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把诺拉带到他上班的西内克斯,诺拉开始每周陪他上几天班。她负责收银,往货架和冰箱的冷藏室里上货,把洗手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一件货品乱放,所有标签清晰可见。咖啡台像祭坛一样光洁发亮。工作时,诺拉每天的悲伤会分散给成千上万的小物件:放奶精的杯子、包装好的吸管、挂糖果袋的可调节挂钩、制冰沙的机器和放甜甜圈的展示柜。有时,她长时间地盯着热狗烤架,看着有害健康的法兰克福香肠不停翻转,烤得油脂金珠似的闪闪发光。有时,她阅读并思索着那轻薄的零食包装袋上的成分说明。她数着刮冰器摆动的次数,补上被人顺手牵羊拿走的轮胎压力计,或研究杂志的摆放。整理生活中的这些小事时,她似乎也掌握了自己的生活,也许是在分子这个层面上吧,因为她不就是由这些垃圾似的物质组成的吗?她坐车回家的路上嘴里嚼的牛肉条,每天喝的浮着奶油泡沫的法式香草味拿铁。她每天早上从自动售货机里拿化学合成的杯子接一杯超大杯拿铁,慢慢喝一整天,拿铁的味道会变得越来越浓烈,一种干巴巴的、酸涩的味道啮噬着她。
接着,彼得也开始喝加油站便利店的拿铁。他俩一起嘲笑自己喝拿铁上瘾。笑声从诺拉喉咙里飞出来,粗哑刺耳,落在彼得胸口的那一瞬间便消散了。诺拉看出来了。那天晚上,她把头放在彼得的胸口,合上眼睛。
一阵冰冷的雨水吹来。这雨还没变成雨夹雪,更不是雪。一天下午,诺拉回家时,硕大的雨滴砸在她脸上。拉罗斯待在楼上,房门半掩。诺拉经过他的房门口时听到他在说话,或者说在跟人聊天。当拉罗斯沉浸在游戏世界里时,他常自言自语。他用乐高、积木、磁铁、旧的建筑组装模型、万能工匠的零件、废弃的螺钉、金属材质的小零件,甚至奶油桶和饼干盒建造的一个复杂的堡垒。而他玩的众多塑料人偶中,有些是从达斯提的玩具桶里找到的,也有别人送的;这些玩偶作为联盟军成员,在他手下不断变换和组建队列,时而攻击,时而保卫这个神奇的大堡垒。参加的有泰特拉赫尔勒蒙、冯特罗、绿色威胁、闪电、马德尔、塞克、麦克斯米林斯、沃萨格、斯米特隆、克索尔、托尔、黑崎和大师。
他玩游戏心有顾忌,从不在人前玩,玩时经常关紧房门,有时会低声说话。但今天,拉罗斯沉浸在他编造的游戏里,没听见诺拉走过来,也没感觉到她在听。
“在恐龙上方进行拳头和火箭的对接!”
“你别推我!”
“我重复:进行对接。”
“等离子船掩护我们安全了。。”
“救出克索尔!快!他越来越虚弱了!”
“三角龙咬到他的下颌了!”
“妙招黑崎大师很赞赏,。。”
“别用那个,达斯提。”
“他昨天失去了能量,正在疗养室内恢复。”
“绿色威胁会制止它们的泛滥!”
“循环已经开始,我们必须将宇宙建成。”
“麦克斯米林斯,带上麦克斯米林斯。”
“啊,你是塞克。按住检查按钮。”
然后是嘴巴发出的爆炸声。吧哧哧哧哧哧!噗噗呜呜呜呜嗞嗞嗞!还有塑料模型的碰撞声。
诺拉一句话也没说,靠着房门旁的墙坐下。她神情平静,双眼低垂,嘴唇微微颤动,好像在重复一个名字或者祷词。
她什么都听到了。光明与黑暗之间史诗般恢宏的大战。人影绰绰,穿过作为媒介的时间。有人颠覆宇宙。群雄首次聚首,分开后又再次聚首。形态未知的亡魂与已知的生者深度融合。不同的世界交汇,不同的维度崩溃。两个男孩在游戏。
第二天,诺拉把烂木头、放了十年的缴税记录和银行账单收起来,放进火坑,泼上汽油。天气温暖宜人,阳光灿烂,没有风。她扔进一团燃烧的纸,传来一声闷响。等火烧得灼热滚烫,她把绿椅子推了进去。
都过去了,她大声宣布。
每当诺拉独自一个人,她的眼里总是噙满泪水。起初,什么药都不管用,甚至拉罗斯也无法给她慰藉。可昨天听过他跟达斯提玩的游戏之后,她今早醒来,不知不觉地下了床。床也与平常不同,不再像泥泞一样痛苦地攫住她不放。今天早上晚些时候,原先那个正常的诺拉开始躁动不安。内心某种未知的东西已自行恢复。她感觉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如同借助那些玩偶的行动,已精准地对接好了。因为对她来说生死两个世界之间不仅是可渗透的多孔结构。这条通道真的存在。拉罗斯也去过了。她没发疯,也许是太敏感了,就像拉罗斯一样,人人都说他敏感,说他不同寻常。拉罗斯陪她另一个世界的儿子一起玩游戏,替她做了件好事。
她的计划接连不断地冒出来。她要养更漂亮的小鸡,不只是她一直养的那种可靠的品种。她要养芦花鸡、怀恩多特鸡、奥尔平顿松鸡,养几只看上去野性十足、长着羽毛头冠的波兰鸡。她要把园子弄得更大,更漂亮。他们已经有那条不肯离开她的丑陋的狗。那就养匹温驯的老马吧。种花,栽灌木,养蝙蝠,反正蝙蝠吉利,还有蜜蜂,反正蜜蜂有用。要放野鸟喂食器。要设个陷阱抓野猫,可抓到后怎么办呢?算了,还是让它们捉老鼠去吧,保证谷仓没鼠患。养一只奶牛,也许两只,没别的,就是为了挤牛奶。她讨厌绵羊。不要绵羊,不要山羊。不过可以养兔子,放兔笼里养;她觉得,彼得肯定会不时杀一只做晚餐。皮也得让他剥,让他切成块。她要油炸兔肉,肯定的,别,等等,想想它们的眼睛!温柔的大眼睛!受不了,受不了。她心急了。要是你敢吃兔子肉,肯定也敢吃猫肉。要是敢吃猫肉,你也敢吃狗肉了。要是这么一直往下推理的话。不行,她眼睛盯着火焰,心想,还是先养鸡吧。鸡的死亡是她唯一能承受的。慢点来,她劝自己。你现在有大把的时间好好生活。她环顾四周,扭头看看身后,望望树林。
“看到了吗?”她低声说,“我烧了那把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