个价值。
但是,他签到三份合约。在合约上签字的三个女人带着怎样的心情,等待收到戒指。
打开盒子后,又是怎样的心情?她们是否从在心理分析的基础上制作的戒指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是否因此自我否定?是否开始痛恨向她们推销戒指的人?
如果刚好看到那个人,那个人又站在拥挤月台的最前方——
修一可能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被人谋杀的。
如果查出向修一购买戒指的女人,就可以确认她们在修一发生意外时,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是否能够了解她们收到戒指时的心情。
即使我打电话去“洁西卡公司”,他们也不会告诉我。
也许报警之后,可以由警方展开调查。
也许可以查明他的死亡真相。
三天后,我联络了修一的姐姐佐和子,在她指定的咖啡店和她见了面。我向她出示了田中给我的“洁西卡公司”简介,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
但是,佐和子缓缓摇着头对我说:
“修一是意外身亡。我爸妈已经开始慢慢接受我弟弟的死,他暑假回家时,也说连续三天住在研究室,连饭也没有好好吃,在家里睡了一整天。我爸妈说,他一定站在月台上不小心睡着了,他是太用功读书,结果不幸送了命的笨孩子。虽然很笨,但很像他的作风,他去了那个世界,一定也是整天都在读书。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对他们说,他因为去打了莫名其妙的工,可能因此遭人怨恨,被人杀害了?”
“但是,可能有一个女人杀了修一,却若无其事地照样过日子。”
“也许吧,但这只是你的假设。即使报了警,查出那三个女人,结果那三个女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判定修一果真是意外身亡时,能够得到什么?只能得到他曾经去打工,从事恶意推销的事实。即使那三个女人之一杀了修一也一样,当问她有什么动机时,如果她回答因为遭到诈欺,就会有不少人同情加害者,修一就会遭到这些素不相识的人的批评,说他是自作自受。”
“什么叫自作自受?修一或许参与了不好的事,但不至于要置他于死地啊。”
“所以啊,他并不是被人杀害的。”
佐和子劝导我。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发现和修一的眼晴很像。
“也许有人因为戒指的关系痛恨修一,对你来说,把修一的死怪罪于他人,在未来的日子中痛恨那个人,或许能够很快站起来。比起隔壁邻居,痛恨一个未曾谋面的阴险女人或许更轻松,但是,修一死于意外。警方已经做出了结论,报纸上也这么登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哀悼他的死。拜托你,不要诋毁他,不要诋毁他的人生。”
我只能点头。佐和子看到我点头后站了起来。
我目送佐和子的背影,心想以后可能再也无法去他老家,在他佛坛前合掌祭拜了。
佐和子说对了。
我希望可以把修一的死怪罪给别人。
我想要摆脱他因我而死的罪恶感。
如果我不叫他买戒指给我,他就不会去打那种工,不会参与恶意推销,不会在虽然短暂,但很辉煌的人生中留下污点。但是——
我拼命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翻开的简介上,浮现的文字似乎在嘲笑我。
“我托这个戒指的福,得到了幸福,为我挑选的宝石让我的人生闪闪发光。”
托戒指的福、托戒指的福、托戒指的福、托戒指的福……托福是什么意思?
宝石怎么可能让人生闪亮发光?笑死人了。
我的手上也有戒指,但我的世界中,所有闪亮发光的东西都消失了。因为戒指的关系消失了。不,没有灵魂的东西不具备这种能力,是因为我而消失的。
我只要了一次礼物,罪孽就如此深重吗?
我再也不会向别人要礼物了。
——我暗自发誓至今,已经过了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