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路托镇的男排队员已经叫作行星,所以普路托的女排队员自然都成了女行星。她们的队服是紫色和白色,吉祥物是一颗圆圆的行星,有胳膊有腿,还有一张眉飞色舞的脸。保留地的男排叫勇士队,可女孩们不叫女勇士,也干脆唤作勇士队。她们的队服是蓝色和金色。因为不想把自己变成吉祥物,所以她们选了配有两根羽毛的古时战盾印到队服上。排球服是尼龙材质的紧身长袖T恤,用小臂打球时不会留下淤青;不过,她们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她们穿着紧身短裤,戴着护膝。杜克教练要求女孩们都扎束发带和马尾辫,因为女孩们无论多么自律,难免会摸摸头发,分散注意力。球队的女孩们崇拜杜克教练和他的小马尾辫。除了跟普路托行星队的第一场比赛,勇士队本赛季没输过一场。晚上,一天天变冷,越来越冷,她们的积分不知不觉变成八胜一负;女孩们很不甘心。今晚,她们要跟普路托队再战一场。女孩们下定决心,非赢不可。
“我觉得他们管得分叫绝杀不好,”诺拉说,“哪有什么东西该死呢。”
彼得握住诺拉的一只手。
“什么都没死,”彼得说,“不过是个说法。”
他们被人推着挤进看台,后排家长的膝盖顶着前排家长的背,前排家长的背抵住后排家长的膝盖。诺拉事先把三明治放在一个有衬垫的小保温盒里,把冰袋塞在一侧,保持周围的苏打汽水冰凉可口。她还买了绿葡萄,这个时节的葡萄贵得离谱。彼得帮她脱下外套,或者说是把外套拉低一些。因为没地方放,她把袖子打结,系在腰间。体育馆里很闷热,因为只有一个看台,两个球队的家长只好坐在一起。家长们想按自己支持的球队分开坐,可无意间还是混坐在一起。
两支球队做准备活动,先伸展四肢,然后进行快速传接球练习:传球、调整、扣球,传球、调整、扣球。接下来,队员一个接一个跃起,把教练抛来的球扣下去。最后,两支球队各自利用场上时间练习发球。勇士队的战略是向普路托队示弱。她们甚至准备假装相互之间争执不下。
“拉维奇,”乔塞特生气地叫道,“你没睡着吧?”
偷偷一个眨眼。玛吉故意嘟起嘴,不停地扣球。彼此之间没有一丝微笑。然后,女孩们集合列队。
“她个子那么小。”诺拉低声说,她总是无法忽略玛吉与队友间的差异。
“行星队的队员……”但彼得克制着没说下去。
他本来想说像巨人,像行星一样。她们的队员块头大,身体结实,很难对付。玛吉要他们注意贝拉依琳。
“我看到她了,”诺拉大声说,“眼线画得很重的那个!”
彼得伸出胳膊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记得吗?还有别的家长。他有段时间没见到贝拉依琳的父母了,但百分之百肯定,他们就在他俩身后。”
啊!诺拉给自己的嘴巴拉上了拉链。
朗德罗和艾玛琳走进来,找到坐的地方,挤在一群勇士队的家长中间。勇士队先向家长致敬,再向教练致敬,最后经过球网,虚碰对方球员的手,祝对方好运。祝你好运,祝你好运,祝你好运。“你想要的。”贝拉依琳对玛吉说道,脸上的笑容好像是贴上去的。她迅速走过去,眼睛看着前面。
“你听到了吗?”
斯诺就在玛吉身后。
“什么?”
你才想要,玛吉心想。巴奇跟他姐姐说过了。忘掉吧。玛吉有一套小动作,晃动身体,这是一种几乎看不出的全身晃动,忘记坏心情或击球不中的沮丧。不过,乔塞特知道。队员们围成一个圆圈,两只手臂分别拥抱身旁的队友。杜克教练一只手拿着写字夹板站在旁边,另一只手每说一句话就在空中挥一下。杜克教练告诫她们,排球只是一项比赛,可眼下已不仅仅是比赛。他提醒她们既要放松,又要紧张,要专注,动作要大胆。瞅准时机,调整好准备扣球。他叮嘱她们,既要放松,又要专注。她们是一家人,是姐妹,是勇士,一定会打败对方,把荣誉夺回来。他说,什么都不要想,只想着此时此地。用上你们的嗓子,谁要接球就吼出来,用手拍打地板,保持信心。
黛蒙德是队长。她朝队友一一看过去,她们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每个人竖起三根手指。别人都认为她们指的是圣三一,可这是她们的特殊手势,代表勇士的英文首字母W。然后她们高喊“勇士、勇士、勇士”,跃到空中互相击掌。
乔塞特第一个发球。她喜欢这一刻,因为队友们都褪去女孩特有的虚伪和迷糊,成为一台配合无间的机器。
“宝贝,给她们点颜色瞧瞧!”艾玛琳的话音淹没在其他家长的喊声里。
乔塞特飞身而起,大力发球。但行星队凶悍的红头发双胞胎之一格温娜用前臂接住球。球打偏了,但二传手接球调整,贝拉依琳用力扣球,球贴着球网落下去。斯诺冷静地将球挑高,黛蒙德一个精准的指尖传球将球传给雷吉娜,这下十拿九稳了。雷吉娜能用球打中十分硬币,实打实的十分硬币。有一次因为好玩,她们给她放了二十枚十分硬币在落点上。雷吉娜一次击中一枚,赚了整整两块钱。
中等个头的金发女孩克里斯特尔,人长得很漂亮,一个转身把乔塞特的第二个发球打回来,球打偏了。比赛进行着。乔塞特六次发球得分,赢得继续发球权,行星队叫了暂停。
“她们会拼命轰炸我们,”杜克教练说,“玛吉,现在你就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她们不了解你,你做好准备。乔塞特,她们一定在你下一轮发球时疯狂拦截,所以你得让她们尝尝苦头。雷吉娜,要是有机会,你……”
进行二次进攻。“别说出来,教练。”黛蒙德说。
“就这么定了,是用你出人意料的左手进攻吗?所有人,记住,助攻跟击球得分一样有效。”
玛吉可不这么认为。每次比赛之后,她把自己的得分加起来,写在贴在卧室墙上的一张纸上。记分员也会把分数加起来,达到一千分的女孩能得到一座一英尺高的金色奖杯。玛吉想要一个。报纸头条新闻:女球员扣球得分满一千分。她已经跳得跟芭蕾舞演员一样高,并完善了移动中吊球的技巧。轻轻一碰,不要推,球飞行的抛物线会出现偏移,这一变化瞬间发生,非常奇妙。她连球怎么飞向她的都不记得,却能得分;有时她能隐约感觉到球,觉察到球像影子一样离开她的手,落到对方的场内。当她轮转到前排主攻手的位置时,对方球队想教训教训这小个子女孩。可玛吉凭借她飘忽诡异的高跳拦网和吊球,反而把她们教训了。
正像行星队教练预想的一样,乔塞特的一波发球因为暂停被打乱,玛吉感到球场上的气场发生了变化。勇士队队员蹲下身,互相打气、传话,说要“喊出来”,要“喊出来”,记得运用自己的嗓子震慑对方。贝拉依琳发球。她长着宽阔的双肩、胖乎乎的下巴,双眼描着浓重的眼线。她没看玛吉,好像也没把她当目标瞄准,但玛吉做好了准备。贝拉依琳避开玛吉,直接发球得分。玛吉可以对天发誓,那个球曾犹豫过,又改变了方向,她没碰到球。不过,一旦知道贝拉依琳的诡计,她就能对付她了。这一次她眼看着球离开贝拉依琳的掌根,看出球的落点,在那儿等着,可球却没落在那儿。对方得分,两分。连续发球得分。行星队的家长们兴奋地高喊。玛吉的父母身体僵硬,一言不发。玛吉全身像在跳希米舞,努力将心思拉回到比赛上。
她眼睛盯着贝拉依琳的发球动作,从地上勉强救起一个球;这种球乔塞特只能跪地调整,再传给黛蒙德。但行星队把球打了回来,一轮漫长、激烈、艰难而疯狂的接发球开始了;间或有奇迹般的救球和不可思议的扣球,比赛演变成旋转过网的轻吊球,让家长们急得抓狂。他们不禁倒吸气,喊叫着,从座位上跳起来,不过,这时的混乱是善意和友好的。等雷吉娜终于赢下与克里斯特尔的一轮较量时大家心情都不错,只有克里斯特尔例外。她像只奇怪的花斑猫,冲雷吉娜发出咝咝声。雷吉娜嘴里骂着变态,转过身不理会。勇士队队员们跳起来,组成阵形,虽然勇士队继续领先五六分,但她们为此打得很辛苦。千钧一发之际,运气总是偏向勇士队,惹得行星队的几个家长嘟嘟囔囔。勇士队拿下头两局。接着,行星队全力以赴,获得了好运气的青睐。接下来的两局也是行星队走运。打破僵持的第五局比赛开始了。
大多数比赛虽然是竞技性的,但气氛友好,每个人发扬良好的体育精神。杜克教练事先把行为守则寄到每家每户,要求家长和队员必须签字。但第四局球打得很凶,可人们的表情更凶,有几声吼叫中夹杂着讥笑,己方球队得分时会得意地击掌庆祝。到第五局比赛时,整个体育馆弥漫着危险的紧张气氛。诺拉知道哪个家长是哪一边的。这时已没人低声宽慰,说打得不错;而对方球队得分时也没人友好地打趣。当对方球队失误时诺拉拼命高喊,但克制着,没有幸灾乐祸。她尽量不去质疑边线球,尽量不乱喊干扰比赛,即使她认为自己比运动员更清楚球的落点,她也控制着不喊出声。像教练恳求的那样,她努力做到不亵渎排球比赛。
诺拉偷偷吃了颗葡萄。真是让人失望,葡萄皮很厚,没滋没味,果肉像掺水的化学纸浆。她又吃了一颗。玛吉不是一直在发球,但教练也没让她下场。她还在球场上打比赛,轮到主攻手位置了。勇士队已丢了两分,这次发球要遏制行星队进攻的气势。多大的压力啊!为什么是玛吉?彼得高喊着鼓励的话语,可诺拉没说话。她使劲盯着女儿,想借助爱的力量把好运传递给她。
玛吉发球触网。她母亲很难过,双手啪地落在膝盖上,像扔下一副空手套。
行星队的两个家长,就是韦尔斯特兰德夫妇,他们的膝关节抵在拉维奇夫妇俩的背上,高兴地嘎嘎笑。彼得在诺拉转身时抓住她,伸出一只胳膊抱着她。
“不要,亲爱的。”他说,呼气吹在她头发上。
勇士队很放松,专注于下一次发球。杜克教练已指导她们深呼吸,集中注意力,每次进攻即使失分也要击掌。他的基本理念是培养团队意识,每个队员脑子里都清楚地知道队友在场上的确切位置,每个队员心里都流淌着整个球队的力量。可诺拉只看到玛吉陷入了困境,而且正值球队危急关头。焦急的啜泣声卡在诺拉嗓子眼,但一股黄油般温暖的热流传入诺拉双肩。
玛吉身材纤细,双腿瘦长,看上去瘦瘦小小,弱不禁风。其实她可以一个人毫无惧色地站在球场上。她伸出双臂下蹲。克里斯特尔发的球直冲她飞来,玛吉传给雷吉娜,雷吉娜出其不意,左手进攻。得分。下一球,斯诺发球,红发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把球砸到玛吉左侧,但玛吉从下方将球轻轻一托,用力垫高。乔塞特为黛蒙德助攻,黛蒙德迅速完成扣球。又得一分。再得一分。平局。贝拉依琳迈步上前,眼里闪着凶悍的光,像个泼妇一样。玛吉的胃里翻腾起来。贝拉依琳板着脸,异常愤怒地两次将球砸在地板上。她稍稍用力,想耍个花招骗过玛吉。球本该恰好掠过玛吉的脑袋,落在她身后,可玛吉看穿了贝拉依琳手臂的动作。玛吉纵身一跃,双脚高高跳起,一个转身扣球,打在对方防守的缺口。绝杀。
诺拉一直在站着看。有个家长推推彼得,彼得想拉诺拉坐下。
绝杀!一片寂静中,诺拉尖声叫喊着。绝杀!绝杀!绝杀!
玛吉听到诺拉的喊声,黄油般的温暖在心里旋啊转啊,落到心底深处。彼得的胳膊牢牢搂着诺拉的肩,在她耳边低语,但她的心已游荡到别处。奇怪的是,这却让他觉得安心。因为这不是假装的,不是虚幻的,也没藏着别的意思。这是他熟悉的诺拉,不是那个脸上挂着假笑的诺拉。这才是家人之间正常的互动,不是刻意营造的那个幸福家庭,虽然那个家庭里没有懊恼,没有愤怒,不允许高声讲话,不允许痛苦的存在,可他觉得孤单。
他现在一点也不孤单,因为诺拉这会儿蛮不讲理。
“你快坐下!”她身后的女人喊道。
听到这话时诺拉嘴里正含着一颗葡萄。她转过身,张开嘴,准备郑重地表达看法,可葡萄像一坨绿鼻涕一样从嘴里飞出来,落到贝拉依琳母亲的粉红色大鼻子上。一片震惊,一切停顿。贝拉依琳的父亲站起身。他双肩下陷,身材方正结实,壮得像头熊,长着海象一样的胡子,戴着一顶卡车司机常用的帽子,帽子上面写着达科他州砂石公司。他伸出双臂要推诺拉,但诺拉那一招已在特拉维斯神父身上练得纯熟,她身体前倾,胸部突出,送进那个男人手中。戴司机帽的男人一声惊叫。
“把你的爪子拿开。”诺拉尖叫起来。
彼得只看到两只手乱摸诺拉,卡车司机的妻子还在擦脸上的葡萄。这时,彼得朝司机一拳挥过去,愤怒发泄出来,感觉真好。当卡车司机疼得弯下腰双手捂脸时,彼得立马又懊悔不已。不过,诺拉很高兴,毫无觉察。比赛被迫中止。瘦瘦的霍塞尔先生满脸担忧,不得不把四位家长从看台上请出去。诺拉紧紧抓着彼得的胳膊,梦游似地不知不觉走了出去。夫妻俩遗憾地错过了下面这一幕:裁判吹哨中止比赛之际,他们的女儿一记发球,朝贝拉依琳的头部砸去。贝拉依琳注意力分散,放松了戒备,脸被球砸中。这会儿,她鼻血流得遍地都是。
裁判出示黄牌以示警告,玛吉在行星队家长的一片嘘声中下场。行星队队员的心里像煮沸的开水一样不停冒泡,比赛时拼命报复,却失控了,不停犯错,连简单的球都接不住,接球不加调整就想直接打棘手的下旋球,结果输了八分。勇士队击掌庆贺,低调地退场。这种感觉不太好,不像实实在在的赢球那么痛快,却像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坏事。
她们什么都不知道,玛吉心想。看到地板上贝拉依琳流的血,她仍然平静而喜悦。
彼得和诺拉被押送出去时朗德罗和艾玛琳也跟着出去了。贝拉依琳的父亲像黑熊似的,他的鼻子疼痛难忍,而她的母亲身强力壮,理着华伦王子一样的短发,他俩出门后一直走到自家的皮卡处。停车场上没人监督双方的家长不再起冲突,但贝拉依琳的父亲韦尔斯特兰德根本没打算继续打架。玛吉的父母被玛吉的物理老师送出体育馆,好不尴尬。霍塞尔先生极其难过地转头注视着他俩,用满是伤痕的双手向他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转身走了。诺拉喘着粗气。
“要是老师因为我们俩取消玛吉的优怎么办?”
“如果你想先送诺拉回家,”艾玛琳对彼得说,“我们可以把玛吉带回去。”
“不,不,你们走开。”诺拉喘着气说。但艾玛琳没走,她的表情也没变。诺拉虽然冻得牙齿打战,却不肯上车。空气中的雾气已冻结。一盏盏卤素灯闪烁着,投下的光晕仿佛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宁静,笼罩着停车场上的汽车、结霜的挡风玻璃和闪光的柏油路面。
艾玛琳朝怠速皮卡点点头:“贝拉依琳的父母吧,她母亲本就不该来看比赛的,她去年就被禁止了!”
诺拉还没来得及挪动身体,艾玛琳突然伸出双臂拥抱了她一下,然后迅速放开。诺拉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拥抱就已结束。
“我们在这儿等着,等孩子们都上车再走。”彼得说。
“那不是玛吉的错,”朗德罗说道,“裁判吹哨的时候她的手早就在空中准备发球了。”
他们四个人跺着脚,搓着双手抵抗寒气。
“上车吧,”彼得说,“我们坐在车里等玛吉出来。”他哄着诺拉靠近他,劝她一起上车。
诺拉转身时深深地看了艾玛琳一眼。艾玛琳拥抱了她一下,拥抱的方式耐人寻味,拥抱的感觉不好也不坏,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也许这就是平常的感觉吧。
斯诺和乔塞特陪玛吉走出体育馆大门,贝拉依琳从她们身边经过,她们狠狠地瞪着她,她却径直朝自家的皮卡走去。
“她为什么跟你过不去?”
“她是我原来学校的同学,我踢了她哥哥巴奇的胯下。”
“怎么回事?”乔塞特问。
玛吉低下头看着脚,耸耸肩。
“哦。”乔塞特说。
“我猜,他们还在生气吧。”玛吉说。
“不是吧,她专跟你过不去。”斯诺说。
她们注视着,皮卡载着贝拉依琳呼啸着离开停车场。
“哦,天哪!不可思议!”黛蒙德追上她们,“你知道吗?你爸爸揍了贝拉依琳的爸爸,你妈妈吐了她妈妈一口。”
“你们一家可够浑蛋的。”黛蒙德说。
玛吉跳上车后座。
“妈妈?爸爸?”
“玛吉?”
“打得不错。”彼得说。
特拉维斯神父反复回味着艾玛琳的话。
“不公平,你不按规矩来。”跆拳道班下课后,他跟艾玛琳聊天时她是这么说的吗?他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希望她做出跟他一样的回答,并留下来……但艾玛琳把他的手绢塞给他,带着拉罗斯离开了。值得注意的是,她的脸既没红,也没肿,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没有任何言语不当。她也没回应他的爱情宣言。
“我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跟她说我爱她?”
这次会面后,特拉维斯神父每次自我拷问仍激动不已,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但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再没出现在跆拳道课上,只是派拉罗斯的某个姐姐或哥哥送拉罗斯来上课,这让他开始为说过的话后悔。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讲过那些话,或者她到底领会了没有,或者她当时哭泣也许有别的原因。
一天晚上,斯诺陪拉罗斯走进训练室时特拉维斯神父重重地踩在地板上,听声音像是把木板下的龙骨踩塌了。他膝盖支撑不住,一条腿不听使唤地跪在地上。不过,他很快站起身,全神贯注地上课。这是他最初喜欢跆拳道的原因:跆拳道不允许胡思乱想,只能想下一步。
在大家鼓掌向彼此加油致敬,神父示意下课后,拉罗斯向他走来。他喜欢这孩子,喜欢他勇敢无畏,与人推心置腹,喜欢他勤奋刻苦。虽然拉罗斯没有天赋,可还是磕磕绊绊地掌握了他教的品势,记住了训练内容。他踢腿和出拳之间看不出对跆拳道的理解,仅仅是在空中做出动作而已。
拉罗斯在老师面前立正站好。
“老师。”
“什么事?”
“我跟人打了一架,输了。”
“你知道,我教你不是让你跟人打架,我教你是让你自卫。”
“是的,老师,我就是自卫。”
“那么说,有人想伤害比他弱的对手,你是去保护那个受伤的人?”
“有人伤害过别人,所以我去打坏蛋了。”
“有人做了这种坏事?正好当时你看到了?”
“不是。我想,是几年前的事。”
“那就不是自卫,是报复。”
“她也说过,报复就是这样的。”
“是谁?”
拉罗斯没回答。
“好吧,我猜得出。”
“这些家伙的所作所为伤害了她。我到他们的车库,揍了一个家伙,但另一个家伙把我打倒了,我差点断气。”
特拉维斯神父把拉罗斯带到体育馆的一个角落,一起坐在一摞地垫上。
“这些家伙多大了?”
拉罗斯说:“他们现在上高中,哎,其中有个叫布拉德的家伙,后来开车送他回家,还跟他说,他应该去打橄榄球。”
“唔,布拉德?布拉德·莫里西吧?我知道那几个家伙。这么说,你去揍他们了。我上课告诫过你们不能这么干,你违反了我们的纪律,腰带应该没收。”
拉罗斯耷拉着脑袋,凌乱的头发垂在前额。
“他们把她伤得很重。”拉罗斯低声说。
特拉维斯神父深呼吸,憋住气,等到能控制自己的声音才开口。
“你实话实说,腰带可以重新奖励给你。”他说,“现在把一切都告诉我。”
“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拉罗斯说,“我只知道她洗澡不知洗了多少次,就想把自己洗干净。他们把她吓得像个受伤的动物。”
特拉维斯神父把两个手指搭在一边的太阳穴上,闭上眼睛,双手克制着,没有攥起拳头。他心中不觉怒火燃烧。
“特拉维斯神父?”
“我会和他们谈谈,”特拉维斯神父睁开眼睛,开口说道,“是跟他们聊聊,不是跟他们打架,你懂吗?”
韦伦、霍利斯和酷奇决定开车去霍普丹斯的卡车司机休息站吃汉堡,担心遇到巴奇或他的朋友,他们带上了直筒袜和石块;石块放在手套箱里,直筒袜塞在杯架内。要是情况不妙,他们就把石块放到袜子里,下车甩出去。但休息站的大多数隔间里挤满高声谈笑的老农民,都在小心翼翼地吃着当天的特价汉堡。三个孩子没理会保温餐台和小小的沙拉台,直接坐在后面的小隔间里。他们刚给巴普和奥蒂打扫过车库,口袋里有钱。汉堡吃到一半,他们就看到巴奇独自走进店里。巴奇没注意到他们几个,一个人晃了一会儿,最后在长餐台旁坐下。他刚点好单,却突然从座位上跳起来。三个孩子匆匆把汉堡吃完,跟女服务生打了个手势,把钱放在桌子上,走出店门。巴奇正在跟快餐店的厨师说话。他们坐在霍利斯的车里,等他出来。
过了几分钟,特拉维斯神父开着教堂的白色货车,停在他们的车旁。神父下车时看到他们,打过招呼,走进休息站。他们眼瞧着神父坐在巴奇旁边的餐凳上。巴奇跳起来要离开,特拉维斯神父伸出手,友好地搭在他肩头,巴奇重重地坐了回去。
三个孩子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干什么?”
“也许巴奇找到工作了。”
三个孩子注视着餐台旁的两个人:巴奇边说边做手势,但身体一直前倾,脸几乎要埋进土豆煎饼里。时不时地,巴奇转动椅子,左顾右盼,好像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可各个隔间里的老农民几乎都耳背,不时用手把助听器音量调高或调低,喝着淡而无味的咖啡。终于,特拉维斯神父递给收银员几张纸币,他们两人一起走出休息站。巴奇站在特拉维斯神父身边,紧张不安,一直到科坦斯开车过来。巴奇一坐进车,霍利斯就启动了引擎。他正要把车开出去,特拉维斯神父走过来,拦住他们的去路,把手放在凹陷的发动机盖上。霍利斯熄了火。特拉维斯神父绕到驾驶室一侧,霍利斯摇下车窗。特拉维斯神父后退了几步,示意他们都下车。他们下了车,尴尬地站着,不愿看他的眼睛。
“我都明白,”特拉维斯神父最后说道,“不过,还是停手吧。”
他们迅速地交换了个眼神。
“可不能威胁巴奇。他精神快崩溃了,但还有危险性,所以你们离他远点儿。他父母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了。他伤害了自己的妹妹,现在只剩科斯坦一个朋友了。我想,还是静观其变吧。如果你们非要追着他不放,可能会被以人身攻击的罪名起诉,这个污点会留在档案里,对你们申请大学不利。”
韦伦还没认真考虑过上大学的事。不过,神父认为他有可能上大学,这让他感到高兴。
特拉维斯神父刚开车离开,三个孩子就钻进霍利斯的车,他们商量了一会儿,然后开车去找巴奇·韦尔斯特兰德,可他已不见踪影。
两个星期后,一个暖和的日子,酷奇听说了巴奇鬼混的地方,他们便开车过去。那地方在一条没铺过的拖拉机车道上,他们开过一片沼泽后,来到一条满是车辙的土路上。开过土路后,周围树木林立。霍利斯说道:“这不是那个幼儿园老师住的地方吗?是斯威特太太吧?”
“她在这儿声名狼藉,前一年就从镇上逃回来的。”
韦伦和酷奇没说话,因为他俩看到了那栋房子。房门洞开,几扇完好的窗户上遮着污渍斑斑的毯子。院里淤泥已融化,泥里混杂着石头,还有污物,污物上覆盖着雪,而淤泥和污物上放着三个皱巴巴的黑色垃圾袋。三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边走边嗅,接着他们发现那几个垃圾袋其实是几条大狗干瘪的尸体,狗脖子上系着链子躺在那儿。
“这地方不对劲,别进去了。”霍利斯说。
酷奇和韦伦已走到阳台上,霍利斯加快脚步跟在他们身后。空气中弥漫着化学制剂刺鼻的味道和死亡的气息。他们拉起T恤捂着鼻子,站在进门处。
这地方毁得面目全非。厨房的柜子已被人拆下来,所有台面上都堆着塑料罐、缠绕在一起的管子,或熔化的塑料。发硬的黏稠物从天花板垂下来,又向顶部烧得焦黑的石膏板上飘。冰冷的地板上堆着因为食物残渣黏在一起的衣服,里面还埋着破碎的盘子、压扁的易拉罐和打碎的玻璃瓶。他们小心地迈过装袋的和没装袋的垃圾、比萨盒子,不知放了多久、像爬虫的壳一样硬的比萨,还有黏糊糊的汽水、啃过的骨头和人的大便。靠近昔日客厅的那一面墙的墙边没有任何动静,但霍利斯感觉屋子里有什么活物在动,脖子上的寒毛竖了起来。韦伦把离他最近的一扇窗户上的毯子扯了下来。他们发现了两个人,一个蜷缩在垃圾里,也许还在睡觉,另一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积蓄着力气。他们认得出,这个人就是以前的巴奇。
巴奇的眼睛嵌在黄色的头盖骨上,像两盏一明一灭的霓虹灯,嘴巴像个黑魆魆的洞。他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一只手去挠那只正流血结痂的胳膊。
“你们是来杀我的。”巴奇说。
“不是。”霍利斯回答。
“我们现在就走。”韦伦说。
酷奇朝后退去。
巴奇突然冲向他们,扑倒酷奇,一言不发,挥臂就打。韦伦想把巴奇拉开,巴奇站起身,一头朝韦伦撞过去,然后恶狠狠地抡起拳头猛击霍利斯,把霍利斯打倒在地,躺在湿滑的污秽里喘着粗气。巴奇对他们三个拳打脚踢,他们仨差点没命逃出屋奔到车旁。一切在可怕的静寂中悄然进行。霍利斯加大油门往后倒车;巴奇迈着大步飞快地追上来,扑在汽车的前盖上,他的脸压在挡风玻璃上,双眼圆睁,转动舌头舔着玻璃。霍利斯只好猛然掉转车头向前开,接着脚踩刹车,突然后退,想把巴奇甩下去。巴奇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撞在地上,速度慢下来。但当他们开车离开时酷奇向后看,发现巴奇蹲在地上,似乎像电影里的怪物一样四肢并用,准备跳跃着追赶他们。
他们开了一英里,然后霍利斯说道:“巴奇本该是班上的优秀毕业生代表。”
“也许,”韦伦说,“他现在落到第二名了。”
“正好当毕业代表致辞。”酷奇说。
霍利斯打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想擦掉巴奇留在玻璃上的唾沫。但他的汽车没有雨刷清洗剂,唾沫变成了脏兮兮的条状污痕。
“就像一只虫子。”韦伦说,但没人笑。
三月,战争开始了。特拉维斯神父看了一会儿新闻里惊悚的轰炸场面,然后关掉电视。他心里发抖,无法思考。接着,他关掉灯,跪在床边,脑袋压在交叠的双拳上。他想祈祷,但身体被黏腻、滚烫、火红的悲愤之情控制。房间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重,发狂似地旋转起来。他跳下床,穿上跑鞋,向学校和医院附近的田野奔去。在那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绕着圈跑。这片田地不大,他刚跑了几圈,突然发现艾玛琳的办公室里亮着灯。
他告诫自己别去,却发现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儿走去。他自我安慰,他去那儿只是为了确认艾玛琳不在办公室,即使她在,也只是想确认她安然无恙。他告诉自己,如果艾玛琳在办公室,如果他看到艾玛琳,就马上离开。可当艾玛琳来到空无一人的大楼门口时他没有离开。他迈步进去的那一刻就知道,自从上次交谈过之后,她一直在等他。别人都在家里看战争新闻,所以这儿只有他和艾玛琳。
她径直往办公室走去,他在后面跟着。走进办公室,她没有关门,灯光很刺眼。她在办公桌前坐下,指了指另一把椅子。
将近五分钟,他们什么也没说,也没看对方。他倾听着她的呼吸声,她也倾听着他的呼吸声。他身体稍微挪动,朝前俯身。她紧张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声音几不可闻。
罗密欧看看四周,看看自己的生活,看看自己的晚饭。他吃的是医院冰箱里别人剩下的比萨,意式香肠干得像硬邦邦的碟片,奶酪也很硬,味道不错,但为了好消化,罗密欧倒宁愿吃个蔬菜比萨。他现在把工资存在银行账户里,可他不喜欢逛店,他不喜欢花自己的钱购物。他存钱到底想做什么呢?
相同的电视字幕一遍遍重复。他攒钱到底为了什么?世界不知在哪里终结。
为什么攒钱呢?
他真不明白。钱的数目一直在增加,也许有一天,霍利斯会去看看他们共同的银行账户,说点什么。也许,他认为罗密欧这个爸爸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就是我存钱的原因,罗密欧对着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说,我存钱就是为了他。我啃这个硬邦邦的奶酪,吃这个硬纸板一样的比萨,就是因为他;就是因为他,我才能忍受电视没有声音。
霍利斯跟朋友们在外面玩,很晚才回来,大概有点喝多了。拉维奇家只有彼得在看新闻。他说,拉罗斯不应该看,所以诺拉上楼去陪他了。玛吉对新闻不感兴趣。他家的狗把脑袋靠在彼得的腿上,在彼得的抚摸下合上了眼睛。电视里的声音傲慢而兴奋,絮絮叨叨,弄得它昏昏欲睡。
突然,狗被推到一边,迷迷瞪瞪,哀鸣着,转了几圈,扑通倒在地上。彼得翻着一本薄薄的电话簿,拨了一个电话。
彼得在玛吉的排球赛上用拳头狠狠揍过的那个人,也就是贝拉依琳和巴奇的父亲,接了电话。
“我是韦尔斯特兰德。”电话中的声音说。
“你好,”彼得说,“我是彼得·拉维奇。很抱歉我打了你,也希望你家女儿没事。”
彼得放下电话。“我为什么要打电话呢?”他问自家的狗,而狗黑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带着满满的赞赏。过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彼得接起电话。
“我是韦尔斯特兰德,我不是故意碰你老婆的。”
“我知道。”
这次是韦尔斯特兰德挂的电话。彼得把狗放出去走了走,又把它叫回来,然后把一楼该关的东西关掉,又检查了前后门。
他朝楼上喊了一嗓子,没人回答。
“达斯提离开了。”他说。
他俯下身,狗钻进他怀里。
彼得走上楼,发现两个孩子都睡了,走廊门缝透进的灯光中隐约可见他们的脸。拉罗斯在下层的床上缩成一团,身影模糊,脸埋在枕头里;玛吉房间的地上扔着牛仔裤和内衣,书本摊开,还有论文和笔记本。不过,她化妆台上的指甲油严格按照彩虹七色摆得整整齐齐。他走进自己和诺拉的卧室,里面是肥皂和沉睡的味道。诺拉像石棺上刻的女王一样仰面躺着。他轻轻上了床,做贼似地小心翼翼地安顿下来。诺拉没有动。到了早晨,重力作用加上他占优势的体重,诺拉自己就会滚到他身边,他醒来时,诺拉将睡在他臂弯里。
艾玛琳收拾行李,准备去大福克斯开会。她只带了过夜的常用物品:一套换洗衣物、化妆盒和逛哥伦比亚购物中心时穿的鞋。开车的路上,她本可以播放车上的唱片,但每张唱片或者组曲都会让她想起曾经的时光。这次不像以前开会的途中那样,她什么曲子也没放,也没有认真考虑什么问题。这次,她只是一路开车前行。西北风干燥寒冷,两侧的沟渠旁,雪堆像沙丘般起伏,雪堆上的积雪星星点点吹洒在路面上。艾玛琳不时瞥一眼不断消失的残雪。残雪那么美,让司机沉醉。
到达大福克斯后,她驱车直奔北达科他大学。她做完报告,与几个同事聊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借口离开,住进宾馆。她预订的是河对岸一家普通宾馆,这儿不会有参会者入住。她报上个人信息,签了入住单,上楼来到房间。她脱下夹克、鞋子和长筒丝袜,然后在床上躺下。没过一会儿,她又从床上下来。可她已疲惫不堪,最后还是掀起被子,再次躺下,仍旧没脱衣服。她侧身蜷缩着,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一直等到电话铃响起。她的手犹豫着没接,直到电话响了三声,但最后还是拿起电话,把房间号告诉了他。
她开门让他进来,他小心地关上门。他们面对面站着。当然,他穿得像个普通人。他们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伸手拉拉他夹克的袖子,他脱下夹克。她摸摸他的衬衫,他把衬衫也脱了。他胸脯上的伤疤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伤疤即将不见的地方痕迹越重。她等待着。他碰碰她的衬衫,她解开小小的白色贝壳纽扣,他把衣服从她肩上拉下来。她肩膀抬高,衣服落在地上。到了这一步,一切顺理成章了:像路上的积雪一样,他们不知不觉地靠近彼此,不停地奔跑在漆黑的路面上。
那年春天登出了实惠的全家福拍摄广告:周日上午艾柯停车场。玛吉坚持要去,彼得说这种照片矫揉造作,他们家里有那么多照片,带相框的照片摆满了好几排架子。
“不过,都不是专业摄影师拍的。”玛吉说。
彼得指着好几排在学校拍的照片。
“爸爸,全家人,在一张合影里。这会让妈妈开心的。”
“她现在就很开心,不是吗?”
“哦,爸爸,别这样!”
彼得拿不定主意。自从达斯提离开后,他们没拍过全家福;还有,他不知道这事要不要瞒着朗德罗和艾玛琳。因为拉罗斯也会出现在全家福里,这件事具有象征意义。这样的事彼得一向低调处理:哪一家都不要过多地争抢拉罗斯。自艾玛琳一度想要回拉罗斯之后,彼得更加小心谨慎。但玛吉眼睛盯着他,那副奇怪的、笑眯眯的乖乖女模样让彼得拿她没办法。
“拍个全家福,你会开心吗?”诺拉走进房间时彼得问道。
“我们拍吧!”玛吉伸出双臂拥抱诺拉,想激起诺拉的兴趣。诺拉两眼发亮。
“好啊!我正想拍全家福。”
我需要喝点啤酒,彼得心想。
最近,玛吉让彼得扮演了好几个角色:笨手笨脚的爸爸,可他还不知道有谁比他更心灵手巧;让人扫兴的爸爸,可他只是喜欢时不时地看看孩子们怎样了;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爸爸,可他知道,一直在丢东西的可不是他。也许,他其实是个感情上不知所措的爸爸,因为他心知肚明,玛吉一直在照顾诺拉,虽然他说不清用的是什么方式。他说不清也记不得玛吉以前的样子。这么说,也许他是个健忘的爸爸,也是个神思恍惚的爸爸,因为他爱回避问题。他还像跟儿子打成一片的爸爸,虽然拉罗斯大多数时候扮演的是诺拉的儿子。诺拉深爱着拉罗斯,拉罗斯吃饭时,诺拉的眼睛追随着他的餐叉;拉罗斯离开房间时,诺拉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
不过,说起这张照片,要让全家人开心,他只需穿上最好的衬衫,脸上挂着微笑就行。
“爸爸,你还是穿西装吧,”玛吉说,“你有西装吧?爸爸,我们可是特意打扮了,你得穿西装打领带。”
彼得找出他结婚时穿的西装和戴的领带。
诺拉出来时,身穿紫色连衣裙,腰系带搭扣的银色皮带。玛吉垂下脑袋,瞪着母亲,空气中有电离子移动,诺拉转身走回卧室。刚才怎么了?彼得纳闷儿。之后他再没见过这条紫色裙子,诺拉已经换上一件棕色外套,搭配白衬衫、黑皮鞋,像个女乘务员或总统候选人。
“我的票投给你。”他说。
“妈妈,你这套衣服正需要那副闪亮的绿色耳环来搭配,”玛吉说,“再配条围巾!”诺拉回到卧室。
拉罗斯没有西装,可他的确有件西服衬衫。玛吉蘸着水,把他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乱。诺拉说,他像个名副其实的非凡少年。每个人都笑容满面。玛吉上身穿着相配的毛衣和马甲,是热烈的粉色系,下身穿着时髦的蛋壳色人造革短裙。她扎着白色发带,穿着摇摆舞风格的塑料白靴,这一套是诺拉九十年代的装扮。那时彼得密切关注着诺拉和她的穿着打扮;玛吉穿上诺拉大学时代的衣服,彼得真有点穿越的感觉。
“我真幸运!”彼得看着母女俩,由衷地感叹。
诺拉和玛吉宽容地望着他。母女俩经常听不懂彼得的话,就带着母亲般的些许不悦,看向别处。
如果服下适量的羟苯氨酮,罗密欧看什么事都像看电影故事一样:复仇就是伸张正义,就是站在自身躯壳之外注视自己,甚至能听到音乐,音乐声时而隐隐约约,时而突然高昂。看到了吗?彼得穿着英雄的服装上场,要扮演属于他的英雄角色了,罗密欧心想。但他看出了其中惊人的意义。
罗密欧在艾柯停车场发现了彼得·拉维奇,迈步朝他走去。为了接近彼得,罗密欧不停地跟脑袋里的朗德罗争辩。还有,还有呢!朗德罗从没跟罗密欧说过从前的事,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不屑对罗密欧做任何表示,直到现在也没对罗密欧为救他所做的牺牲表示过感激。另外,他一直在努力偷走霍利斯和艾玛琳,还有罗密欧本可以拥有的一切。他偷完了还全身而退,因为他们全都相信一个虚伪的朗德罗,一个迷途知返、幡然悔悟的朗德罗,一个坏事做尽仍有人爱的朗德罗。那样的朗德罗必须消灭。
我想警告他,试过一次又一次。
现在,罗密欧站在彼得·拉维奇面前。
“可以谈谈吗?”
彼得隐约对罗密欧有印象,但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罗密欧也没想起来。有一次,彼得正在给车加油,罗密欧趁彼得皱着眉头看电子计数器上飞速增长的读数,骗了他一次。罗密欧撒谎说自己丢了皮夹,需要十美金的汽油把祖母送到医院去。彼得打开瘪瘪的皮夹,给了他五美金。现在,罗密欧弯腰弓背,鬼鬼祟祟,把彼得跟他的家人分开。
“是私事。”他说。
罗密欧把一小撮头发编成整齐的发辫;他偷偷摸摸地在赌场的野营地洗过澡,头发湿漉漉时就把辫子编好了。他翻拣了一遍自己的收藏品,选了件崭新发硬的T恤穿上,T恤上印着一只巨大的塑料老鹰,还有一个头戴印第安人发带的乌龟,两个动物凶猛有力,似乎要从捕梦网里冲出来。他脖子上系着挺括的红色印花大手帕,手帕上几个靛青色的头颅小心地从折叠处探出来。罗密欧把他下垂的八字胡修得尖尖的。他的牛仔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几乎要掉下来。虽然每说一个字都要清清嗓子,但他语气平静。
“抱歉,”他说,“一会儿就好。”
“我应该到那边去。”彼得说。
“我是朗德罗的朋友。”
“嗯?”
“这么说,也不是朋友,你马上就会知道,不过,在我发现他的企图之前做过朋友。”
罗密欧停顿了一下,他很为“你马上就会知道”这句话感到自豪,皮斯太太曾把这种技巧称作铺垫。他装出真诚而难过的表情,因为马上要对过去信任朗罗德的人揭穿他不为人知的品格。
事实上,罗密欧突然来了灵感,用上了那句台词。
“我知道,你信任他。”
“我……是的,当然……到底什么事?”彼得匆匆瞥了家人一眼,迟疑地笑了笑,冲不耐烦的三个人挥挥手。
“你知道,我是医院的工作人员,”罗密欧郑重地说道,“因此,我偶然会听到生活中事情实际上是怎么发生的。”
彼得洞悉了朗德罗接下来会说什么,想抽身离开。可罗密欧讲述时自信满满,他讲的故事早已让彼得欲罢不能。罗密欧一只手捂在胸口。
“很抱歉这件事会再次揭开你的伤疤,”罗密欧说道,“但你不明真相。我只是觉得——我就是我,不会说谎——你作为家长,有权知道真相。”
现在,一切似乎变得缓慢,甚至停滞,时间似乎已经停止,这世上只有罗密欧,只有彼得,恐惧像铜锣一样在彼得脑海里作响。
“所以,三年前的那天……”罗密欧说道。
“少废话。”
彼得双肩耸起又放平,胸口上下起伏,脖子上青筋毕露,真想用有力的双手抓住那块红色大方巾并扭紧,把这些话憋回去。这家伙真是个浑蛋,杀人不见血。同时,有些事彼得又不禁想知道。不论他眼下是留下听完还是马上走开,那根刺将会扎在他心里,那根刺将扎在罗密欧那表示“我很难过”而微蹙的眉头和洋洋自得的神情背后。
“这不是废话。”罗密欧平静地说。他预料彼得不肯轻易接受,所以放慢了节奏。“可怜的朗德罗,”罗密欧叹了口气,“有时,他会给自己开药吃,你知道吗?那一天,他好像吃了自己开的药。我听那天救护车上的工作人员说的,我弄到了验尸官的报告。”
“验尸官?”
“是的,没人告诉过你?没人给你报告?你大概不知道有报告吧?”
彼得的双腿变得虚弱无力。是的。报告也许是收起来或烧了,他没想过。事情虽难以置信,但至少简单明了。彼得亲眼看过出事地点的那棵树。合情合理,但让他受不了。他不想知道细节。那时,他分身乏术,诺拉似乎越飘越远,而玛吉则像溺水的人一样紧紧抓着他不放,接着又把他甩开,然后再紧紧抓住他。看死亡报告于事无补,也不能让儿子活过来。报告是用冰冷的逻辑对死亡进行说明,而他应对的却是滚烫灼人、让人悲伤的事实。
“这么说,你没看过报告。”
“我这儿有。”罗密欧压低声音说,然后把电视上常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弄到了这份文件,我可以把大致内容告诉你。”罗密欧的声音干脆有力,他惊叹自己的言谈多么机智——他的脑子虽然蛀得都是洞,可还是挺聪明。
“验尸报告说,朗德罗的子弹没打中达斯提的头、心、肺、肝、主动脉、股动脉和胃。报告说,达斯提当时坐在一棵树上,他不是被子弹杀死的,而是被树枝碎片扎入身体失血而亡的。先生,伤口都是浅表性的。他失血死亡时,朗德罗正把你的妻子堵在屋里,不让她出去。报告里没提到这一点,但救护人员推测朗德罗的判断力——真是不幸!——出了问题。要是朗德罗没有一走了之,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停下来给孩子止血,那孩子也许可以救活。他是一个私人护理师,肯定知道怎么止血吧。”
“还有……”说到这儿,为了加强效果,罗密欧开始添油加醋,“还有,要是你妻子能赶到现场,即使是她也有可能救活孩子。”
彼得摩挲着手里的文件。他打开文件,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手写字。他的大脑不肯按照顺序辨认里面的词语,不过,罗密欧提到过的字眼不时出现在里面。文件掉在地上,罗密欧捡起来,小心地往彼得手里塞,但彼得没有反应,所以他往后退了几步。彼得的胳膊很长,罗密欧怕是要挨揍了。
彼得盯着罗密欧,眼睛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他的脸变得憔悴。他的皮肤起了皱纹,仿佛变成了陈旧发黄的羊皮纸。他突然老了,老得厉害。罗密欧被这不寻常的变化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彼得的女儿喊他。
“爸爸,轮到我们了!”
彼得闭上嘴巴,眼神开始聚焦。他从罗密欧身边走过去,站到摄影师面前。
彼得站在车道尽头。他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双肩平放,一动不动。他没有朝路过的汽车挥手,甚至连看都没看,那些都不是朗德罗的车。皮卡在他身后,车后窗的枪架上放着他的猎枪。他穿着蓝色牛仔裤,红黑格子的旧夹克,脑袋嗡嗡直响,耳朵里是血液空洞的咆哮。他是否记得要把放枪的柜子锁好呢?他取枪时动作太快。是的,他记得锁了,是的,锁了。这个问题,他每隔三分钟就问自己一遍。他心里的那个彼得早已知道罗密欧会说什么,他其实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感觉听到的新消息不过是证实了他的怀疑。每一种噪声都被放大了。家里的狗在灌木丛里钻来钻去。彼得注视着桦树和杨树,树叶映着阳光颤动。他不记得儿子的声音,除了照片,想不起儿子幸福的样子。但就在达斯提出事的地方,他在树叶间看到儿子,可大惊之下转瞬即逝;达斯提睁着眼睛,他在呼唤,他很害怕。彼得捶打着脑袋一侧,想记起达斯提别的模样。幸福的模样,不是照片里的样子。真正在一起的时候,他怎么不记得有这样的时刻呢?
这一刻,他像石头一样冰冷。
他抬起胳膊,挥手让朗德罗停车。别动。在朗德罗看来,彼得显然有话要说,所以他停下车,满脸担心地从车里下来。
“什么事?”
彼得转身打开皮卡副驾驶座旁边的车门。
“上车。”他说。
朗德罗照做了。
彼得坐进驾驶座,发动皮卡,驶出车道。
“我们去哪儿?”
“打猎去。”
“现在不是打猎的时节。”朗德罗说。
“不,恰好是。”彼得说。
在开往属于联邦政府的土地的路上,彼得把罗密欧在艾柯停车场说的话全都告诉了朗德罗。朗德罗没有跟他争辩谁是谁非,因为他脑子里一下子涌入很多画面,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得。他那天吃药了吗?没有。他认为自己没吃药。没有。他确定他没吃。没有。但这一点重要吗?不管吃没吃药,他都是有罪的,枪是他开的。要是他能救活那孩子……朗德罗张开手捂住脸,好像要把支离破碎的自己用力拼回去。他们一路沉默,彼得的皮肤像岩石一样晦暗无光。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放松,很温暖。四十分钟一秒一秒地过去了。
皮卡吱嘎吱嘎地驶过一条废旧的伐木小径,来到一个山脊上,停在茂密的次生林环绕的一块空地上。多年前,他俩曾一起在这儿打过猎。这儿有一处以前伐木清理出来的空地,如今长满草木;朗德罗曾坐在空地南端的一个树架上等待猎物,而彼得从北面向他靠近,他们合力猎到了一头漂亮的公鹿。
眼下,他们从卡车上下来,彼得探身去车里拿猎枪。
“我去那儿找那个树架。”彼得指着最南端说。他平静地看着朗德罗的眼睛,朝北面点点头。“你从那座山上下来,朝我这儿走。我等你。”
朗德罗转身朝小山走去。他感到头晕,却很轻松,因为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彼得是个好枪手。死了就是从世上消失了,再也不用掩饰他活得那么痛苦了,再也不用纠结到底吃不吃这种药,不用再等艾玛琳重新爱上他。尽管孩子们……放他们自由吧?无论如何,那天的事时时刻刻在他眼前徘徊,永远无法忘记,他觉得无法再苟活。他的想法绕了一圈回到原点。是的。彼得的猎枪上有瞄准器,朗德罗连枪声都不会听到。死没什么大不了的,简直就是上帝赐予的恩惠。朗德罗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心平气和,梦游似地往山上走,走到半山腰,他告诉自己转身下山。这时,他碰到了麻烦。
朗德罗盯着山下那片树林,彼得在那儿等着他呢。这时,想活命的念头像不速之客突然冒出,差点让朗德罗功亏一篑。他看到了桦树,那是一片青翠的新绿,树叶映着阳光颤动。他的祖父曾在春天收集过桦树液,他们一起喝过桦树液,那液体中有生活的滋味。他曾吃过桦树皮最里面的那一层;他的父母扔下他出去喝酒,他饿极了就吃桦树皮。他发觉近处那片高大茂盛的果栎树可供他藏身。彼得的子弹穿不透那片林子。山下的青蛙又吟唱起来,好像叫他赶紧逃跑。可是,他没跑。心脏的血已枯竭,他的胳膊和腿变得透明。他低头看自己,还没被子弹打中,身上没发现血迹,他垂头丧气,却又松了一口气。心底有个念头告诉朗德罗,他还可以一走了之。他还没到射程之内,他可以逃跑。那么,他为什么还要低着头一心往山下走呢?
他的倔脾气上来了。他心里怒火燃烧,发誓绝不给彼得得意的机会。他很冷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命令颤抖的双腿迈步走,腿真的动了。只要他脑袋朝山下移动,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得跟上。他眼睛盯着地面,花朵稀疏的延龄草、蒜芥、沼泽茶、白浆果、鹿蹄草、野草莓。朗德罗蹲下捡了几颗莓子放进嘴里,莓子味道浓烈,他差点撑不住,当场就爬进东倒西歪的树丛和粗壮的灌木丛。但他没有,他走了一步又一步,恐惧在血液里咝咝作响。他低声自语,杀了我吧,你个浑蛋,现在就杀了我,他喃喃自语,极力维持内心的怒火。他打算像老一辈说的那样,唱一首死亡之歌,可嘴巴张不开。杀了我,你个浑蛋,现在就杀了我,开枪啊,开枪啊,现在就开枪啊。但他走了一步又一步。他有时会跌倒,但他会爬起来继续走。
罗密欧离开艾柯停车场,漫无目的地走着。他这辈子活着就是想做成这件事。
“终于做到了。”他说。
他已点燃导火索,事态的发展已超出他的控制。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去看谁,做点什么好呢?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肾上腺素已经耗尽,所以今天是个消沉低迷的日子,虽有阳光,可空气中的能量已消耗一空。罗密欧本该在上夜班前睡一觉,他昨晚只睡了几小时。不过,他能借助几种化学兴奋剂继续保持清醒。他不想马上就睡,这可是决定命运的几小时。要是能跟另一个人聊聊,那该多好!可是,跟平常一样,没人欢迎罗密欧上门。他当作宝贝的将军椅还放在舒适的家中,没人坐:他可以回家!正好可以拉好窗上用作窗帘的毛毯,打开灯,读读部落新闻,或是从医院垃圾里捡回来的资料什么的。有人连这些好端端的东西都会扔掉,表面上看着很好,可每当打开,看到的都是废话。
去哪儿?去哪儿,伙计?
戒酒会向他发出召唤。戒酒会的目标呢?罗密欧想起,小组成员正在瞎扯戒酒十二步骤中的那个步骤,内容包括开始列一个失德问题清单,要做到深刻彻底、无所畏惧。这是罗密欧最喜欢的步骤,他喜欢听同组的人谈论每周新增的失德问题。罗密欧那热切倾听的本事让小组成员的讲述不会冷场。而他的评论有时让人哭,有时让人笑。每次会面就像演戏似的,正适合罗密欧,每次都让他心情更好,所以他去了。搭上上山的车,无精打采地绕过教堂一侧,走下楼梯,沿着走廊,进入一个舒适的房间,地上铺着发霉的地毯。椅子围成一圈,等着人来。还没人来,罗密欧在椅子上坐下,意识到他可能没有办法调节心情,承受同组成员的批评。他带着药离开房间,躲到卫生间里偷偷服用,回来时已勇气倍增。
还是没人来。咖啡先生是空的。
阳光钻进房间,大厅里传来葬礼的香味,一会儿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化学兴奋剂开始发挥作用,硬邦邦的椅子也变得舒服多了。另外,罗密欧还可以好好得意一番,细细品味愿望终于实现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他还记得他们在艾柯停车场里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对话、流露出的每一次情绪。这些时刻他将永远铭记,一个人慢慢回味。他慢条斯理地想象着朗德罗刚开始的疑惑、醒悟后心头的恐惧、眩晕和解脱,这是朗德罗最终应得的大报应。甚至还有死亡,迟也好早也罢,尽管不可能。他真的想让朗德罗死吗?他不过让事情自然发展,仅此而已。
我在其中的作用已经结束了。
我喜欢这样,罗密欧自言自语。
他把头轻轻放在扭曲的胳膊上,身体向后一仰,双腿伸直。那条可怜的老短腿,这会儿不疼。特拉维斯神父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惬意的罗密欧。神父在罗密欧对面坐下,而罗密欧摆着这种不可思议的姿势,睡得正香。终于,神父喊着罗密欧的名字,唤醒了他。十分钟前聚会就该开始了。
“我猜,就我们俩了。”特拉维斯神父说。
“那就没意思了。”
罗密欧很失望,这下没乐子了。
“正好相反,”特拉维斯神父说,“罗密欧,正好看看这一步你取得了哪些进步。”
“我有事,要到别的地方去。”罗密欧说。
“你本该在这儿。”特拉维斯神父说。
他俩按照白纸黑字写好的常规问候和思路提示,一来一回互相问答,然后念完十二个步骤。特拉维斯神父说:“该你讲了。”
“该我讲?”
“你是今天的主讲人。”
“我没什么可讲的。”
“肯定有。”
罗密欧真想说去他的,但让他吃惊的是,他嘴巴可不是这么说的。
“好,那我就说了。”
刚开始,他的嘴、舌、喉,好像各说各的。他喉结颤动,颅骨共振,声音发抖。怎么回事?好像是一个不同的罗密欧在讲话,一个藏在心底的罗密欧。这个不为人知的罗密欧发动了政变,这个罗密欧二号潜入了他的信息交流系统。是哪些药出卖了他?他又吃了什么药?是什么形状的药片?罗密欧认为自己吃了一片白色椭圆形大药片,还有几片黄色的小东西。也许是药物交叉反应产生的副作用吧。罗密欧吓得说不出话来,而罗密欧二号口若悬河,一股脑坦白了因为某些原因做过的一些事。罗密欧二号说得天花乱坠,声调在变换,声音越说越高;罗密欧一号绝望地意识到,罗密欧二号像青蛙一样连蹦带跳,一直说到不可逾越的那一步,大概已越界三步,也许是四步、五步了。到了那个地步,事情只有上帝和另一个人才能知道你确切的罪过。说起药物交叉产生的多重副作用。眩晕、胃痛、大小便失禁、呼吸短促、肾衰竭的风险,这都是真的吗?同时,特拉维斯神父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上帝在人世间的代表,沉浸在罗密欧出人意料的狂热独白里。
“我不是一直是这副卑鄙小人的德行,特拉维斯神父。以前,我也算个人物。以前,老师认为我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那时的朗德罗是个很酷的男生,我跟他关系最铁。这是他冒冒失失、潦倒不堪之前的事了。那时,他刚上寄宿学校,有点像摇滚明星,总靠在木墙板上。那时,朗德罗怂恿我从学校逃跑。那场惨痛的遭遇将会改变我的生活,那将……”
他眼里的泪花不是为了骗取别人的同情,套取信息。他哽咽难言,凄惨可怜,痛不欲生。他发出的声音很刺耳。“那将毁掉我的生活!”罗密欧想控制住罗密欧二号,可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他俩融为一体,还在滔滔不绝。
“在我们共同的历险中,朗德罗从高处摔下,落在我身上,砸断了我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这事你知道,大家都知道。朗德罗天生就是给身边的人带来死亡和毁灭,而他安然无恙,或者回到艾玛琳身边。我是说那时我们还在上学。那是我俩从学校逃跑之后的事。我们被逮住了,早就认命了。我从医院回到学校,身体一侧已经完全毁了,胳膊长时间打着石膏,又痒又臭,腿是从里面接起来的,因为神经受损,现在还疼。我一回学校就去看朗德罗。”
“我的老伙计!”我朝他喊,“老伙计!”
“他好像没看见我一样。也许他为自己干的事感到难过,但他没说过对不起!他好像没看见我一样。”
“特拉维斯神父,这就是为什么神不再眷顾我。不是因为我肱骨部位的皮肤起皱或是有条可怜的老伤腿,不是因为我坠地时伤了脑子,不是因为我骨子里是个瘾君子,会不惜一切满足对药物的渴望,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特拉维斯神父,这都不是原因。”
“您听说过脐营养畸胎吧?您知道那是什么吧?就是双胞胎中的寄生畸胎。畸胎没有心脏,靠正常胎儿的心脏提供血液循环。他靠另一个胎儿存活,通常人们还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已萎缩死亡了。我就是这样的:朗德罗就像那个心脏跳动的胎儿,我是那个虚弱的胎儿;在他不认我这个朋友的那一刻,我的血液循环就停止了。特拉维斯神父,我成了行尸走肉,我的心死了。朗德罗突然不认我这个朋友,突然不再理会我的求助,突然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了我,第一年这样过去以后,我就死了。我需要他的帮助,制止别人给我起绰号。我拼尽全力才躲避了那些绰号,或阻止别人叫我那些绰号。我把克里普打得一败涂地,追着斯多帕打,用牙狠命撕咬那个叫维因的男生,我是谁由我做主。我仍然是罗密欧。我做到了,但付出了代价。现在,您看,我就是我。不算好人,也不是坏蛋。”
特拉维斯神父垂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听着。
“好吧,也许,”罗密欧说,“也许我是个坏人。这些年月里,我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可每当我眼睁睁地看着朗德罗陪着我心爱的女孩——这女孩曾相中我——过得那么快活,一想到我的女孩可能像我爱她一样爱过我,我的心就会再死一次,比以前死得更彻底。我变得跟那苍白的蚯蚓没两样,就剩一条消化道,真的。”
这么说,罗密欧也爱着艾玛琳,特拉维斯神父心想。他和这个黄鼠狼似的朋友同样为爱情所苦;这个突然发现的事实让他抬起头,注视着罗密欧。这个表示关注的小小举动让罗密欧毫无保留地倾吐肺腑之言。
他把不知道真假的事情也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
“我刚给朗德罗打上死亡的标记,特拉维斯神父。”
“什么意思?”
罗密欧糊涂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打上死亡的标记。诉衷肠带来了不良后果,他说话结结巴巴,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他跟彼得·拉维奇的谈话内容,当时他说得那么肯定。他的讲述自信、严肃、流畅,让人难忘。哦,是的。现在他想起来了。罗密欧换上了一张坦诚的面孔。
“这么说,你知道那天朗德罗·艾恩的老毛病又犯了。”
“是的!”罗密欧举起一只手作证,“我们知道,他挣扎过,他反抗过,我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一点。特拉维斯神父,我承认这一点属实。我比任何人都讨厌传递坏消息。但是,没错,克服老毛病需要个性坚强。即使朗德罗具有这种力量,我知道他确实有,特拉维斯神父,因为我很了解朗德罗。但即使如此,人总有失控的时候。这就是一次失控。他的子弹打断一根树枝,把树枝打得粉碎,那孩子被断裂的树枝击中了。可都是表面伤口,伤口很多,这儿、这儿,还有这儿,这……这些伤口没有一处打中主要的动脉或者静脉。孩子的死因是失血过多。不过,要是朗德罗没离开现场,他可能就止住那孩子的血了。要是他没拦住那孩子的母亲,也许她就能及时赶到儿子身边,止住流血,那孩子可能就不会死。我把验尸官的报告复印了几份,报告能证明我说的话。报告是玛吉·乔琪本人签名的,不对,是乔琪·玛吉,可她已不在人世了,真让人难过,否则她本人就能证实这一点,这份报告还有本州验尸官签字证明。本州验尸官当时恰好也在本地,受邀参与这桩案子,所以这么说没错了。真让人伤心……”
罗密欧出了会儿神,然后回过神来,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那份报告。
特拉维斯神父伸手接过报告,读起来。他拿着报告好一会儿,足够反复读好几遍。最后,他的目光离开报告,看着罗密欧睁都睁不开的双眼。
“报告上不是这么说的。”
罗密欧眨眨眼睛。
“报告上不是这么说的。”
罗密欧在椅子上坐直身体,咬紧嘴唇。
“我把这些拼凑起来才知道的!”罗密欧语气坚决,“特拉维斯神父!”
“报告不是这个意思,罗密欧!报告上有你用过的词语,但合起来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报告不是这么说的。”
“求您了,别夺走它。这是我唯一的东西了。”
他固执地盯着特拉维斯神父。
“您弄错了!”罗密欧拍打着膝盖,“您弄错了!”
罗密欧把他过去和现在的细节一股脑全都聚集在一起,毫不客气地摆到神父面前。
“特拉维斯神父,”罗密欧很有权威地说,“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可靠的渠道收集来的。所有的信息是听当天——那个可怕的日子——参与现场工作的人转述的,我把零碎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才得出这份完整的报告。哪怕报告上跟我说的不完全一样,也能进一步证明我的话。这些也不是我想编就能编出来的。”
“这些都不算事实。”特拉维斯神父指指那份报告,“里面没提到。”
“这些话,这些关系,这些事实,它们正好吻合。一点一滴,正好!说明事故不可避免。我做好了图表。我弄到一盒大头钉,钉子还钉在我的墙上,现在还在那儿。我从人们说的话里抽出一些句子,然后删减……您知道这个词吧?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吧?”
“知道。”
“难道您不喜欢这个词?我把这些句子里的线索与其他线索删减,形成一张更大的关系网。”
“你在说什么?‘删减’这个词没有联系的意思,它的意思是删除。”
“还有含糊!”
“是的,就像你喝醉了,就会含含糊糊,吐字不清!”
“那么,”罗密欧说,“也许是吧。删减相关要点之间的意义关联,有可能。那又怎样?”
“那会导致,那会导致,啊,彼得·拉维奇当时在艾柯停车场,对吧?”
罗密欧端详着双手,摩挲着手腕,把他跟彼得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特拉维斯神父。神父起身时,罗密欧还在说。神父走出门后,罗密欧还在不停地说。他对着空空的咖啡壶和等人来坐的椅子絮絮叨叨,对着墙壁絮絮叨叨,对着从地下室窗户透进来的光柱絮絮叨叨,对着食物的香气絮絮叨叨,对着自己的手、膝盖絮絮叨叨,对着空气絮絮叨叨。他不停地说,因为他不知道一旦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他不能拔腿就走,因为他脸上还糊着一层让人难堪的鼻涕,眼泪还在往下流。他站起身去追特拉维斯神父,嘴里仍旧念念有词。爬上楼,穿过教堂的主要走廊,他嘴里依然念念有词。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忘记屈膝,抬脚走出教堂前门。
从那儿,可以从山上向下望见保留地小镇的中心。虽然他吃过药脑子迷糊,心神不定,可他能看到每颗心的深处。族人的胸腔深处散发着痛苦的光,红光星星点点遍布小镇。小镇西面,死者的心脏仍在跳动,他们在棺材里燃烧着温和的绿光,暗淡的光从尘土中流淌到地面。小镇南面放养着部落为发展旅游业而购买的野牛,牛群聚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野牛的心脏也在燃烧,急切地诉说着它们即将灭绝的噩耗,像一群鬼魂。它们是抗争精神的象征,像我们一样,罗密欧心想。像我们一样,它们的鬼魂也在小小的草棚里转来转去,一味长膘,蹉跎生命。像我们一样,它们的心如同风尘中的灯依然可以看见。每天清晨,神圣的太阳在小镇东面升起,以希望开头,以沮丧结局。他实在太累了,罗密欧。因为,彼得必定会杀了朗德罗。他早已看出来了,心里明白。他不想朝北看,因为他意识到,他一直在用冥界特有的逆向思维看问题,现在他似乎属于那个世界,他可以在那儿长眠。
这一刻,罗密欧极其自信,极其安心,一心求死。他头朝下,猛地从教堂的二十级水泥台阶上扎了下去,一路滚到台阶底部。
特拉维斯神父开着教区的外勤车,沿着印第安事务管理局的马路横穿到二十七号县公路,然后停在拉维奇家的车道上。朗德罗的卡罗拉停在车道一侧,彼得的皮卡不见了。诺拉从前门出来,站在通向车道的那条异常整洁的碎石子路上,双手放在臀部,脸上化着浓妆,头发用亮色挑染过,浅色套装干净整洁。她愉快地看着神父,好像从来没见过他。
“您好?我能为您做什么?”
“彼得在家吗?”
“不在。”
“我有事要马上跟他说。”
诺拉狐疑地猛然转过身,去喊玛吉。玛吉走了出来,也打扮得很漂亮。
“出什么事了?”
玛吉马上就看出有什么事不对劲。又出事了。她那么起劲地张罗着拍全家福!不过,显然是她爸爸出事了。他回来的路上表现得很奇怪。现在,连长得像范·迪塞尔的老神父也来了。
“能告诉我你爸爸去哪儿了吗?”
“我去看看,”玛吉对神父说道,“您等等。”
玛吉启动了自身的侦查雷达,在家里走了一圈。她母亲讲究物品的收纳,东西各归其位,所以玛吉眼睛还没看出来,却能感觉到房间里的不同。
玛吉回到屋外。
“他带走了最好的猎鹿枪。”
“谢谢。”特拉维斯神父说。
特拉维斯神父刚离开,韦伦就开车来了,正好在车道上见到玛吉,玛吉关掉了雷达。她请韦伦过来帮忙干玉米地里的活。彼得已把去年的玉米茬儿翻进地里,但田垄里早长出了杂草。她进屋换上工装,涂上防晒指数为三十的防晒霜,然后走出门。他们一起下到地里,天气很暖和。他们各自带着一把锄头,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装着锉刀,用来打磨锄头。玛吉穿着剪短的旧牛仔裤。她除草速度更快,或者说比较马虎,所以一会儿就赶到韦伦前面了。韦伦漏了黑土里的几棵杂草,勉强跟在玛吉后面。玛吉的白衬衫系在腰上,穿着包住小腿的厚袜子,脚上穿着收口的厚靴子,一顶破旧的稻草牛仔帽遮着脸。她嘴唇随着脑海中的曲子在动,臀部的两个裤兜里都装着厚实的棕色棉布手套,但没戴,只管徒手挥动锄头干活。压扁晒干的植物、敲碎土块儿,刺鼻却纯粹的味道,一路伴随着他们。韦伦很为自己的乔丹牌运动鞋得意,本不该穿到地里干活。当时他爸爸想买下这双鞋,可是没钱,只好签了个什么文件才拿到鞋,但爸爸想让别人知道韦伦家能买得起好鞋。细细的泥土渗进鞋里,他的脚在出汗,把泥土变成了泥巴。他继续挥动锄头,铲断杂草,穿着黏糊糊的鞋,挪动脚步跟在玛吉身后。前一分钟,他想着回头用水管把鞋冲一冲,或拿湿布擦擦,想着会不会把鞋子弄坏。下一分钟,一切都变了。
玛吉已脱掉白衬衫,只穿着一件文胸——天蓝色的罩杯托着两个奶油勺般的乳房——正在用力除草。她身上涂了厚厚的防晒霜,所以全身发白。她的皮肤毫无瑕疵,没有雀斑,没有痣,连疤痕都没有。只是肩膀上有个蓝点,她转身时韦伦才看到。那个蓝点,他知道是什么,她告诉过他。他的心好像被针尖一般的铅笔尖刺穿了。他把手放在胸口,又移开,还看了看手指,可上面没有血迹。而玛吉却毫无知觉地挥动锄头,时而俯身向前,用力铲除一棵根深蒂固的大蓟。
防晒霜也遮不住她背部的光泽,她的背散发着醇厚的金色光芒。闪亮的汗珠沿着她的脊柱向下,流到小小的牛仔短裤上。她那奶白色的双腿像小鹿一样轻盈。泥土像一片阴影,被汗水黏在小腿内侧和大腿上。
韦伦在田垄间洒满阳光的黑土上坐下,一只小小的黑色跳蛛落在他膝头,瞪眼看着他,眼里郁积着巨大的痛苦,然后跳走了。韦伦没有动,他摸着脑袋,好像在整理思绪。
玛吉沿着田垄向前挪动。
“懒鬼,起来干活,”她说,“可不能让我一个人把地里的活都干了。”
韦伦把锄头扔在地上,起身走到玛吉面前,玛吉眯着眼抬起头看他。她笑着,那神情不知是说你运气不错还是说你要倒霉了。此时此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俩,可韦伦羞于大声说出口,俯身到玛吉脖颈处小声说了句话。
不管灌木丛多么茂密曲折,玛吉都能钻过去。可韦伦像个大块头的牛犊,跌跌撞撞跟在她身后,头发杂乱,眼睛瞪得圆圆的,粉红的嘴唇发亮,黝黑的皮肤上挂着汗珠。终于,玛吉的手用力抵在韦伦的胸口,示意他停下来。
“好了,这就是那个地方,”她说,“我的地盘。”
这是一棵高大的老橡树,大树底下其他灌木无法生长,只剩他们身下细长脆弱的青草。
“你爱我吗?”韦伦问。
“不爱。”玛吉回答。
“你撒谎,唔……你爱我。”
“我说了不爱。”玛吉笑了。
他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欣赏着她的下巴。她脑子里正在想排球比赛的得分:上个赛季,她的积分已上升到二百分,至少还得几年才能积累到一千分。
“可以吗?”
“可以,”玛吉说,“我们试试。我意思是,要是疼得厉害,你得停下来。”
她靠近他,他尽量不用力抓她,不表现得急不可耐,不一味使蛮劲,努力表现得像男人一样克制,可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他不停地动啊动啊,沉浸在如梦似幻的幸福中。大树下,她随着他一起律动,突然她超越了疼痛,无比自在。她是玛吉。猫头鹰已进入她的身体,她正用猫头鹰金色的眼眸放眼凝望。
特拉维斯神父强迫自己倒车,避免摩擦小货车的橡胶轮胎。他开出拉维奇家的车道,平静地从倒车挡换到前进挡,然后一路冲到朗德罗家,跳下车去敲门。艾玛琳出现了,隐藏在纱门后面。他极力克制,不去贪恋她清凉的目光,不去贪恋她纱门后的身影。她说请进,他迈步进门。她站得离他太近了。不,很正常的距离。任何距离对他来说都太近了。
“怎么了?大家都好吧?”
特拉维斯神父不知道如何把纷乱的思绪说出口。
“他们都很好,不过我得找到朗德罗。他,我是说罗密欧,道听途说,脑子里生出这么个念头或者想法,认为朗德罗杀死……的时候,服用过药物。”
“没有,”艾玛琳说,身形突然高大起来。“他没有。罗密欧胡说八道。”
她挺直身体,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与他的距离。他多么想跨过这段距离,朝她走过去,但他拼命克制住,一心考虑朗德罗的事。艾玛琳明白他的意思。她双臂交叉在身前,灵魂缩回自己的躯壳。她存在的气息原本一缕缕散逸在外,可她突然收拢回去。那一刻,她与孩子的父亲重新结为一体,面无表情地等着。
“罗密欧胡说八道。”她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特拉维斯神父说,“可他的话听起来很可信。他跟彼得说过了。”
艾玛琳的双臂落下来,垂在身体两侧。
“他们在哪儿呢?”
“我得搞清楚他们去哪儿打猎了。”
艾玛琳的眼睛变成浅绿色,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
“属于联邦政府的土地,往西走。”
艾玛琳告诉他怎么到那儿,但没要求同去。她勉强支撑着,站在原地没动。
朗德罗出现在彼得的裸眼中,起初,朗德罗只是一个活动的物体,远处的他拨开树叶时,那模糊的绿色会摇晃。接着,彼得用瞄准镜锁定朗德罗,注视着。彼得双手沉稳冷静,因为这双手属于另一个男人。那个人一直想这么干,只是没付诸行动;那个人劈木柴时无数次想劈开朗德罗的脑壳;那个人,做梦都想把彼得现在干的替他干了。
朗德罗小心地往前走,离得仍然很远。他不时停下脚步,把树枝拨到一边,让彼得瞄得更准。当彼得看出朗德罗无意挡住他的视线时,深切感觉到他俩成为至交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发现朗德罗的嘴唇在嚅动,他很高兴朗德罗在做祈祷。这是正确的结束方式,双方用行动表示同意,还有两个儿子见证。他让朗德罗走得很近,这样开枪就万无一失了。再近点,再近点,可以了。彼得的心似乎要炸开,他轻轻扣下扳机。毫无动静。他知道来复枪里装着子弹,因为他一向是装好子弹再把枪收起来的。他从没卸过子弹,没人知道他把钥匙放在哪儿,所以他再次将十字准星对准朗德罗的眉心,开枪射击,毫无动静。彼得想要再次扣动扳机,但他的手不听使唤,手不听使唤了。朗德罗的脸填满了整个瞄准镜。
彼得放下枪,但枪仍紧贴着身体。他注视着朗德罗仍在疲惫地迈向死亡。现在,彼得肉眼看得清楚,他从朗德罗扭动的腰胯和沉重的脚步中看到了拉罗斯的影子。真有意思,他以前从没注意过。接着,他看到了更多,看到了以前视而不见的一切,看清了其中的异常:悲伤的磷火吞噬了他爱的那些人。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系列流动的画面:错过的所有东西,还有所有真真切切丢失的东西——阿司匹林、刀、绳子,所有落在诺拉手里会要命的东西。还有他自己手里夺命的子弹。
是拉罗斯。
画面里,男孩那双能干的小手填满彼得的脑海。那双小手弯起手掌接住子弹,装上又卸掉他枪里的子弹。绳子,毒药。那双小手把绳子和毒药找出来扔掉。消失不见的老鼠药、番木鳖碱、不见踪影的漂白剂。拉罗斯现在又救了他,救了他的两个父亲。
哦,朗德罗啊!彼得没成为杀人凶手。朗德罗要死自己死,不需要别人帮忙。让他一个人把心里的恐惧赶出去吧。让他慢慢走吧。只有彼得一个人知道自己扣动过扳机,这让他深深自责。沼泽在新鲜的空气中闪着微光,彼得走到岸边,跑了几步,一个起跳,像投掷渔叉一样把枪投进波光粼粼的水里。
猎枪哗啦一声落水,彼得感到一阵轻松。他举起双臂,两手朝天,等待上帝赦免,赋予他力量。什么也没有。那温暖、晴朗、寻常的天空降下的依旧是同样的秘密:他扣动过扳机。什么也没有。他杀死了朗德罗,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远处,在那宽阔的县石子路上,特拉维斯神父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沿着沟渠移动。当他认出是朗德罗时,他感到双臂不再僵硬发冷。虚弱乏力的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是什么感觉,这时却从心灵到肉体传遍他全身,耗尽了他的气力。他停下车,关闭发动机。他的心脏还在跳动,神经仍然紧绷。无论发生过什么,朗德罗仍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眼前。
一段不和谐的音符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松了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奇怪的失望。他的失望与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有关,这些念头在脑海中浮现,被压下,却又再次出现。大概就是在想,如果是这样会怎么样。如果朗德罗刚才走了。哦,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他死了。好吧。如果朗德罗已经死了。不要总想如果这样别人会怎样。
如果朗德罗死了,艾玛琳正好需要我。
如果没有朗德罗,只剩下艾玛琳,如果是这样呢?
一路上,这些念头来了又走,但特拉维斯神父没做出任何反应,眼看着朗德罗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这些想法才变得真实。
不是他非要这么想。当然,他一再拒绝这些念头,可它们却不停地钻进他脑海。他双手紧握方向盘,低下头,合上眼。一切都好,因为朗德罗还活着,只是他刚才不该那么想。
“你算什么?”
特拉维斯神父低声对自己说,像是窃窃私语。他抬起头,朗德罗还在朝他走来,身影越来越大。
“我还可以把他撞倒。”特拉维斯神父对着挡风玻璃说。
绝望过后,特拉维斯神父注视着那个大块头脚步沉重地走过来,他心脏下方某处掀起一阵风暴,发出怪异的声音,像豺狼的叫声,像动物园某种动物的声音。神父没听出是什么声音,直到这声音变成大笑。
“我可以踩油门撞他!”
朗德罗走到他旁边时他还在大笑。朗德罗打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特拉维斯神父看看朗德罗那张苍老的脸,一副倒霉相,跟罗密欧描述的一模一样。特拉维斯神父一阵狂笑,这笑又像是哭。他一只手啪地砸在方向盘上,放声大笑,笑个不停。
朗德罗关上车门,继续往前走。
天快黑时他才到家,问题还在脑海里盘旋:“彼得真的想杀我吗?还是只想吓唬我呢?特拉维斯神父呢?这一切是一个笑话吗?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呢?”乔塞特沿着房子围了一圈摇摇晃晃的马口铁栅栏,他绊了一跤。艾玛琳当时坐在餐桌旁,大概认为他喝醉了,但等他走进门,艾玛琳才意识到他不过是笨手笨脚,差点摔倒。
不管那些沉甸甸的问题会有什么答案,他现在浑身轻松。回家的路上,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轻,一直来到家门口。这时,他突然像从地上飘了起来,在门口踢掉脚上的鞋子,径直走到妻子身边,俯身抱住她。艾玛琳坐在椅子上,抬手抓住他的胳膊。厨房灯光刺眼,艾玛琳闭上眼睛,身体往后仰。他用下巴轻轻地摩擦着妻子的头顶。
“你身上一股户外的味道。”她说。
她抓住他的胳膊,一个虚弱无力的动作,一点不像妻子对待丈夫的方式,不像在外人面前那么亲热,比如艾玛琳意识到她表弟扎克上门时。不过,也算是有表示了。可那只抓着他胳膊的手无法证明他俩的婚姻曾激情四射,无法证明他俩的生活一度堪称保留地的爱情教科书。她只是抓着他的胳膊,他的胳膊肘放在椅背上,俯身靠近她。他俩过去常住廉价汽车旅馆,门锁坏了,他们就用椅子抵在门把手下面。跟那时候比,俯身靠近算不上亲热。他们过去常常以为他俩与众不同,多幸运!他俩过去常说,他们敢肯定没人像他俩这么幸福,这么相爱。他俩过去常说,我们要一起变老。“当我变成干瘪的老太太时你还爱我吗?”“我会更爱你。你比现在更甜美,像葡萄干,或西梅脯。我们以后一起吃西梅脯。”过去他俩常这么说。可现在,他俩吃的是青梅,不是吗?味道很苦。“我呢?你还会爱我吗?”“我不知道,要看你身上枯萎的是哪个部位了。”过去他俩常这么说。
朗德罗直起腰,端来两杯水,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艾玛琳感到一阵后怕,因为这有可能,而且很可能会发生。她手拿水杯,合上眼。她看到一片沼泽地上长着密密麻麻的芦苇,沼泽底部是淤泥,盘根错节,深浅不一。她看到成群的鸭子拍打着翅膀穿过沼泽上岸。她看到自己,身边是朗德罗。她看到他俩并肩踏进沼泽地。
特拉维斯神父已跟彼得·拉维奇说过,并让他看过验尸官的报告,然后回到教堂辖区。这时,新任神父已到任。新神父穿着一套讲究的中世纪神父法衣,腰上系着链子,脚上的鞋像室内拖鞋。他是从一个新成立的修道会过来的。他很年轻,面容白皙,双颊像苹果花一般,眼睛像鲜艳的矢车菊,玉米须似的头发剪得很短,露出头皮。他的声音尖利刺耳,却让听者时刻关注。
“我想您就是特拉维斯神父吧。”新神父说道。他眉头一皱脸也发红,双颊出现斑驳的杂色。
“我想我就是吧。”特拉维斯神父回答。
“我是迪克·博纳神父。”
啊,不,特拉维斯神父心想。
“我是来接替您的。”博纳神父说。
“在这儿,您该用理查德这个名字。”特拉维斯神父说。
“我叫迪克。”新神父说,语气咄咄逼人。
“那当然。”特拉维斯神父说。
“这儿的情况会改变的,”博纳神父说,脸涨得更红了,“星期六的弥撒十分钟前就该开始了。”
“那你迟到了十分钟。”特拉维斯神父说。
特拉维斯神父没理会新神父,转头去收拾行李。他当初来时带了两个新秀丽牌的硬壳箱。不知怎的,收拾时他却发现东西少了,只能装满一个箱子。他仅剩的那点现金都放在一个包里,藏在一块松动的吊顶隔板后面。兰德尔·拉斐内斯每周都会开车去法戈,神父给他打了个电话,约好搭他的车离开。特拉维斯神父决定从有火车停靠站的镇上出发,买一张帝国建设者号的票去法戈、明尼阿波利斯、芝加哥,然后乘火车继续向东,再乘大巴南下到杰克逊维尔、北卡罗来纳和勒琼海军基地。他要沿着纪念树之间的林荫道走过去,去瞻仰那面斑驳的纪念壁,触摸刻在上面的名字。
叠衣服时,他突然意识到他没什么钱了。电话响了。他任凭电话响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扑过去,笑容逐渐绽开,纵声大笑。
“我是穷光蛋一样的上帝的战士!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电话那头是个印第安人,也跟他一起大笑,挂了电话。
你爱上一个永远也无法拥有的女人,他心里默念着,挂了电话。别抱怨,勇敢面对吧。但他热血沸腾,心脏好像要爆炸。他坐在床上,双手捧头。他又想起钱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神色沉重,凝视着散落在床上的最后几件私人物品。他拿起从艾玛琳那儿要来的一件手感光滑的衬衫,然后放进箱子,他啪地合上箱子,那箱子是个暗红色的重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