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烦闷像渴望和迷恋缠着玛吉。她十三岁了,却寄居在一副小女孩的躯壳里,胸部没有发育,没来例假;她年纪不小了,言行举止不再像小孩,可发育不足,感觉又不像少女,她胡思乱想着。她往包里装了一份三明治和一罐汽水,然后出发了。林间有旧时的小径,是很早以前人们还用双腿走路时踩出来的,是人们互相串门或者步行到镇上、教堂和学校常走的。还有新的小径,是孩子们骑着越野摩托或开着全地形车压出来的。要是没有路,玛吉就从杂乱的灌木丛里钻进钻出,溜到或安静或喧闹的地方。她离开小径时,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从没发生过不好的事。没人注意到她。拉罗斯有时待在他另外一个家,彼得在上班。
什么时候妈妈才能不把她当小孩看待?不再检查她的东西?不再偷偷监视她?
玛吉坐在一棵树上,望着那所她认定为毒品买卖屋的房子,房子的门廊上拴着几条彪悍的黑狗。她观察了一周了,想看看有没有瘾君子进出。终于开来一辆汽车。她认识的一个女人从车里出来。是她的幼儿园老师,她唯一喜欢过的老师。只有上幼儿园那年,她在学校表现良好。那几条狗翻身躺在地上,等着斯威特太太来挠它们的肚子。她进门时,那几条狗就像孩子一样跟在她身后。玛吉热切地希望能跟它们进去,但她必须转身离开,她知道斯威特太太这会儿正在房子里给那几条狗喝牛奶、吃饼干呢。她给它们讲故事听,在它们的陪伴下用卡纸剪灯笼。玛吉回家了。
第二天,她看到一头熊在沼泽边挖出某种植物根茎。还有一次,一只狐狸在草丛里高高地弓着背,追着一只老鼠,飞快地跑开了。鹿离开藏身处之前先停下,抽动耳朵,嗅嗅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动用所有感官后才开始活动。她注视着挖巢穴的獾身后尘土飞扬。白脚老鼠长着可爱的眼睛,蓝色燕子从空中划过,老鹰不可思议地滑翔而过,乌鸦像立在隐形平衡木上一样乘着强劲气流降落。她渐渐觉得野外比家里要自在得多。
有一天,她坐在高高的树上,把身上的一只木蜱弹开。一个庞然大物像鬼影一样悄无声息地朝她飞过来。她身子紧贴在树干上。坚持住。她感觉有爪子擦着头皮掠过。那庞然大物朝上疾飞,好像被什么无声无息地吸入林间。她不会轻易害怕,但这会儿喘不过气来。她从树上往下滑到一半,靠在树干上一动不动。那家伙又冲她来了,她能感觉到它。一只长着金色大眼睛的猫头鹰落在她面前的树枝上,它的喙啪嗒作响,盯着她,眼神中带着强烈的渴望。她眼睛直视它,就在那一瞬间,她敞开心房,任由那只猫头鹰进入她体内。接着,猫头鹰一跃而起。她举起双臂,猫头鹰在她两只手的手腕背部留下伤痕,如同剃刀划过。不过,她的尖叫声也让它不敢轻视。玛吉从树干的半中间向下爬时它一直没有靠近。当她飞快地钻进灌木丛,它再次向她俯冲过来,吓得她头发都竖了起来。
快到家时,她放慢脚步走着。她从树林里出来时,母亲的车停在车道上。她穿过房子,但家里没人。她发现自家的狗警惕地坐在后院的谷仓外,盯着谷仓的门。狗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向她跑来,低声哀叫着,然后跑回去,再次焦急地盯着谷仓的门口。
玛吉没有张嘴叫母亲的名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猫头鹰现在就寄居在她身体里呢。玛吉沿着一条人迹罕见、不知通向安静还是骚乱的小路,向谷仓走去。她一声不响,这样才有可能挽救危局。她开启所有感官,拉开谷仓小小的侧门,迈步进去。一束光线射在母亲身上。诺拉脖子上套着一根尼龙绳,站在那把绿色的旧椅子上。
诺拉穿着她那条紫色的针织连衣裙,系着带搭扣的银色腰带,脚穿绛紫色的浅口鞋,腿上穿着有精致图案的长筒袜。她脖颈上缠着几条项链,手指上戴满戒指,手腕上满是手镯。她把自己所有的首饰都戴上了,这样她的首饰以后就没人会戴了。最近几周还是几年来,这种事诺拉大概每隔一段时间就做一次。今天,她也许在那儿已经站了一个上午了,好鼓起那点可怜的勇气把椅子踢开。
她还有机会吊死自己。玛吉没那么大的力气把她举高,速度也不够快,没法把绳子剪断。诺拉还有机会在她面前上吊死去。跑也没用。玛吉没有移动,但愤怒让她喘不过气来。
“天哪,妈妈!”她发出粗哑刺耳的声音,这让她更加愤怒。“你真要用那么廉价的绳子吗?我是说,那根绳子可是我们捆圣诞树的。”
诺拉朝后踢了一脚,椅子晃了一下。
“闭嘴!”
诺拉低头从杂物堆的另一侧瞪着女儿。
在玛吉看来,母亲认识到了猫头鹰的力量。在诺拉看来,玛吉认识到了自身且只有自身才有的力量。
诺拉再次抬起脚。那条狗在玛吉身旁颤抖,专注地看着。
“好了,”玛吉说,“请下来吧。”
诺拉踌躇不定。
“我不会说出去的。”玛吉保证。
诺拉的犹疑转变成停顿。
“妈咪”,玛吉的眼睛模糊了。“妈咪”这个词,这声呼唤,都让玛吉羞愧不已。
“要是你下来,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诺拉的脚又缩了回去,一动不动。空气就像她们之间的秘密一样刺眼、炽热,让人窒息。母女达成共识,诺拉取下脖子上的绳子,走下椅子。密闭空间带来的恐惧使玛吉忍不住呕吐。
她吐了两天。每当看到母亲,每当再次走进那间藏着她们的秘密、像密封的金属盒子似的谷仓时她就想吐。诺拉拿着玻璃碗,用白色的湿巾擦干净女儿的脸。她收起毛巾和碗,泪水盈眶。母亲和女儿,她俩像吓坏的野兽一样投入彼此的怀抱,像恐怖地窖里的孩子一样依偎在一起。
国民警卫队的军械库有些年头了,看上去很顺眼,但他们正在镇外修建新的军械库。装备都是用过的,甚至有些破旧,但他们很快就会收到一批新装备,都是高科技军械。办公的地方堆满东西,文件夹也塞得满满的,不过,很快就有新的文件柜、电脑、办公桌和复印设备。霍利斯和麦克面对面坐在一张布满划痕的桌子前,麦克对待他就像对待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麦克身体结实,脑袋方正,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蓝色小眼睛、粉色的薄嘴唇和一头金色短发,不过不是海军战士那种浓密挺直的短发。霍利斯原本准备放弃自己乱蓬蓬的细长头发,直接参加基本的训练,但麦克告诉他,他还有很多选择,并为他一项项列出来。国民警卫队希望霍利斯完成学业,会在每个阶段协助他。仔细考虑关系他未来的这些事,做出抉择,制订计划,签署文件,最终与人握手表示同意,这让他觉得像个成年人,自己说了算。
在签字、握手、被介绍给军械库的其他人之后,霍利斯应邀参加了下午的青年论坛。麦克把霍利斯当作叔叔介绍给他三岁的儿子,并把妻子杰茜介绍给霍利斯;杰茜跟麦克很有夫妻相。大家按照家庭组成小组,每个小组要用棉花糖和没煮过的意大利面搭建一座塔。结果证明,这是霍利斯的拿手好戏。他像玩万能工匠脆弱的拼插零件一样,用面条和棉花糖打造了一个精致的基座。趁着孩子吃燕麦圈、吵着要棉花糖,麦克和杰茜按霍利斯的要求,小心地把面条截成他需要的长短。霍利斯把五根细脆的意大利面摆在一起,当作横梁彼此加固。那个夏天,他在温克建筑公司打工,干的就是捆扎钢筋的活儿。他们搭的塔是最高的,一点都不晃。他们的棉花糖高塔被弗奇·安德森中士选为最佳作品,最后还展示给其他家庭小组。安德森中士指出了其中的双层架构、加固策略、微调和精准度。麦克把霍利斯介绍给大家,称赞他的搭建技术极为高明,大家为他鼓掌。安德森中士说,霍利斯具有成为工程兵的潜质——如果他选择这一兵种的话——他也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业,他的国家需要他,他的加入为北达科他州国民警卫队这个大家庭增光添彩。这个家庭成员正在共同努力,保卫美国同胞的安全。
霍利斯开车往家走,身上带着训练计划、薪酬清单、领取工作服和学习材料的清单,以及成为国民警卫队成员的程序。他开着车想起了朗德罗。朗德罗曾告诉他,军队生活很容易适应,上过寄宿学校后这一切都很自然。他想起跟朗德罗一起打猎的时光,想起那起不幸事故发生前,朗德罗曾多么用心地教导他。朗德罗曾告诉他,当初进行基础训练时,他的教官让来自怀俄明州、蒙大拿州和南北达科他州的西部男兵出列,对他们进行一对一的训练,因为他们是最好的射手。朗德罗说,他的祖父在他很小时就教他打猎,一切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来了。朗德罗参加“沙漠风暴”时没有开枪射过任何人——他远在后勤供给部门,填写士兵的医疗表格,做各种常规的健康检查,护理各种浅表伤口,改善整个部队的健康状况。霍利斯非常肯定自己永远也没有必要开枪杀人。他要做的事恰恰相反。他要救人。霍利斯要懂得在危急时怎么做,成为他人信赖的对象。他隐约懂得,如果真遇到险情,救人也同样危险。
他迈步进屋时,闻到洋葱和培根烤兔肉的味道。他闻到烧鼠尾草的味道,斯诺和乔塞特正因为某个神秘的特殊原因正在熏鼠尾草的烟。艾玛琳伸出纤细的双臂拥抱他。酷奇用拳头捶他,因为他没反应,捶得更加使劲。霍利斯心中洋溢着满满的爱,所以假装勒住酷奇的脖子。拉罗斯大声喊叫着。
“你们到外面去烧!我正在建造泥顶木屋。”
他正往鞋盒上粘美工纸板,为艾玛琳的办公室制作印第安民居的立体模型。
乔塞特停下,不再往身上扇鼠尾草的烟。她从拉罗斯背后越过他的肩膀看着模型,点点头。
“模型里别忘了放棵仙人掌。”
“别,”斯诺说,“放只羊。再加一栋联邦应急管理局的拖车式活动房。”
“加一个排球,”乔塞特说,“那些纳瓦霍女孩个个都是打球的好手。”
“还有迪内族女孩,”斯诺说,“我想,她们实际上住在郊区超级漂亮的新房子里。加上小巷子和自动喷洒系统。”
“自动喷洒系统?”
乔塞特看起来有点不安。
“喏,没错。她们不会浪费水的。”
“太对了!菲尼克斯市在偷他们的水源!我看过新闻!菲尼克斯市安上粗管子吸走了迪内人的水!拉罗斯,你还是用吸管喝水吧!”
拉罗斯抬头看着霍利斯,开口说:“哥哥,麻烦你把她们赶出去吧?”
拉罗斯在拉维奇家,躲在郁金香花丛形成的树洞里。玛吉挤进他俩隐蔽的绿色藏身处,和他坐在一起。他们用干草铺了一圈,弄得像个窝一样。
“我有事告诉你。”玛吉说。
拉罗斯带了棒棒冰出来吃。这种棒棒冰可以分开,变成两截,他分给玛吉一半,不过玛吉不喜欢香蕉味的。
“怎么剩下的总是这种口味的?”
“因为你不喜欢啊。”
“嗯,真难吃。”玛吉说。
她舔着人造调味剂,注视着拉罗斯。他的眼睫毛那么长,那么厚,在他双颊上投下阴影。但他不算可爱,肉嘟嘟的,嘴巴像鸟喙。
“我真想要你的睫毛。”
“乔塞特和斯诺说过啦,她们也想要我的睫毛。你们干脆把我的睫毛拔下来,粘到你们的眼睛上好了。我又不在乎。”
“嗯,好吧,”玛吉说,“不过,你知道,妈妈想自杀。”
拉罗斯径直咬了一大口香蕉棒冰,冰冷伴着刺痛从双眼之间往上钻。玛吉一只手放在他的鞋子上,对着他的脸说。
“妈妈站在谷仓的椅子上,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她想上吊。”
拉罗斯看着自己的跑鞋,眉头紧锁,咬了一口,这一口略小,然后吃掉剩下的。眉头间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闭上眼。他把木棍放到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木棍上,打算存着为人偶玩具搭建一个堡垒。玛吉也把自己的放到木棍堆里。
“能帮帮我吗?”玛吉的双眼瞬间盈满泪水,但她眨眨眼,把眼泪挤出去。她蜷缩起双腿,抱着膝盖,脑袋低垂,蓬乱的头发盖住了脸。
“我知道怎么做。”他说。其实他根本不知道。
玛吉把一只手放在地上,张开手掌朝他的手靠近。过了一会儿,拉罗斯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块光滑的灰色小石头。他把石头放到她的手掌心。
“这是什么?”
“就是一块小石头。”
“你老是捡石头。比如说,这块石头有什么用?”她把石头扔到地上。
“我们要看着她。我们得阻止她!”
“我知道,”拉罗斯说。他掰开她的手掌,把石头放回去。“这是一块守护石。轮到我守护她,你就把石头交给我。轮到你守护,我就把石头交给你。”
玛吉张开手。现在,这块冰凉的石头卸掉了她身上一半的重负。玛吉曾哭到想吐,开始吐的是清水,吐到后来只剩下黄水。这曾是获得母亲关注的唯一方法。玛吉已厌倦了这些。现在拉罗斯似乎心里有底,他似乎知道怎么办。
“可你不过是个孩子,”玛吉说,“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我不是一般的孩子。”拉罗斯说。他等着,思考着,然后他决定信任玛吉,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有神灵帮助。”
“嗯,没错。”他任由她笑得打嗝。她仰起头,把脸上的头发甩下来。她那么漂亮,五官精致,牙齿整齐。
“你保证能帮上忙?”
“会好起来的,”拉罗斯说,“我知道怎么办。”
他语气坚定,虽然除了看好诺拉之外,他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做。山姆·伊格尔博伊教导过他,遇到问题要静静地坐着,敞开胸怀去思考。那天晚上玛吉走后,拉罗斯打算一个人去他们的小窝。他要专心思考这个问题。要是见不到神灵,他就向树林中见过的那些人寻求帮助。他会弄清楚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拉罗斯突然惊醒。他悄悄溜进卫生间,打开灯,冲洗马桶。趁着冲水的工夫,他轻轻打开药品柜,里面放着各种药片,装在琥珀色的塑料瓶里。拉罗斯不知道诺拉会吃哪些药,不过他明天会记下来,让玛吉查清楚哪些是有副作用的。彼得通常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但特殊情况下,他会用双面安全剃刀。腋下除臭剂后面叠放着两包鲨鱼牌双面刀片。拉罗斯拿走刀片,带到自己的房间,藏在他的漫画书下面。第二天,拉罗斯把两包刀片装进口袋出了门。他找到一个旧咖啡罐,走到树林里,把刀片放进罐子里埋起来。
趁诺拉待在院子里时,他走进厨房拿走了切菜刀。第二天夜里,他下楼清理了彼得的工具箱,拿走了那些极其锋利的薄刃刀。
“我的菜刀呢?”第二天诺拉问。
没人知道,可拉罗斯心知肚明。他只许诺拉用不锋利的水果刀。他用诺拉的小园艺铲挖了个坑,用帆布把菜刀包起来,埋在咖啡罐旁边。他脑子里要处理的物品清单还在变长。
家里没人时拉罗斯把铝合金的折叠步梯搬进屋,打开梯子,搭在放枪的柜子旁。他爬上梯子,在柜顶摸索着,靠着手感找到彼得放钥匙的地方。他从一块装饰板后面扯下粘在上面的钥匙,然后爬下来,打开枪柜门。彼得早已小心翼翼地把上好子弹的枪全部放进凹陷的格子里固定好。
拉罗斯一丝不苟地按照彼得教的来做。他拎起那支.22口径的雷明顿枪,左手握住枪管,右手握住枪托,把枪栓向后下拉,右手弯起,接住每颗滚出来的子弹。里面有三发子弹,向来是三发,这是彼得的规矩。如果三颗子弹杀不死目标,你就不该再开枪。拉罗斯把子弹轻轻地放在枕头上。他来回几次拉动枪栓,眯着眼细看枪膛里面,确定枪膛是空的,然后把这支雷明顿枪原样放回。拉罗斯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好剩下的每一支枪,他处理彼得最喜欢的那支枪时加倍小心。拉罗斯锁好柜子,爬上梯子,重新粘好钥匙。他把所有的子弹放进一个玻璃罐头瓶,瓶子是防水的,以备将来还要把弹丸、独头弹、子弹挖出来用。他检查好,确保已完全按照原来的顺序把枪放好,保证没有在玻璃上留下指纹。他出门把玻璃罐埋在一个坑里;这样的坑他挖的可不少。这下他心满意足了。
他扔掉杀虫剂和老鼠药,用外形相似的维生素片换掉了一些药,因为玛吉说这些药诺拉吃得太多。他拿走了绳子。彼得为世界末日储备的绳子太多了,家里到处都是。拉罗斯用海富迪牌垃圾袋装起来,扔进皮卡后车厢,因为他知道彼得准备开车去垃圾场。他忙活这些时,顺便把彼得买给玛吉以后穿的鞋也扔了,因为玛吉讨厌这几双笨重的鞋子。
一个星期后的夜里,他又醒了,想到了烤箱。烤箱是用天然气还是用电呢?把头放进去怎么就会杀死人呢?那种危险也许很小。可还有漂白剂!还有毒药,对吧?他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些呢?
拉罗斯悄悄溜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洗衣间。他把标着头骨和十字形骨头的瓶子里的液体倒进多功能水槽的下水道,把空瓶子放进车库。他悄悄溜回床上睡觉,睡得很香。
睡不好觉的是玛吉。梦中,空旷的校园里有数不清的教室,道路不断分叉,城镇不断延伸穿过不同的世界,她想找到母亲。她会惊醒,意识到母亲就困在上锁的木板门后面,迷失在一条消失不见的路上,在没有灯光的城市里游荡。一天夜里,玛吉一连几小时都在啃指甲,指甲油都被啃掉了。第二天早上,她脸上沾满淡绿色的斑点。她下楼吃早饭时,母亲摸到她脸上的一片绿色硬片,眼瞅着硬片问她。
“这是什么?”
她转身离开,没有回答,因为母亲竟敢摸着她的脸问她话。玛吉只说了一个词:“指甲油。”
这种正常的不含讥讽的回答在诺拉听来很欣慰。现在,她用她那颗破碎的心的全部残片爱着玛吉。诺拉转身面对切菜板,开始用牛排刀一点点地切土豆。家里的东西正在消失。她时不时丢东西,东西用着用着就没了,忘记买东西了,记性不好。但这些事不像别人认为的那么重要,都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要紧。
每天灰色或蓝色的黎明过后,霍利斯睡眼惺忪地迈着重重的脚步走出门,来到那辆布满灰尘的霉绿色马自达旁。马自达的挡泥板往里塌陷,门也压坏了。他花六百美元买了这辆车,每周带斯诺、乔塞特和酷奇上学,周末去参加国民警卫队的第一轮训练。他和麦克决定选择延期入队计划,推迟实战训练。全年每月有一个周末进行训练。高中毕业后进行基本的实战训练和个人高级训练。然后,他就可以履行警卫队员的职责了,也许做个工程兵。他还不太肯定。他估计,自己得攒钱搬家了,虽然他还不想搬出去。他在充气床垫上睡得很开心。虽然睡到半夜屁股就会碰到地板,但他对自己睡觉的角落依然情有独钟。毕业后,他还想跟艾恩一家住在一起,也许永远住在一起。别的不说,霍利斯这个年龄容易饿。艾玛琳和两个女儿烧的肉汤分量足,肉也多,还有玉米土豆浓汤和燕麦饼。还有,很久前他对乔塞特时断时续的爱慕之火已经燃烧起来。她真的帮他完成暑假阅读作业,连他的文章大部分也是她写的,他就站在她背后看她自信地打字。现在,这种爱慕已发展成稳定的热情,甚至不止热情,真的。有时是灼热的火焰。
上学的第一天,霍利斯穿好衣服,懒洋洋地走进厨房,他想今天或许是个表白的好日子。也许,他可以对光彩照人得无可救药的乔塞特表达无可救药的爱。
每次他一走进厨房,她就开始倒麦片。
“你好。”
“你好。”
她健美有力,会一手致命的高抛式跳发球,弧线球力量十足。她会在早晨的问候里加入上千种不同的语调,霍利斯也会。她的一声“你好”里隐约在说:“我喜欢你!”他俩之间说的话从来没超过“你好”和“你好”。可一天天慢慢过去,“你好”的表达方式一直留在两人心里。他们之间的“你好”就像引火的火种,如果乔塞特眼睛离开不断落进碗里的燕麦片,这火种肯定燃烧起来。
霍利斯曾想过,如果乔塞特抬头看,他无法忍受那种动物本能似的紧张,肯定会低下头,不敢跟乔塞特对视。但也许不该这样,他被好心人收留,却想着偷走人家的女儿。何况她还比他小。所以他拿起盛燕麦片的碗回到男孩们的房间,等她们准备上学时喊他。
同一天上午,艾玛琳醒来,心绷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问床上星星图案的被子,然后自问自答,就现在吧。拉罗斯本该回拉维奇家了,可当艾玛琳伸手抚摸他浓密的棕色头发时,她下定了决心。这事终究得有个尽头。她关上卧室门,打通拉维奇家的电话。彼得接起电话。
“我再也受不了了。”她说。
彼得感觉自己的心像沉重的熨斗似的突地一跳。他等待着,但心像错卡在胸膛另一侧,不再跳动。
“啊,天哪,求你了。”艾玛琳说。
“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怎么也该有个头吧,你说是吧?”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振作起来,挺直身体,把头发抿到耳后。
“听着,”彼得说,他往旁边走了几步,看着窗外。“就要开学了。事情会好起来的。”
“我打算让他在这儿上学,跟其他印第安孩子一起。”
诺拉已经起床。她正在院子里修理旧鸡舍,给鸡舍上漆。她纤细的胳膊来回挥动。
“拜托,我们再坚持一段时间吧。”彼得没再说了。他竟然要为拉罗斯去求艾玛琳,这会让他愤怒。一旦被逼到这个地步,他心里会充满憎恨。
“诺拉已经好多了,”他说道,“她肯定能熬过达斯提这个坎儿。她,怎么说呢,在恢复。她正给鸡舍上漆呢。”
这个细节刺痛了艾玛琳。给鸡舍上漆?那算什么好转?
“都快三年了,她连话都不跟我讲,”艾玛琳说,“我们是姐妹。她那个样子好像是说有一半血缘的姐妹不是真正的姐妹。她是我姐姐,可她不跟我讲话。可这还不算,真不算什么。我要让拉罗斯在这儿,在居留地的学校上学,他的家人都在这儿上学。他现在跟我们一起,不走了。”
“哦,艾玛琳。”彼得说,语气中毫无提防之意,这让艾玛琳回过神来,因为她挺喜欢彼得。彼得为人可靠,从没伤害过任何人。她相信彼得的善良,确信以前是他不紧不慢地带着他的朋友朗德罗走一条彼得式的纯洁朴实的生活之路,不至于突然失控。
“我理解,”彼得小心翼翼地说。他得稳住。他深知,不能操之过急,不能意气用事。“就让他跟你多待几天吧?我会跟诺拉解释的。”
“她不会理解。”艾玛琳说。
“不会这样。”
“不管她怎么样,我要让拉罗斯回家,”艾玛琳说,“是时候了。”
她走出卧室,孩子们都快准备好了。她告诉他们,她要送拉罗斯到他们的学校上学。
“你要跟姐姐们一起上学了,”她开心地跟拉罗斯说,“没想到吧。”
拉罗斯看看斯诺,又看看乔塞特,她俩睁大眼睛,眼神似乎在悄悄地说“是妈妈说的”。他回到男孩的房间穿衣服。他们现在都在厨房里大声聊天,老是这样。虽然拉罗斯已经习惯去他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可他们有时还是让他措手不及。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好像就一会儿工夫的事。”他低声说。
他穿上清爽的牛仔裤和干净的衬衫,闻闻昨天穿过的袜子,扔下,然后从一摞袜子里拿了一双酷奇的穿上。
彼得一动不动地站着,手里的电话机嗡嗡作响。他凝视着那个谜一样的女人,她正在用剩下的白色乳胶漆给外面的鸡舍上漆。虽然她不肯跟艾玛琳说话,但她确实好多了,他心想。也许吧。也许只要女人肯让男人碰,我们就会觉得女人病情好转了,更何况他们的夫妻生活很正常。几天前的夜里,她双手放在他身上,轻轻摩挲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也没说,他们极其平静地过完了夫妻生活。他的灵魂回归身体,没有她,他无法留在躯壳内。他长着一副斯拉夫人的粗糙外表,可里面有颗牛奶一般柔软的心。在诺拉面前,他小心地守护着这颗心。除了这个女人,他再没其他心爱的人了。他可能有时恨她,但他愿意为了她下地狱,愿意救下她做的蛋糕。
两天后,他试着跟诺拉谈起这事。
“我就是不喜欢她,彼得,我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个自以为是的贱人。”
“为什么这么说?”
彼得读过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文章里有提供建议,如果你想转移他人的思路,或者想往后拖一拖,该问什么问题。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然后大胆补充。“她是你妹妹,你可以试试。”
“好,那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能试。首先,她爱摆那副项目主管的谱。比如说,我就是艾玛琳。嗯嗯嗯,我会听你说。我双手交叉,歪着头听你说。你知道吗?艾玛琳戴着倾听者的面具,可在面具后面,她会对你评头论足。”
他们在院子里,在院子的边上。诺拉扯了一根草,把草尖放到嘴里。她眯着眼,盯着远处的天际,就是玉米地尽头的那条线,夹在树林掩映的大片山谷间。
为了表示强调,她朝两侧点点头,朝右点点头,朝左点点头。“对我评头论足。”
她扔掉草茎。
“噢,我想我可以试试,跟她聊聊看。要是她肯把拉罗斯还给我。”
彼得朝地上瞥了一眼,不让她看出自己心怀希望。
“已经超过四天了。我明白了,”诺拉说,“我真的明白了。”
“我从来没说过。”
“但我明白了。”
彼得点点头,鼓励她继续说。
“我的意思是,这样做不对,不过我明白了。她扣押拉罗斯当人质,因为她想引起我的注意。她想让我跟她一样。‘啊,艾玛琳,你好吗,你的项目进展顺利吗,你的那个单子怎么样了,你的这个,你的那个,你家女儿们好吗?玛吉那么喜欢她们!’‘艾玛琳,你真是慷慨,你真是个伟大的传统守护者啊,可你姐姐那么卑鄙,疯疯癫癫,那么像她那个养蛇的母亲马恩。你把儿子送给一个白种男人和这样一个近乎白种人的姐姐,真是慷慨伟大啊!’这儿的人记性都很好,什么都不会忘,这件事他们也忘不了。艾玛琳·艾恩会成为他们嘴里,怎么说来着,那个坚强善良的女人,也就是奥吉布瓦语里说的善良高贵的女性。这个女人永远坚定地支持朗德罗那个大块头,甚至会扶持他走正路,让他能,让他能……我是说我想替你杀了他。我看过你劈柴时脸上什么表情。如果不是因为拉罗斯,我真想替你杀了他。他们那该死的不可思议的计划真是创造了奇迹,因为我确实好多了。”
彼得现在对这一点心存疑虑,但什么也没说。
“没人去杀那个傻大个,他长得太高了。”
“他才六英尺三英寸高,”彼得嘟囔着,“我六英尺两英寸。”
“我希望我们的儿子不会长那么高,我不希望拉罗斯长得像个大块头的杀人犯。”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彼得说。
“是啊,都好几年了,对吧?”诺拉回答。她上唇向上翘,挤出一丝疯狂的讥笑,有时这让彼得心中掠过阵阵欲望。
“过来。”他说。
“为什么?”她又扯断一根草茎,含在双唇之间。玛吉跟往常一样,在艾恩家那边,只有彼得和诺拉两个人。
彼得抽出她嘴里的草茎,用那根草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她一动不动。他搜索着她脸上的每一寸,亲吻着她,直到她回应。她朝房子的方向点点头,他一把抱起她,朝谷仓走去。
“别去那儿。”她请求。
他还是把她带到谷仓。他们经过挂在钩子上的旧缰绳、旧冰箱、绿椅子和空荡荡的马厩。他在最后一个马厩里铺上干草捆,再垫上一方防水帆布。这个老马厩味道好闻,有动物进食、排便、呼吸的味道,是个阳光充足、干净整洁、堆满干草的老马厩。他解开她的鞋带,替她脱下那双沾着油漆的旧跑鞋,把她的紧身牛仔裤退到脚踝处,把她的脚从皱成一团的裤子里拿出来。他跪在干草捆前,把她放在上面,让她双腿弯曲。
她望着他身后,那里只有黑橡木的横梁。绳子已经没了,不见了。诺拉双臂举到头上方,胸部向上挺起。
他把她的双脚放在胸口两侧,双手托起她的臀部,拉着她靠近自己,挺进她的身体。然后他们同时向后退,一直后退,回到最初时,那时没有烦恼,没有厄运,没有孩子带给他们悲伤,没有失落,没有危险,只有几只大黄蜂来回盘旋,但最终也没飞到彼得的臀部上,太阳长长的光束照亮了正在落下、不断落下的尘埃。
为什么她怎么都看不见其中的祥和与美好?为什么她总是想起所有的死者,好好的日子却总想着身处死者中间,在明亮的空中不断下坠?她不会上吊了,绳子不见了!怎么没的?别问了。不,不,当然不会上吊了。现在不会了。拉罗斯说过,他多么需要她。玛吉在守护她,她感觉得到。她有新的生活了,可她还是不时想死,有点想死,这没问题吧?只是活人的身体搅动起温暖柔软的气流,让她不断跌倒,又不断爬起来。听任自己昏迷过去,融化,屈从于虚空。这没什么不对劲吧。跟自己的丈夫彼得志趣相异,与尘土反而更亲近。这没什么不对劲吧?
“我想我打电话来,”诺拉在电话里说,“就是因为天下雨了,就是担心拉罗斯好不好……”
接着,她听到远处拉罗斯的笑声。刚刚可能是哪个女孩接的电话,不是艾玛琳。诺拉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她放下电话,一只手捂住眼睛。
“你没事吧?”
玛吉走进厨房。“妈妈,你一直盯着电话看。刚才有人打电话吗?”
玛吉还保存着拉罗斯离开时塞到她手里的守护石,石头就在床头柜上,她不想让它出现在那儿或任何地方。她必须独自承担看护诺拉的全部责任,她累了。
“没有电话。”
诺拉张开双臂拥抱玛吉。她抱得太紧了,她自己心里清楚。“甜心,”她说,“拉罗斯被人强行留下,回不来了。”
玛吉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诺拉。“我是说,让我说什么好呢?”
“啊呀,”诺拉说,“你力气越来越大了。”
玛吉笑得很迷人。“嗯,你也是。你快把我挤扁了!”
“他们不让他回到我身边,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是不是疯了,玛吉?我是不是哪儿不正常?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我那么爱他,我这辈子没别的指望了。”
“你没别的指望了?好吧。”玛吉从妈妈的拥抱中挣脱出来,冷静而认真地说。
“爸爸爱你,我爱你,妈妈。你还有我们。”
诺拉眯起眼睛,凝视着前方,好像玛吉是站在一条长长的通道的另一头。也许站在那儿的是拉罗斯或者其他人,因为她一时之间没认出自己的女儿。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玛吉的脸,玛吉感到毛骨悚然,但她没有移动。她控制着自己。
“你知道你需要什么吗?”玛吉压低声音,保持正常语气。“今天下雨,有点冷,你需要喝点热巧克力。”
“我需要跟艾玛琳谈谈。”
“先喝一杯热巧克力,加上发泡奶油。”
诺拉沉思着点点头:“我们没有奶油了。”
“那么,就放棉花糖吧。”
“拉罗斯喜欢棉花糖。”诺拉说。
“我也喜欢。”玛吉回答。
“好。”诺拉说。
玛吉把热好的可可牛奶浇到棉花糖上,听到母亲按下电话上的数字键,然后又挂掉。诺拉走进厨房,跟玛吉坐在一起。
“太烫了,别……”
可诺拉已经咽下一大口,滚烫的可可奶经过她口腔上壁,一直往下流,热得能烫出水泡,烫得诺拉睁大了眼睛。玛吉跳起来,倒了一杯冷牛奶。诺拉喝了一口冷牛奶,叹了口气,然后闭上眼,一只手捂着嘴。
玛吉咬紧牙,把话吞回肚子里。她没说对不起,但她真的很难过。因为老是做错事而难过,因为做不好母亲需要她做的事而难过,因为没法治好诺拉的病而难过。有时因为看到母亲在谷仓里上吊而难过,因为救了她而难过,因为生出这样的念头而难过,自己这么恶毒,居然不为母亲还活着而时刻感恩。她难过,因为母亲最爱的孩子是拉罗斯,虽然他也是玛吉最爱的人。她难过,因为心怀难过的念头而难过,又因为浪费时间而难过。跟母亲共同经历那件事之前,玛吉不曾难过。她多希望回到当初。
玛吉去找斯诺和乔塞特,她俩放学回来了,玛吉周一开始上学。至少,她能来回串门,看到她俩,还有拉罗斯。两个女孩在院子里,她俩说,拉罗斯陪艾玛琳到镇上去了。玛吉应该来帮她们做完手头的事。杂草,或院子里的草根,要拔掉或挖出来。地面已经踩得很硬,两个女孩已经拉起一张破旧的排球网,玛吉帮她们在硬土和压平的杂草上喷上边界线,球场就这样建好了。她们边聊天,边来回传球。玛吉只在体育馆里打过排球,乔塞特教她怎么颠球,给她示范怎么调整打过来的球。斯诺扣球,她们练习发球。
“低手发球肯定不行,”乔塞特说,“看着。”
乔塞特左脚脚尖向前,右臂屈肘后引,就像要射出一支箭。她把那个脏兮兮、球面光滑紧绷的排球拿在手里转了四次,然后向上抛起,高过头顶。球下落时,她向上跳起,用手掌根部用力击球。球擦着球网又低又快地画出一道曲线,落在意料不到的地方。
发球直接得分!
“这是她的拿手好戏。”斯诺说。
“我想学。”
玛吉尽力发过球之后,乔塞特说了声:“天哪!”
玛吉接连六次都没碰到球,当她最终击到球时,球有气无力地落下,连球网都没碰到。
“要想有力气,你得练习俯卧撑。”
“趴下,来十个。”斯诺大声喊道。
玛吉只做了四个。
“这姑娘得好好锻炼。”斯诺说道。
“是的,你上身得有力量。”乔塞特不满意地摸了摸玛吉的胳膊。
酷奇来到院子里。
“现在是女孩时间吗?”他嘲笑三个女孩,假装发了个坏球往后退。他转身离开时,斯诺对准他后脑勺发了个拿分的好球。球肯定砸疼了他,可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他正在锻炼颈部肌肉,准备打橄榄球。
“两分。”斯诺说。
乔塞特用脚尖把球挑起来,夹在腋下。
“击中酷奇的头部得两分,”她对玛吉说,“击中其他部位一分。”
“我想打中头部,”玛吉说,“那个发球动作再做一遍给我看看。”
回到家里,玛吉去查看正在小憩的母亲。她在卧室门缝附近等着,直到发觉里面有轻微的动静。然后,她走到外面的车库旁。大门敞开,风吹得几张纸在地上乱飞。他父亲把皮卡的前舱盖撑起来,正在换机油和空气滤清器,清除油垢。
“嗨,你好,”玛吉说,“我能换个学校吗?”
“不行。”父亲回答。不过,成年人总是先回答不可以,然后才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问,“因为拉罗斯吗?”
“我总得跟弟弟上一个学校,对吧?还有别的原因,我学校的同学都讨厌我。”
“笑话。”彼得说,虽然他知道这事是真的。
“其中有个叫贝拉依琳的女生,比我大一岁,还有她弟弟,以前跟拉罗斯同班,还有她哥哥杰森,年龄更大。他们全家都讨厌我,还有他们的朋友。”
“你以前从来没说过。”
玛吉耸耸肩:“我自己应付得了,所以没说。但是我宁愿换个学校。”
“这么说,你想去保留地的中学?”他笑了。那儿更不好混。
“爸爸,现在他们的课外活动更多。普路托镇没有发展前途,我们州没钱支持它。你知道,它也许会跟别的学校合并,我们还得多坐一小时的校车。”
她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可除非彼得真的那么认为,否则他不愿意那么想。
“保留地有联邦政府的拨款,还有赌场赚的钱。”
彼得用一块红色的旧抹布擦了擦手,合上前舱盖。他低头看着玛吉,她像惠比特犬一样健美,正专注地盯着他。
“你从哪儿听到的?”
“我听你说过,爸爸。”
“我说过我们州政府没钱?我不会这么说。还有,他们的赌场在亏本呢。”
“你说过,我们州这片的农民没有钱。你说过,最近保留地更有钱。你说过……”
“好吧,这不是真的。你知道,我当时,甜心,我当时心情不好。”
“成年人发火时老是这么说。”
“现在你可算是成年人研究专家了。”
玛吉知道该换别的办法了。
“我去那儿是因为妈妈,印第安人的后代可以继承父母的各项权利。你知道,我想跟乔塞特和斯诺一起上中学,想参加她们的排球队。”
“可你讨厌运动啊。”
“我不讨厌了,我喜欢排球。”
“那不算什么运动项目。”
大人有时就是搞不懂这些。他们还记得排球是后院烧烤时一项悠闲的消遣,是体育馆必备项目。他们不知道,排球已经变成一项多么激烈而炫酷的运动,已经成为女生的天下。玛吉决定再次换个办法跟爸爸讲理。
“我看艾玛琳不会一直留着拉罗斯不放。”
“真的?”
“要是他跟他们上一个学校,那就不一样了,就得妥协。如果真是这样,不该把我排除在外,我应该去那儿上学,他所有的家人都应该上同一所学校。”
“那个学校有的孩子很粗暴,有的酗酒,还有的吸毒吧?”
“到处有人吸毒。还有,记得吗?我在学校是个异类,人人讨厌。”
彼得笑出了声。玛吉懒得装可怜,没有哭哭啼啼。她知道,爸爸为她骄傲。
“啊,爸爸,同意吧。斯诺和乔塞特相信传统价值观,成绩都是优。她们会帮我,还有他们的大哥霍利斯,还有酷奇,我是说威拉德。爸爸,我们应该在一起。这肯定对拉罗斯有好处。”
彼得一直不停地擦手。他手掌上开裂的伤口和关节周围的褶皱把油吸收了,他的双手就像古老的手掌蚀刻版画。他疲惫的蓝眼睛欣慰地注视着玛吉。他了解女儿。这么多年的家长会,他都记得,是老师搞错了。她没被击垮,仍然大胆泼辣,就是这样。他们夫妻俩认为女孩平平常常就好,倒是玛吉太泼辣了。那么,情况还会更糟吗?也许她是对的。留下拉罗斯,是艾玛琳的绝望之举。也许,允许两家的孩子上同一所学校,可以帮艾玛琳走出死胡同,两家会皆大欢喜。无论如何,斯诺和乔塞特就像玛吉的亲姐妹一样。她们是有一半血缘关系的表姐妹。下一代是表姐妹,上一代是亲姐妹。他突然意识到,这是达斯提死后玛吉第一次真正想要什么东西,来求他帮忙。所以他说好的。是的,他会尝试跟诺拉谈谈。
“老家伙拉米,他又在透露线索了。看到没?”
特拉维斯神父注视着电视上拉米那苍白的皮肤、灰白的大脑袋,他们在死人卡斯特酒吧坐了一个上午。这个九月天热得出奇。
“不该这么热。”罗密欧抱怨。
“天就这样。”帕非说。
罗密欧生气地嘶声叫道。人人都说“天就这样”,好像这话是什么至理名言。手一抬,嘴一张就来了。怕麻烦时这么说,人太懒干不完活儿时这么说,看新闻时也经常这么说。
“情况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罗密欧说。
特拉维斯神父没留意这番评论。他手拿帕非特制的冰茶,神色淡然隐忍。昨夜,他陷入了那让人眩晕的能量、黑色的光圈和沉寂中。还没来得及尖叫,他发现自己突然跟艾玛琳在一起,赤身裸体,两人身体在运动,在滑翔,身上的汗珠闪闪发亮。特拉维斯神父拿着冰凉的玻璃杯在额头上滚动。
罗密欧眯起眼看着电视,不时点点头。
化学武器,那就是线索。他们展示了几张图,卫星上拍的模糊的灰色侦察照片。
他们正把案子的线索拼凑起来,他自言自语。
特拉维斯神父歪着脑袋,斜眼看着屏幕上的画面。9·11事件那天,他亲眼看着双子塔轰然倒塌,心想,他们得到教训了。之后,他一次次在梦里和其他人一起往下坠落,身体被加速运动的建筑物碎块打得遍体鳞伤。他看着新闻,不断切换频道。军营的爆炸似乎从未发生过,没人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到底有什么关联呢?想想就让人心痛。他觉得自己正在崩溃。那个九月的一天晚上,他开始破戒饮酒了。他喝光了海军老战友送他的一瓶单麦芽苏格兰威士忌,第二天早上连床都下不了——那是他做神父后第一次生病。那时他就想大病一场。
“嗨,神父,”罗密欧说,“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不行。”
“您怎么不再努力让我皈依了?”
这正好给特拉维斯神父一个借口,可以骂罗密欧几句难听的。两人可以假装在说笑话,但彼此都是当真的。
“我不想给你施洗。”特拉维斯神父说。
“为什么?”
“我还得帮助你,答应站在你和魔鬼之间,阻止它。可你和魔鬼之间根本没有空间,没有可站的地方。”
“哈哈!”罗密欧得意扬扬,“没有可站的地方!我和魔鬼之间没有一点空间了!”
特拉维斯神父知道这句话肯定会传播开来,罗密欧肯定会在医院走廊里逢人就说。因为了解这一点,特拉维斯神父跟罗密欧说话时通常会留点神。可现在他碰到麻烦了,不论在哪儿,他都坐不住。他得离开死人卡斯特酒吧。他哪儿都不能长待,他得甩掉这副躯壳。
“我得走了。”
“因为我说的话吗?”罗密欧开着玩笑,每次都是因为他说错话。他抓住神父的胳膊不放。“等等,要是有个孩子想参加国民警卫队,你得跟他说什么才好呢?”
“哪个孩子?”特拉维斯神父勉强坐下来。
“霍利斯,我的孩子,朗德罗和艾玛琳家收养的那个,这您知道。”
“要我说,他会学到一套实用的本领,暂时离开道奇城……”
“……离开道奇城,什么意思?”
“他会去格拉夫顿基地,或俾斯麦训练营、詹姆士训练营,要看他想做什么工作。”
“这么说,跟打仗不一样?”
特拉维斯神父有点吃惊,他立刻集中起注意力。
“我认为,国家从没要求国民警卫队参战。虽然林登·贝恩斯·约翰逊差点号召警卫队参加越南战争,对吧?但他确实制定过草案,考验过人民的意志。我相信,五角大楼已经吸取教训了,”特拉维斯神父说,他若有所思。“要是布什把国民警卫队填进……”特拉维斯神父停下来不说了。这个总统是他投票选的,因为总统的父亲老布什是个正直谨慎的总统。老布什深知,就像摆脱一场婚姻,从战争的泥潭中脱身要比投入进去难得多。
罗密欧一口喝光养生冰茶,特拉维斯神父拍拍他的肩,起身离开。
几乎所有小镇和保留地都有跆拳道学校,即使当地没有韩国人居住或者暂住。法戈市的武阳任大师已让跆拳道训练在三州交界地区生根发芽。特拉维斯神父跟金奉英大师在得克萨斯州学过跆拳道,上神学院之前成为黑带三段。工作适应后,过了几年,他获得跆拳道老师们的允许,在教会学校的体育馆开了一个跆拳道培训班。他已经体会到只有做老师培训学员才能保持良好的状态。他与几个财力宽裕的训练学校约好,让它们把不合身的旧制服送给他,并赠送他各色的段位腰带。他的培训班取代了周六通常的教理问答课,现在他只发放教堂教义宣传册。教学生跆拳道的品势,进行常规训练,迅猛出拳时高喊韩语数字,做这些更有成就感。
上课时,艾玛琳坐在一把有沙漏形咖啡污渍的橙色椅子上等拉罗斯。她总是带着工作,打开笔记本电脑工作,或者翻看一摞文件。她有时会把一切放下,盯着训练班的孩子们,神游似地微笑,然后又猛地回过神来。下课后,特拉维斯神父总要跟她说说拉罗斯。比如说,拉罗斯正在进步。
艾玛琳脑袋向旁边一歪,眉毛往上一挑。
“他身体变强壮了。”特拉维斯神父说。
“他挺不错,是吧?”
“你很坚强。”
拉罗斯握着她的一只手,艾玛琳凝视着特拉维斯神父。
“这次我留下他,不让他回去了。”
特拉维斯神父点点头,尽量不去想诺拉。
“你还好吧?”艾玛琳出人意料地问。
通常没人问神父这个问题,即使问,也不会用她这种方式。他抬起眉毛,笑出了声,笑得特别开心,也许有点吓人。
“别问了。”他突然说道。
“为什么不让问?”
“因为……”
他的心脏突然惊醒,恢复了活力,在胸腔里滑稽地怦怦直跳。他一只手放在胸口,想让它平静下来。
“你有心事。”艾玛琳说。
“没有,我很好。”
“真的吗?因为你看上去心神不宁,”艾玛琳说,“原谅我这么说。”
“没有,真的。对不起,我很好。”
他的理由很牵强,他说出来就后悔了。
艾玛琳转身离开,她和拉罗斯手拉着手走了。她的思绪放慢了。她刚才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为什么在他转移话题给出一个狗屁不通的答案时转身离开呢?他做的是神父该做的,湮没个性,忠于职守,毫无怨言地忍受上帝赐予的一切。神父怎么会不好呢?谁知道呢?
特拉维斯神父注视着他们离开。他思考过自己对艾玛琳的感情,这跟他的誓言无关,事关她的家庭,事关她和朗德罗,因为他曾给他俩做过咨询,曾主持过他俩的婚礼,曾为他俩的孩子施洗。他们相信他无所不能,单单忘了他也是个人。“向什么样的人,我就作什么样的人,无论如何总要救些人。”
感谢你,圣保罗。最好还是结婚,结婚就不用再受煎熬了。这真让人煎熬:可我只想要她,她却已嫁给别人。所以,你就忍受煎熬吧!傻瓜,你就忍受着吧,他告诫自己。
她问他好不好,说他看上去心神不宁。一句普普通通的问候,一句简单的评论,就让他心跳不已,真是可怜又可笑。
特拉维斯神父关掉体育馆的灯。这次圣餐礼由他主持。他锁上门上的挂锁,步行到教堂,走进侧面的地下室。他穿过没开灯的餐厅,向亮着微弱灯光的楼梯井走去。卜派·班克斯坐在长凳上打盹儿,特拉维斯神父撞到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他打着哈欠,脚步踉跄地朝外走,在门口戴上帽子,大声跟神父说再见。特拉维斯神父在一个舒服的记忆枕上坐下,这些枕头是他奖励给那些一向准时参加圣餐礼的教众的全勤奖。接着只剩那昏暗沉寂、那拱形穹顶、那排明灭不定的蜡烛,还有他的思绪。不过,还是先看看他的双手吧,它们在发抖。他的胸口堵得厉害,呼吸微弱。他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合上双眼。
“打开吧。”他说。
他一向无法轻易打开心房,今天又卡住了。这是一个用铁箍锁起来的木头心房,里面放着一个军用野营包,拉链也生了锈。厨柜像抹了胶水一样关得紧紧的,里面放着帐篷、桌子。他得把门撬开,掀起门帘。他总是失望地发现里面单调乏味、阴森险恶。让心房成为一个舒适的地方,要干的活儿实在是太多了。有时候这儿需要清扫,重新布置。他得扫扫灰尘,扔掉陈年旧物好腾出地方来。这活儿乏味至极,但他一直不停地干,直到把艾玛琳全家人都安放在里面,让艾玛琳牢牢占据最中心的位置,并离他远远的、安安稳稳的,这才啪一下关上心门。可他却累得筋疲力尽。
艾玛琳和拉罗斯坐进汽车,往回家的路上开去。孩子喜欢在大人开车时说说心里话。
“你为什么要给我换学校?”
“你喜欢希尔太太吗?”
“哦,当然喜欢,可我怎么还跟你在一起呢?”
“你是说为什么还没回彼得家?”
“也是诺拉和玛吉的家。为什么?”
“因为,”艾玛琳字斟句酌,“因为我想让你跟自家人在一起,跟我们在一起。我想你想得难受。”她飞快地瞥了拉罗斯一眼。
“你爸爸,你的兄弟姐妹,他们也想你。他们知道我要留下你不走了。”
他盯着挡风玻璃,嘴巴微张,呆住了。
“孩子,这样可以吗?”
他停顿了一下,他在考虑怎么说才合适。
“你们就是把我送过来送过去,”他说,“这点我没意见,可这样做很久了。问题是,诺拉,她会心碎。她心碎时可能会寻死,玛吉告诉过我。还有我和玛吉,我们俩就像这样彼此支撑。”他像乔塞特一样举起两根手指。“遇到玛吉的妈妈没法下床这样的情形,我们能支撑她活下去。”
拉罗斯说的这一切让艾玛琳感到震惊。他是个小小的男子汉了,她想,他长大了。“妈妈,我得回去。我喜欢希尔老师,她不会吹毛求疵。可我需要回达斯提家。”
“你记得他,记得达斯提?”
“他现在还是我的朋友,妈妈。我也得照顾他的家人。那么,我可以回他家了吗?”
“我的孩子,真的要回去吗?”
她想,她最好还是停下车去吐一下。还有,她突然感到头疼,因为她的儿子还记得达斯提,说起他那么干脆,还感觉自己责任重大。他还是个孩子,不该背负这么多,可他却担起了这份责任。
“是的,妈妈,现在反悔已经太晚了。”
她真的停下车,可只是双手捂着脸,难过得哭不出来。无论如何,她从来没哭过。哭是朗德罗的家常便饭,他替他俩把眼泪都哭干了。艾玛琳想哭,想发泄一下,让自己好受点。可她是艾玛琳啊!
拉罗斯用手轻轻拍拍她的胳膊和脖颈。
“没事,你肯定会好起来的,”他说,“只要忙起来,就感觉好多了,一步一步来,一天一天坚持。”
拉罗斯已经见惯了两个母亲的绝望,刚才那番话彼得跟诺拉说过。
朗德罗开车把儿子送到拉维奇家。他觉察到,改变在两家轮流住的规矩让拉罗斯变得焦虑不安,恢复老规矩会是正确的决定。可朗德罗还是不愿让拉罗斯离开。拉罗斯背着双肩包准备侧身下车,朗德罗拥抱过他,才放他走。
一切都好,朗德罗喃喃自语。
他远非一切都好,永远也不会如此。可总是存在一丝“一切都好”的可能性。
朗德罗目送拉罗斯跑上台阶,玛吉在门口雀跃,拉罗斯蹦蹦跳跳,径直进屋。不论玛吉还是诺拉,从来没向朗德罗挥手致意或承认他的存在。在她俩面前,他必须做个隐形人,可他不能这样对儿子。在分别的最后一刹那,拉罗斯从门口探出头,向他挥手告别。
让人感动的都是小事,朗德罗哽咽地笑了。
“他会好起来的。”朗德罗喃喃自语,他启动引擎,驾车离开。每当出问题时,他就像念咒语似地翻来覆去地说这句话。这句话会让他感觉好一些,而且再过一段时间这话就应验了。
玛吉膝盖上摞着新学校发的笔记本。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拉罗斯坐在后面,诺拉开车送他俩去学校,因为校车不经过他们家。要是去年,他们可以越过保留地的边界线走到艾恩家,跟他们一起乘校车。但他家的霍利斯今年开车上学,校车也不在他家停了。玛吉真希望霍利斯买的那辆车再大点,能让她和拉罗斯搭顺风车。她忐忑不安,坐在把车开到时速六十五英里的母亲身边,她尽量不去深呼吸。每次有车从旁边飞驰而过,玛吉都会屏住呼吸,等危险过去,再吸一口气。自从在谷仓发现母亲企图自杀之后,玛吉就养成了这种强迫症:要是有汽车迎面驶来,她屏住呼吸,母亲就不会突然急转弯,让他们几个人送命。或者,要是玛吉屏住呼吸的时间再长一点,即使诺拉会急转弯,可她和拉罗斯能在车祸中奇迹般地活下来。现在,他们买好了新的尖头马克笔、几套笔记本活页纸和便签,连贴在储物柜门内壁的磁吸小镜子也买了,所有的学习用品都放在车里,诺拉兴高采烈,玛吉觉得母亲自杀加他杀的危险很小,可她还是习惯性地屏住呼吸。
等到他们的车停在校门口时玛吉有点头晕。校门唰的一声打开,里面传来孩子们的说话声。拉罗斯朝一边走,玛吉朝另一边走。乔塞特和斯诺已经掷硬币决定好谁做玛吉入学日的小导师,只有平均成绩最高的孩子才能获得这项荣誉。小导师会自动获得所在班级的迟到许可,因为小导师要带新生熟悉校园,要到每个班确认新生已找到教室。
斯诺赢了。她身穿亮粉色的坎肩,里面套着紫色的紧身T恤,手拿班级课表和玛吉储物箱的锁,个子高挑,安静地站在校门口等玛吉。
别紧张,玛吉默默地说。玛吉以为自己看上去很紧张,她摇了摇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嗨,奇克斯,来见见我家小妹。”斯诺对一个打扮夸张的男孩说。那个男孩戴着耳环,文着文身。
“嗨,肖恩,”斯诺对另一个男孩说,“这是我家妹妹。肖恩,穿那件T恤,当心老师把你赶出去啊。”肖恩身上穿着宽松的长裤、松松垮垮的夹克和不合时宜、野性十足的猫头鹰T恤。
“我知道。”肖恩说。
“嗨,韦伦,”斯诺对一个长得挺吓人的大块头男孩说,“来见见我家小妹,你们俩一个班。”这个男孩眼睫毛很浓密,嘴唇上方长着细细的绒毛,像个橄榄球后卫。
他伸出手跟玛吉郑重其事地握手。
“非常高兴见到你。”他说。
他身后的一个女孩笑着说“离她远点,韦伦!”,她跟斯诺一样高,涂着亮蓝色的睫毛膏,头发垂到腰间,穿着宽松的衬衫和紧身牛仔裤。
女孩名叫黛蒙德。三个女孩一起去找玛吉的教室,第一堂课是霍塞尔先生教的自然科学课。霍塞尔先生是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满是疤痕的双手红通通的。
“我们认为他大概是在一场化学事故中自己把自己炸了,”黛蒙德小声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浑身都是谜。”斯诺说。
她们安顿好玛吉回去上课了,玛吉走进教室坐下。同学们的眼睛都盯着她,她能感觉到那些眼睛,而且这种感觉很好。这儿没人认识她,没人讨厌她。轻松,她一身轻松,摆脱了那痛苦不堪的责任,一整天都不用照看诺拉。她无能为力,没法阻止母亲自杀,没法知道会发生什么。拉罗斯安然无恙地待在教室里,他也不会发现诺拉死去,留下一辈子的阴影。玛吉微笑着告诉全班同学她的名字,他们窃窃私语,她还是微笑;他们的私语没有恶意,只是互通信息而已。老师向她介绍自己时她在微笑,全班同学活动腿脚时她在微笑。老师讲解当天的作业,提醒全班在他课上不许化妆,两个女生放下睫毛膏,她低头看着新笔记本微笑。霍塞尔先生告诉玛吉上课需要带什么东西,她做梦似地朝老师微笑。霍塞尔先生看到她傻笑,吓了一跳,以为她可能有点古怪。可全班开始窃窃私语,他不得不继续努力激发学生们对运动定律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