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拉罗斯去世前,她已教会女儿每到一处怎么找守护神,怎么用歌谣和植物治愈人们的病,饥饿难耐时吃什么根茎,怎么设陷阱、叉鱼、结网,怎么用树枝和弯弯的桦树皮生火。怎么缝缝补补,怎么用滚烫的石头煮食物,怎么编芦苇垫,怎么做桦皮罐子。她教会她用植物把鱼毒晕,怎么做弓箭,怎么用来复枪,打猎时怎么利用风,怎么制作挖掘用的木棍,怎么挖某些植物根茎,怎么雕刻和吹奏长笛,怎么用珠子编制子弹袋。她教会她怎么根据鸟儿的叫声判断进入树林的是什么动物,什么样的天气即将来临;判断你是不是要死了,或者是不是有敌人跟在身后。她学会了怎么安抚新生的婴儿不哭,怎么逗大一点的孩子开心,给每个年龄段的孩子吃什么,怎么抓住老鹰拔取它的羽毛,怎么把树上的鹧鸪打下来。怎么雕刻制作烟袋锅,怎么把漆树枝的中心烧空做成烟袋柄,怎么制作烟叶,怎么制作干肉饼,怎么收获菰米,怎么簸米,怎么迎风扬去谷壳,怎么烘干、储存,怎么制作烟袋需要的烟丝。怎么刻制树杯,怎么取枫树汁,收集树液,怎么制作枫糖浆和糖,怎么浸泡兽皮,怎么刮除兽皮上的毛,怎么用动物的脑髓涂抹滋润兽皮,怎么让兽皮变得柔软光滑,怎么熏制兽皮,用兽皮制作什么物品。她教会她制作手套、裹腿、鹿皮靴、裙子、大鼓和上衣,怎么用麋鹿、驯鹿和森林野牛的胃囊制作手拎皮袋。她教会她怎么在半睡半醒间或沉睡时让身体留在原地,飞到各处了解大地上正在发生的事。她教会她怎么做梦,怎么从梦里返回,怎么改变梦境,怎么待在梦里保住性命。
宾夕法尼亚州卡莱尔市的卡莱尔印第安工业学校由理查德·普拉特负责管理。他是第十骑兵营曾经的上尉,身材高大,长着小斧头似的鹰钩鼻。他曾成功改造过伊利诺伊州马里恩监狱的犯人,曾在汉普顿学院与苏族青年男女共同学习,曾挫败与弗兰克·鲍姆思想相近的那些人,曾把他的学生推荐给同情印第安人的改革派,为他们工作,也曾撰文表示:“印第安民族的希望和救赎在于让印第安人浸淫于我们的文明,当我们将他们按在文明的水中,把他们留在那儿,直到由里到外浸得通透。”
第二代拉罗斯由里到外浸淫其中。她脑子聪明,适应令人痛苦的紧身胸衣后,她自己学会了拉紧胸衣,戴上手套,因为她母亲在特殊场合也戴过手套。她在卡莱尔学校的校外教育项目中学会了给白人打扫屋子,用小刀把角落里的污垢挖出来,她会把灰色条纹的大理石地砖擦亮,她能让木制品光亮如新,她可以把铜壶擦得闪闪发亮。她还会书写可爱的字体,把数字分解成上千个因子。她知道全世界的河流和希腊人、罗马人、美国人打过的仗,美国打败英国,接着又打败野蛮人。她背诵过各民族的名字,各个种族的列表一向把白人放在最高的位置,接着是黄种人、黑人,排在最后的是野蛮人。根据课程所讲,她的族人就排在最后。
那又怎么样?她也戴帽子,也系鞋扣。她会背《独立宣言》,普拉特上校跟她讲过内战,讲过发动内战的原因。她表演过诗朗诵,内容是关于厨房天使的。她学过算术,记得地球仪上各个国家的形状。她了解美国历史以及从古至今不同程度的文明,这一文明在理查德·普拉特上校这样的人物身上发展到巅峰。她先学会了如何靠面包和水活命,接着是咖啡、肉汁和面包。她学到的大都是怎么做粗活:怎么用轧布机,给衣服上浆,怎么用熨斗,她天天在华氏120度的高温下工作10小时。她学会了使用缝纫机,因为讲奥吉布瓦语,她会想象怎么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她学会了怎么忍受打板子的体罚,怎么用餐叉、餐勺吃东西,怎么用餐刀正确地涂抹猪油,怎么种蔬菜,怎么偷蔬菜,怎么做肥皂,怎么擦地板、墙壁和陶罐,怎么擦洗身体和用力擦头,怎么把地板、便桶刮干净,怎么把餐具间一层层的隔板擦干净,学会认识老鼠,学会怎么杀死它们,怎么从附近的农场偷东西或找坚果和橡子,藏在胸口的衣服里好填饱肚子。最初几年,卡莱尔学校把农场出产的东西都卖了,一天三顿给学生吃的除了燕麦片,还是燕麦片。
她学会了正确的站立方式,学会了跟人紧紧握手,学会戴上手套,学会逐个手指地摘下手套。学会了怎么像白种女人一样穿着硬皮鞋走路。学会了怎么使用和清洗难闻的月经带,而奥吉布瓦的女人身上从来没有经血的味道,因为她们用的是苔藓和香蒲茸毛,一天沐浴两次。她学会了忍受身上发臭发痒,忍受一周用开水煮一次内衣预防生虱子,忍受一周洗一次澡,接着是两周洗一次,然后是三周。她学会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学会忍受白人的气味,学会了正确摆放餐具。她学会了眼睁睁看着朋友或患上麻疹很快死去,或因为肺炎窒息而死,或因为脑膜炎痛苦地尖叫不停。她学会了怎么唱送葬的挽歌,她为一个名叫阿莫斯·拉弗洛姆博伊西的苏族男孩唱过,为一个名叫亚伯·林肯的夏延族男孩唱过,为赫伯特·利特尔霍克、厄内斯特·怀特·桑德尔、凯特·斯迈利和一个自杀的孩子唱过;这个自杀孩子的名字被她小心地从脑袋里抹去了。她学会了怎么忍受饥饿、怎么靠吃树皮填饱肚子,树皮吃的是桦树皮最里面的几层。她学会了像母亲一样掩饰自己已患上肺结核。
普拉特还说过:一位伟大的将军说过,唯一的好印第安人是死去的印第安人,高层默许灭绝印第安人,这是促成屠杀印第安人的重要因素。在某种意义上,我同意这一观点,但仅限于此:即印第安民族中的所有印第安特质应该灭亡。要消灭其身上的印第安人特质,拯救其人。
然而,对拉罗斯而言,他们消灭印第安特质的行动为时已晚。她会唱《共和国战歌》,可她母亲已经教会她如何使用奇妙的奥吉布瓦烈性毒药。她知道怎么抓住看到的动物,怎么给它剥皮。她母亲用陷阱抓住过一个白人恶棍的头颅,烧掉了他的眼睛。她母亲召唤过外祖母的鼓,用它来治愈过一个徘徊在黑暗和眩晕中的男人。她母亲为女儿制作过一面新鼓,她把鼓托付给父亲保管,没人能拿走它。现在,这一代拉罗斯已见过海洋,现在她到东部来的使命已完成。她母亲教过她如何在必要的情况下珍藏好自己的灵魂。她从树梢召回自己的多个灵魂,收入体内。她已经完整了,可以离开了。她清洗瓶瓶罐罐一个月,赚到了一顶过时的帽子,算是工资。头上的帽羽颤动着,她姿态端庄地沿火车站台走着,手拿着皮夹,皮夹里装着回家的车票。
回到家,她什么都想改变,她小修小补了几件物品。她跟父亲沃尔弗雷德住在一起,她嫁给了一个表兄弟。她是个老师,她的女儿也是老师。与她同名的女儿成了皮斯太太的母亲。她们都会两种语言,会四个等级的数学,都了解植物的用途,会在大地上飞翔。
她的父亲呷着威士忌,他仍然没有开口说话,但那只没拿酒杯的手底下放着一叠文件。
“至少,告诉我她埋在什么地方吧?”拉罗斯问。
“这一点我没法告诉你。”沃尔弗雷德回答。
“为什么?”她走近来,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因为我不知道。”
尽管拉罗斯的想法充满矛盾,但她一直努力让自己现实一点。她的想象中有座坟墓,坟前竖着石碑,碑上刻着母亲的名字,她终有一天能去看一看。父亲的话怎么也说不通。
“不可能。”她说。
“是真的。”他回答。然后,他把话重复了一遍,这话她从小到大曾多次忘记,又多次记起。
“有人把她偷走了。”
他用手拍拍那叠文件,眼睛正视着她。
“女儿啊,东西都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