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队选拔赛在那个周六举行。
“快点!”乔塞特坐在皮卡上喊。斯诺开车,玛吉坐在斯诺背后的弹跳座椅上。她们把皮卡开到学校,停在体育馆门口。体育馆很大,其中三个球场的铁制网杆的球网卷了起来:这样一来,几种不同的比赛可以在体育馆同时进行。
参加选拔的有十八个女生,脑后正中间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头戴五颜六色、松紧可调的宽发带。有的长得像印第安人,有的也许是印第安人,有的像白人。黛蒙德朝玛吉微笑。六英尺高的黛蒙德化着浓妆,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嘴里噼啪吐着口香糖。另一个女生把马尾辫扎得很高,可发辫还是几乎垂到腰间,像帕瓦仪式上受长辈重视的公主,她名叫雷吉娜·塞勒。斯诺身高五英尺十英寸,头发也很长,垂到后背一半的地方。玛吉决定也留长发。黛蒙德的肌肉结实有力,“帕瓦公主”双腿的弹跳力特别好,可以乌鸦跳。玛吉决定加强锻炼。教练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笑眯眯的,也许是个带白人血统的印第安人。他脖子上戴着一串珠链,灰白、稀疏的长发贴着头皮,扎成一个马尾。他就是杜克先生。
杜克先生让女孩们进行热身练习。乔塞特与玛吉搭档,斯诺与黛蒙德搭档。“帕瓦公主”有着可爱的颧骨,梳着精致的麻花辫,引人注目,她一脸冷淡和轻蔑地瞅着玛吉,问那是谁。
“她是我妹妹,”乔塞特回答,“她是个接球高手。等着瞧好吧。”
教练让她们一二一二地报数,进行分组比赛。乔塞特和斯诺都是双数。玛吉想站在双数的位置,可偏偏卡在单数上。她与黛蒙德和“帕瓦公主”一组。她们似乎很清楚自己擅长的位置,已经就位。黛蒙德把球传给玛吉,说了一句:“发球!”
玛吉嗓子发干。她把球用力往地上一掷,可球不像在艾恩家后院一样,没有歪着弹回来,而是直接回到她手中,好像很喜欢她。她把球高高抛起。
等等。
教练没有吹哨。
没事,他轻快地说。
玛吉再次抛高球,却把球打到了网上。但其他人只是拍拍手,就各就各位。她脸颊发烫,不过好像没人注意。下一轮发球。“帕瓦公主”把球打过来。乔塞特接球调整,斯诺击球,就像她们后院练习时一样,跳向半空,球飞向玛吉左侧。玛吉来不及冲到球下方,迅速出拳,把球猛地高高垫起,人在地上一滚。黛蒙德把玛吉的传球打到对手后方,但乔塞特和一个弹跳力极强的金发女孩已在那儿等着;乔塞特再次把球传给斯诺,斯诺又把球砸向玛吉。
“拉维奇!”她厉声喊道。
玛吉再次用她的神风自杀式俯冲将球救起。
“神——奇——”“帕瓦公主”尖叫。另一个女孩把球调整好,“帕瓦公主”一个大力扣球,球越过斯诺高举的双臂,砸在场地无人能及的最佳落点。
扣杀得分!
玛吉不会发球或跳杀,一点也不会接球。她动作不优美,但不论球到哪儿,她都能抢到球的落点,把球垫起来。她有时猛扑,有时蛙跳,有时像鹿一样跃起,把球顶过头,向后挑,但凡队友似乎要把球猛击出界,她就会出手。她的球感很好。她的救球简直不可思议,队友能接住。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肠胃不适、所有的恐惧,一连几小时全神贯注,逗得教练大笑,也用她有趣的救球方式鼓舞了队友。
当她们发现她已入选校队时,乔塞特说:“好吧,刚开始你可能常坐冷板凳。别担心。你可能在资历比较浅的校队打得比较多,但我们需要你。”
“你在球场上像自杀似的!”
斯诺大笑。她们开车回家。她和乔塞特谁都没有注意到,玛吉听到“自杀”这个词时脸一下变得僵硬,她俩也没注意到,玛吉的眼睛不再聚焦。她突然回到谷仓里,发现妈妈高高地站在夕阳的斜晖中。嗖的一声!她的思绪迅速跳回车内。她害怕自己太开心、太幸福,反而让妈妈觉得难受。当斯诺姐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她凝视着路面,满心焦急。斯诺开得够快了,可她还是需要再快一点,快点赶回家。
南达科他州是烟斗石之乡,兰德尔的一个朋友继承了南达科他州采石场的烟斗石开采许可权。这位朋友把烟斗石免费送给兰德尔,兰德尔又送给朗德罗,让朗德罗为他制作烟斗。但这个烟斗是朗德罗给自家人做的。他们每次进汗屋祈祷时都会带上烟斗。他们对待孩子的烟斗就像对待活生生的人一样。所有孩子很早就会收到属于自己的烟斗,但直到成年才用它来吸烟。家里的孩子就剩下拉罗斯没有烟斗,所以朗德罗要给他做一个。他先用电锯,再用扁锉刀在红色石头上雕出大致的轮廓。接着,用粗锉刀、更细的锉刀和圆锉刀琢磨出烟袋锅的弧线。他会用一级级更加精细的砂纸来打磨。最后,他会先用布,再用手掌和手指细细摩挲好几个星期,手上的油脂会加深石头的颜色。这是个朴实无华的烟斗。朗德罗不赞成把烟斗雕成鹰头、水獭、熊、鹰爪、雪羊、乌龟、蜗牛或者马的形状。烟斗本是谦卑地祈祷时所用的朴素的器物。
朗德罗觉得,制作烟斗也是一种祈祷,但这种祈祷可以和其他事情同时做。客户按照流程进行检查,等待化验结果,在医院大厅或者病人家里看电视时他经常一边陪客户坐着,一边打磨烟袋锅。
今天,他来奥蒂·普卢姆和巴普·普卢姆家,也带着烟斗准备打磨。他先帮奥蒂做好个人卫生,给奥蒂洗了澡,小心护着他还在愈合的瘘管,以免沾上水,因为瘘管通着胸部的大动脉。朗德罗还给巴普的狗洗了个澡,纯粹是为了让它开心。巴普去法戈市看望女儿了。奥蒂推着轮椅靠近电视机,用电量不足的遥控器指着电视机,随意切换频道;朗德罗给自己和奥蒂做了三明治,是没有汤汁的那种。奥蒂有时说,他真想吃橙子,馋得都想哭。他只能吃低流体食物。奥蒂找到他喜欢的美食秀节目,他俩一边欣赏着电视上闪亮的厨刀、打面糊的特写镜头、炸得咝咝响的食物和吹毛求疵的试吃场面,一边吃三明治。但奥蒂前天刚做过透析,身体很虚弱,一个三明治都吃不完,对美食秀也很快没了兴趣。可他还想聊天。他关上电视,问朗德罗过得怎么样,声音像细线一样虚弱无力。
“我想,得这么说,现在大体上挺安稳,可该死的……”朗德罗对奥蒂说。奥蒂睁着昏暗的双眼,朝他微笑。朗德罗手里拿着烟袋锅,但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做烟斗时不该说脏话,”他说,“兰德尔说会亵渎它。对它应该像对待祖父或者祖母一样恭敬。”
“你敬过头了,都敬成这样了。烟斗祖宗不会生气,”奥蒂说,“做祖父的心怀怜悯哪。再说,现在还不算圣物,还得为它祈福才行。”
“确实。”朗德罗说。
“尽管骂吧。”奥蒂说。
“对不起,”朗德罗对奥蒂说,“有时候那件事弄得我又难受一场。”
奥蒂知道,朗德罗会喝得酩酊大醉。
“嘿,我想知道……”
奥蒂琢磨着换个话题。
“你和艾玛琳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也许一个男人问另一个男人这样一个问题,有点出格了吧。他们在他身上插满透析用的管子,像个抽水马桶一样。慢慢死去真是件无聊的事。
那是?
“在一个葬礼上,”朗德罗回答,“她叔叔艾迪波伊的葬礼。守灵时,艾迪波伊容光焕发地躺在那儿,艾玛琳站起来发言。她记得很多事:比如,艾迪波伊驯服过的那只浣熊,像顶帽子一样趴在他头顶上;他把孩子们当成哑铃,用两只胳膊举上举下。他那双绿色的塑料鞋,你记得吗?这些事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我记得艾迪波伊。”
“人们听着艾玛琳讲的点头微笑,就像你这样,”朗德罗说,“艾迪波伊每天早上喝施利茨,其他时候从不喝酒。他常穿那些夏威夷风格的衬衫。他讲过笑话经常像《摩登原始人》里的弗雷德一样笑,呀吧嗒吧嘟,我注视着艾玛琳,心想,在这么悲伤的时候,她却能唤起人们心中的这些画面,让人忍不住笑,这样的人是个好人。还有,她很漂亮。”
“没错,”奥蒂说,“我觉得,艾迪波伊的葬礼宴会肯定差不了。”
“土豆沙拉,意大利通心粉。美味佳肴。当然,我们一起吃过饭,然后我就离开了。我在大福克斯上夜班。我打听到她的地址,每天晚上用抬头为六号汽车旅馆的信笺给她写信。我写的信她都保存着。”
“我也给巴普写过信!你信里写了什么?”
朗德罗露出微笑。
“我会为她死,为她吃苦受难,为她穿越滚烫的沙漠,就这一类的话。也许说过我愿意喝下她浴缸里的水,希望没有吧。”
奥蒂仍满怀期待地等着,所以朗德罗继续往下讲。
“哎,你知道。我认为,我们是在考验彼此。不,更像我们融入对方身体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从俗世里消失了一段时间。老实说,我们有一段时间酗酒,还吸毒。后来才清醒过来。我们想要个孩子,接着斯诺出生了,她出生时很小,我们互相扶持,想尽办法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艾玛琳在学校工作。我们渡过了那个难关。这段时间刚开始时,我们还收养了霍利斯。接着,乔塞特出生了,八磅重!我们回到这儿,恢复传统的生活方式,开始是为了摆脱酗酒的习惯,后来是为了家庭幸福。我们更加尊重传统习俗,在孩子们面前按照传统风俗举行了婚礼,再后来特拉维斯神父又为我们主持了基督教婚礼。酷奇出生了,然后是拉罗斯。好事一件接着一件,良性循环,直到……”
“接着说啊,”奥蒂说,“你跟艾玛琳的好运气用光了,不过,也许不只是运气问题。你也是个好人啊。”
朗德罗讲故事时,奥蒂又兴奋起来,但一阵强烈的疲倦像波浪一样向他袭来。他立刻睡着了,双唇间响起呼吸声。朗德罗往奥蒂的脖子上套了一个旅行枕,让他在椅子上睡得舒服些。过去的事情在朗德罗的心里翻腾。他已经很久没想过他和艾玛琳最初的生活。眼下,哪怕是回忆,也让他既痛苦又开心。
遇到艾玛琳以前,他一直活在睡梦里,边走边睡,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事。后来,她猛地唤醒了他,当他敢于正视她时,他发现两个人都醒着。她开始进入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感觉自己承受不了,脑子胡思乱想。要是她离开他,他会变成瞎子、聋子,忘记怎么说话,忘记怎么呼吸。当他们争吵时,他会变成空气。他身体的原子、分子——无论他由什么构成——这些原子和分子就开始四散漂移。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个稳定的实体。她是怎么做到这点的?有时,她夜里下床,他在半睡半醒间,却怎么也动不了,心里的恐惧不断加重,只有当他重新感觉到她在身边翻身时,恐慌、焦虑、让人窒息的痛苦才会减轻。如果艾玛琳不再始终如一地爱他,他会因为陷入爱河死去。他就像在山洞里出生,被当作狼孩或小猴养大,把吊在电线上的奶瓶当成妈妈。情感本身就让人不堪重负。
朗德罗想起放在盥洗室抽屉深处的芬太尼贴剂,那是为奥蒂无法痊愈的残肢预备的。
“坐着别动。”朗德罗心里暗想。
他紧紧抓着烟袋锅,看着手指关节泛白,等待那股冲动,那股冲动,那股冲动缓和下来。这一刻是最危险的,他以为自己已控制住冲动这个魔鬼,但那个狡诈的朗德罗却无视他的决心。欲望、耻辱、让他无法呼吸的恐惧,慢慢消停下来。他已染上情感的病毒,他的身体压制着感情,就像抑制活跃的病毒一样。但他把情感的阀门关闭,再次陷入沉睡,他在自觉自愿的遗忘中获得了安全感。他把烟斗石贴在额头上,直到觉得安全才拿走。他深吸一口气。内心那反复无常的冲动已归于平静。他又劝说了一会儿。
现在,你就待在那儿吧,别来打扰我了,他告诉它。
朗德罗充满深情地摩挲着烟斗石。那红色是祖先的血液,有了祖先,艾玛琳和孩子们才会来到这诡谲的世界。
十月的一个周末,玛吉陪着拉罗斯步行回家找他的兄弟姐妹。前一夜,色彩斑斓的树叶骤然凋落,粘在他们鞋底。玛吉待在艾恩家,要跟斯诺两姐妹一起做功课,还因为斯诺姐妹邀请她一起美容。乔塞特和斯诺打算把厨房变成皮肤保养和头发护理的休闲天地。
护理材料可以从食品柜和冰箱里找。白糖面膜、咸盐脚部去死皮、肉桂蜂蜜唇部去角质、蛋清紧致面膜、黄瓜眼膜、冰冻茶包眼部面膜、柠檬水洗发液、蛋黄酱美发滋润护理。她们决定先做最后这个。
斯诺把一罐蛋黄酱和一卷保鲜膜放在餐桌上,倒了四分之一碗食用油。玛吉肩上搭着一条毛巾,坐在餐椅上,斯诺把蛋黄酱和菜籽油涂抹在玛吉头顶的发丝上,然后往下涂在每一缕头发上。玛吉想笑出声来。味道很难闻,但斯诺的按摩很舒服,让她心里雀跃不已。她合上眼,闭起嘴巴。这时发笑不合适。斯诺用保鲜膜绕着玛吉的头缠了几圈,把末端拉紧,然后在保鲜膜上紧紧地裹上一条毛巾,像个包头巾。
现在,你坐到爸爸的躺椅上去,乔塞特会给你的眼睛敷上冰冻茶包,用盐给你的脚去角质。你做完以后,乔塞特会给我的头发做蛋黄酱护理,然后我们一起去敷蛋清面膜。
艾玛琳看到三个女孩先往她们的脸上又往拉罗斯脸上涂蛋清,她跟她们说,我也想做。他们躺在沙发上,或地板的毛巾上,听着收音机,等待蛋清风干。蛋清变干时,开始拉紧皮肤。
“你能感觉到吗?”
“能。”玛吉说,她闭着眼睛,眼睛上敷着正在融化的立顿茶包。
“有点疼。”过了一会儿乔塞特说道。
“因为它正在刺激你的胶原蛋白。”
艾玛琳坐了起来:“现在能拿下来了吗?”
玛吉取下眼睛上的茶包:“我的干了。”
“哇!别笑。”乔塞特说,可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斯诺脸上的干蛋清裂成一道道纹,像细线织成的蛛网。
“快弄掉!”
他们洗掉蛋清,欣赏着彼此光洁的皮肤。等他们解开头巾、冲洗头发时,蛋黄酱怎么也洗不干净。玛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现茶渍把眼睛变成了浣熊眼。茶渍圈里的双眼闪闪发亮,好像发高烧一样,她看上去像得了神秘的怪病。她审视着像陶瓷一样光滑的双颊。
“哇,”艾玛琳说,“我的脸干了,感觉皮肤像要掉下来似的。”
“我也是。”拉罗斯说。
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往额头擦玉兰油。
“现在做美甲!”乔塞特拿出一托盘指甲油。
“我要到镇上接酷奇,你们做作业吧。”艾玛琳对三个女孩说,“这是蛋清面膜?我觉得简直让我老了十岁。”她的皮肤仍然紧绷着,感觉很奇怪。
“我跟你一起去。”拉罗斯说。
“你是古时候的人吧,”乔塞特突然说道,俯身去拥抱拉罗斯,“你真像我们的老祖宗。”
“都是那个蛋清搞的鬼。”拉罗斯说。
“知道他说什么了吗?你们俩,知道他说什么了吗?他说,古代的故事就跟我们现在的电视一样。”
“行了。”艾玛琳说。
“不,真的,是他说的!”
“我的意思是,快点,我们出发了。”
玛吉和斯诺跳进车里,一路坐到镇上。她们想买唇部护理用的肉桂,还得买洗发液。
“我们身上都是难闻的三明治味儿。”斯诺说。
“用蛋黄酱护理头发,是谁的主意?”
“我的。”
“真的?”
“实际上,是乔塞特的主意,可她人很敏感,你知道吧?”
玛吉没想到是乔塞特比较敏感。
“我妈妈也很敏感。”玛吉说,可她真希望没说这话。不管怎么样,她俩坐在后座,艾玛琳听不到她们说的话。斯诺没吭声,但玛吉看得出,她在想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斯诺开口了。
“你妈妈,她挺好。我的意思是,想想发生的事,她做得挺不错的,你不觉得吗?”
“跟妈妈打交道可不容易。”玛吉说。她克制着,没有去抠新涂的指甲油。淡淡的天蓝色指甲油。
斯诺没有告诉她,头几年,她和乔塞特一直躲着巫婆似的诺拉。她说,乔塞特喜欢诺拉种花的方式。
“她喜欢种花。”玛吉说。
斯诺称赞玛吉母亲的拿手本领,这对玛吉产生了奇怪的影响。她的胃好像在身体里漂浮游荡,可脑子里却有一丝嫉妒。她望着斯诺,看着她优雅地顶着满头蛋黄酱味儿的头发,看着她那优雅的肩部曲线和整理得毫无瑕疵的T恤。她需要斯诺的理解。
“其实我母亲不喜欢我,你知道,”玛吉说,“她爱拉罗斯。”
斯诺的眉毛拧在一起,嘴唇张开;她瞪大眼睛望着玛吉的脸。玛吉正准备乱说一气,撂句狠话,她发誓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斯诺眼里露出怜悯。这时,斯诺伸出一只胳膊,搂着玛吉的脖子说道:“去他的,亲爱的,我们得拧成一股绳才行。你看。”
她扭过头冲着车前座,用面部表情暗示,让她看拉罗斯和艾玛琳。
“他现在都不用抢副驾驶座了,”斯诺说,“猜猜,每次妈妈有空跟拉罗斯在一起,后座上坐的都是谁?”
玛吉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就像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我从来不知道。”
“这就是现实,”斯诺说道,“我们一直叫她别这样。她听不进去。霍利斯和酷奇,他们关系很铁。我们也有彼此,我,乔塞特。还有,嗨。”
她滑稽地晃着玛吉,拉她靠近自己。
“你还有我们呢。”
他们离开后,乔塞特开始在门前台阶旁使劲挖那粉末似的硬土。院子其他地方都很湿润,可这块地方因为在突出的屋檐下,一直很干燥。因此,这儿也许不是种花草的好地方,可她有个心愿要实现。她父母对园艺和家庭美化装饰不感兴趣。他们关注跟人有关的事务,诸如医疗、社会、人道主义这类的事。但在过去的一年里,无论乔塞特什么时候去接拉罗斯,差不多每周都能看到诺拉新种的花开放,还不是普通的花,连乔塞特都不知道名字。从整个夏天一直到秋天,总有一种花接着另一种花相继开放。在这些不寻常的花中间,还有常年都有的金盏菊和矮牵牛,这两种是她认识的。诺拉在后院里还种着蔬菜,攀爬的藤蔓缠在鸡舍的铁丝网上。小径上铺着稻草,把成排的植物隔开,小鸡在小径上啄食。在乔塞特眼里,她的家就像杂志里的漂亮房子。当然,诺拉有份兼职的工作,跟她母亲很不一样;艾玛琳的工作没完没了,花花草草的事得乔塞特来打理。
昨天,她从杂货店带了些种子和萎蔫的小金盏菊回家;那些种子和花原本放在一个标有“免费”字样的桶里。她的心愿是,家门旁有多姿多彩的鲜花盛开,而不是堆放着废旧的自行车和生锈的滑板,而且小孩根本无法在石子路上滑那个滑板。她把这些旧东西都拖到后面的树林里了。
可这土不像玛吉家的土,里面都是小石子,颜色灰扑扑的,浇上水就变成泥汤。
土毕竟是土,对吧?
乔塞特跪坐在腿上。
她把种子放进洞里,小心地把金盏菊从分栽的塑料花盆里拉出来,轻轻地把每一株小苗摆放在一个洞里,把屋檐下的灰色土撒在根部。然后,她给所有的种子和花苗浇水,可差点把苗冲走,后来她掌握了窍门,让桶里的水像细流一样浇在上面。她又跪好。
长吧,小花苗,长吧。
她爱闻金盏花的味道,浓烈而温暖。她老远就听到霍利斯的车吃力地往家开,汽车发动机低声轰鸣,但依然耐心地爬着缓坡。不久,他在车道上停下车,从车上下来。
“你好。”他说。
“你好。”她回应。
“在忙什么呢?”
“哦,就是弄个小花圃,”乔塞特说,“想把这儿弄漂亮点。”
他从各个角度欣赏了一遍,称赞那些金盏菊不错。他没有告诉她,第一场霜就会冻死金盏菊,而它们来年也活不过来;也没告诉她,秋天撒下种子根本是徒劳。但他纳闷,这些她怎么都不知道呢。为什么她连这些生活常识都没学会呢?空气很温暖,但这些纤弱的花苗的叶子已开始泛黄,注定会死。
所以当她抖落尘土、站起身看他时,他问。
“那家里有吃的吗?还有剩下的汤吗?”
他们走进屋里,在冰箱里翻找,掀起炉子上汤锅的盖子,找到了藏着的饼干和剩下的燕麦饼,乔塞特身上散发着某种味道,让霍利斯更加饥饿。他想做个三明治,可没蛋黄酱了。乔塞特用铁支架烤了些燕麦饼,他俩坐下来吃。
霍利斯往饼上撒了一勺糖,乔塞特想闲聊几句。
“这个旧糖罐的故事,你知道吗?它很久前就在这栋房子里了。很久以前,我的曾曾曾祖父曾经用它来保存一把钥匙。”
虽然霍利斯早已了解这个没有手柄的糖罐的故事,但他什么也没说。乔塞特接着往下讲。
“这是第一代拉罗斯的东西。她就住在这儿,那时这儿还是一个小木屋。这个小小的糖碗是我们仅有的她的遗物,我猜,除了那些由外婆保管的信件和资料。”
“你的家庭可以回溯到很久以前。嗯?”
乔塞特看着霍利斯。他说这话时的声调和温柔的语气,看她时眼神中那种特别的认真和关切,让她想起斯诺说过的话:霍利斯喜欢她。这真让人坐立不安,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这种奇怪的可能性。她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嘶哑,吓了霍利斯一跳。
“每个人的家庭都可以回溯到很久以前!真不错。回到未来吧,伙计。”
乔塞特笑了,发出她认为的危险而性感的低吼。霍利斯惊奇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