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斯太太指着护士放在她面前的那张表,表上有张大汗淋漓、痛哭流涕的怪脸。那是一张疼痛等级表。
“真的很疼,是吧?”
“我疼得厉害,”皮斯太太说,“疼得厉害。不疼的时候,我很好!我现在都记不清把药贴放哪儿了。我想它们应该就在这儿,在文件下面,我的锡罐里。”
“哪儿疼呢?”那天下午的值班护士问道。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的脑袋也有点疼。”
“这对你有帮助。”
“打针吗?”
“你的常规针,还要贴上药贴。要记住,你要好好保管这些。我们可以替你锁在前台的保险箱里。”
“那我只留一张,应急。”
“好的,没问题。但记住不要让其他人碰它们、用它们。它们的效果比吗啡强一百倍,知道吗?吗啡。”
“它就是用吗啡做的。”
“你现在应该睡觉了。”
“我情愿待在这儿,躺在躺椅里。她会来看我。”
“谁?”
“我的母亲。”
“哦,我知道了。”
“你在笑,我看见你笑了。可这是真的,她会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终于让她来看我了。”
我到处都写上了我们的名字,拉罗斯对他母亲说。拉罗斯,拉罗斯,拉罗斯,会永远流传下去。我对自己的书法很自豪,每一个字母都写得很认真。我把名字写在他们永远不会发现的隐蔽处。我写下我的名字是为了我们所有的人。我把名字写得非常完美,每一个字母都是帕尔默A+字体。有一次,我把我的名字刻在了木头上,这样就永远不会磨掉。哪怕他们在这些字母上涂上油漆,你仍然能看出我的名字,拉罗斯。
托顿堡的女生宿舍里有我们的名字,字迹已模糊。在一扇木门顶端,在椅子底部,在因为我顶嘴而被关进去的地下室储藏间的架子上,有我们的名字。我用政府发行的印第安事务管理局二号铅笔,将名字写在一本笔记本上,现在被收藏在堪萨斯城的国家档案馆里。在踢脚板上,在橱柜里,在斯蒂芬的一扇壁橱门的顶上,也有我们的名字。在马蒂的一张书桌和黑板边框上,也有我们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涂在瓦佩顿旧发电站的一块长满野草的砖头上。涂在张伯伦。涂在弗兰德鲁。涂在托顿堡,还是在托顿堡。我们将名字留在那些学校和其他学校,一直回溯到第一所学校,卡莱尔工业学校。因为拉罗斯的过去与这些学校密切相关。是的,除非建筑物本身被拆掉或烧毁,刻在墙上的所有悲伤与努力化为灰烬,烟雾充斥整个房间,否则我们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道奇·维达尔有一个哥哥,他哥哥又有许多朋友。他们就读于不同的小学,但初中是同一所,这所初中与高中是连在一起的。泰勒·维达尔、科坦斯·皮斯、布拉德·莫里西,还有杰森·巴奇·韦尔斯特兰德,自称是恶少四人帮。直到最近,这个组合也没成气候,仅仅被当成一个笑话。现在,他们骨瘦如柴,心很软,还没长个子。他们主要的活动是一起打游戏,还带着科坦斯哥哥留给他的吉他瞎胡闹。他们有一本歌曲集,但不知道上面的符号代表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调音。他们认为他们制造出的噪声很动听。道奇告诉他哥哥,玛吉企图谋杀他。泰勒又告诉了他的朋友,他们一直在伺机报复。但什么也没有发生,玛吉放学后一向乘校车回家。后来,因为她扮演剧本里一朵会唱歌的蘑菇,放学后要留校排练,所以需要家人来接她。
他们很走运:玛吉的妈妈来晚了。
玛吉怒气冲冲,绕着圈踱步,用脚踢着树叶。学校外面又湿又冷,她不喜欢这种天气。泰勒走了过去,友好地问:“你还好吗?”他长大了不少,玛吉没有认出他来。
“不好,”玛吉回答道,“我妈妈迟到了。”
“我们就住在附近,”他指向他们鬼混的车库,“我和我的兄弟们。在你妈妈来之前,你要来玩玩吗?从侧窗可以看到这儿。”
“不知道。”玛吉说。
“我妈妈也在那儿。”
“好吧。”
她跟着他走进车库,泰勒的朋友都在。他们别扭地站在四周,泰勒问她要不要去沙发上坐。就在玛吉坐下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坏了。他们围在她身边,按住她。泰勒说:“你竟然想杀死道奇。”然后他和其他男孩的手开始落在她身上。他们的手指径直袭向她没发育的胸部,插进她的内裤。他们像狗一样趴在她身上,用肮脏的爪子掐她、戳她、撕扯她。她感到眩晕,仿佛身体虚弱,所有力气都被掏空了。她心头涌起像薄纱一样淡淡的悲哀,脑袋嗡嗡作响。她身上那些手指的动作越发粗鲁,令她心急如焚,大声尖叫。泰勒试图捂住她的嘴巴,她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直到尝到血的味道。巴奇把她推倒在坐垫上,她叫得更加大声,膝盖重重地向他的裤裆撞去,巴奇痛得像小狗一样又吼又叫。科坦斯想按住玛吉,但玛吉伸出两只大拇指戳向他的眼珠。他倒在地上,哭叫着,说眼睛瞎了。玛吉跳起来抓住一把吉他,摔在布拉德脸上,接着推得他撞在墙上。他弯起手臂抱住了头。
巴奇蜷缩在角落里,哭喊着,布拉德喘着粗气,他们都受了伤。
“孩子们?孩子们?你们饿了吗?”泰勒的妈妈在后门外问。
“不饿!”泰勒喊道。
除了巴奇,这些男孩仍蜷缩在地板上,喘着气,围成一圈,面面相觑。
最后,泰勒说:“该死,这太棒了!嘿,玛吉,我们乐队需要一个负责人,我们需要一个女孩,你想加入我们吗?”
“加入你们?”玛吉甩甩头发,后退几步,抚平自己的衣服。她的肾上腺素渐渐下降,在恐惧感的驱使下,她找到了门的位置。
“如果你不加入的话,那就走着瞧吧。”泰勒说道。
她走向门,打开了它。怒火就像燃烧的呼啦圈一样绕着她旋转。
“走着瞧?走着瞧?尽管来吧。你们知道杀了我弟弟的朗德罗吧。哼,他现在是我的第二个父亲。他会抓住你们每一个人,打爆你们的头。再见。”
玛吉跑回本该和她妈妈碰面的角落,车正在停下来。
“亲爱的,对不起我来晚了。你等烦了吧?”
“闭嘴。”玛吉说道。
“闭嘴?闭嘴?你是说……”
“闭嘴!闭嘴!闭嘴!”玛吉尖叫道。
她径直跑进屋,回到她的房间,摔上门。过了一会儿,她偷偷出来,向浴室走去,接着来到走廊上,拉罗斯出现在她身后。
“别跟着我,臭小子。”玛吉说道。
她感觉脑袋有点不舒服,仿佛那些男孩把她的大脑抽了出来。那些碰过她的手让她恶心,好像把愚笨这种细菌也传到她身上了。她只想一直不停地洗啊洗。
“小浑蛋!”她差点扇拉罗斯一耳光。
她忍不住发脾气。拉罗斯让人拿他没辙,除了不伤害“任何东西”这一点外,他身上没有哪点能让她心软。天黑得很早,玛吉和拉罗斯下楼去找东西吃。他们吃了些冰激凌。
玛吉在狗的水碗里倒了一罐爸爸牌啤酒。它走过去,警觉地嗅了嗅,但气味很香,它将啤酒都舔完了。她给它又倒了一碗,它同样很喜欢。随后它一脸醉态,迎面撞上关着的玻璃门,摔倒在地。拉罗斯拉开门,把狗放了出去。
“真是条笨狗!”玛吉说道。
狗转着圈,从露台上跌了下去。拉罗斯和它一起坐在冰凉的草地上,把它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狗呼呼地喘着气,目光呆滞。玛吉坐在露台的椅子上,低头望着他俩,身体瑟瑟发抖。
狗带着醉意呜呜直叫。
“你需要喝点咖啡。”拉罗斯说。狗并没有动,口水直流,呼出的气吹得拉罗斯手脚上都是泡沫。
玛吉看着他们,心里佩服拉罗斯那副任由狗把口水流在他身上的淡定模样,而且他一向如此。他捉蜘蛛,但从不捏死,他会安抚待宰的母鸡,救助蝙蝠,观察蚂蚁洞,但从不用水淹蚂蚁洞,他还会把被击晕的小鸟救活。
诺拉在晚饭前做了天主教的祷告,有个想法萦绕在玛吉的脑海里。她看着研究食物的拉罗斯,他就像那个穿棕色长袍的圣方济各修道士。动物们会来到拉罗斯身边,躺在他脚下。它们被他吸引,知道会得到他的救护。
这个想法被她妈妈的咀嚼动作打断了。事实上,全都是因为她妈妈吃东西的样子。她已经对妈妈迟到大为光火,因为她的迟到给了那些蛆虫侮辱她的机会。玛吉想转过身去,装作妈妈不存在,但她又忍不住要看。诺拉把餐叉戳进一颗青豆,然后举起豆子放进嘴里。诺拉时不时环顾整个餐桌,看有没有人也在吃青豆。在这一刻,只有她一个人在吃青豆。诺拉看到了女儿轻蔑的表情。她吃惊地张开嘴巴,噘起嘴唇,用牙齿咬掉了餐叉上的青豆。
玛吉猛地转过头。她怎么能这样?该死的,怎么会这样?她的牙齿,她的牙齿,刮过餐叉,发出金属碰到釉质的声音。玛吉气不打一处来。她低头盯着餐盘,盯着青豆,努力忘掉心里的憎恶,就像战胜撒旦一样,正如那一次诺拉拽着她去忏悔时结实性感的老特拉维斯神父所建议的那样。
她深吸一口气,用手指捻起一颗青豆。没人注意到。她不过捻了六颗手剥青豆,随口喊了声:“嘿,嘿,妈妈!”然后把手指上的青豆大口吃掉,眼里仿佛燃起疯狂的挑衅的火焰,然后咧开嘴,露出瘆人的笑容。这笑容向来惹人恼火。
诺拉挺直身体,半举着餐叉,她浑身散发着怒气。
“玛吉,吃豆子应该这样吃。”她说道。然后她举起餐叉,噘起嘴唇,用牙齿刮掉餐叉上的青豆。
玛吉直勾勾地看着诺拉,用只有诺拉才能看见的嘴型说:“你真恶心!”
“怎么了?”彼得喊道,他没有看见嘴型,却感觉到无声的尖叫。
狗在角落里干呕。
拉罗斯拿起碗,把剩下的青豆舀进他的盘子。他迅速吃完豆子,担心地扫了一眼,不过狗悄无声息地昏了过去。
诺拉的脸沉了下去。因为玛吉的“你真恶心”,再加上之前的“闭嘴”,她现在使劲喘着粗气。玛吉得意地把椅子往后斜了斜,起身离开,慢悠悠地上了楼。诺拉的眼睛跟随着女儿,阴沉的目光好像要杀人。她养了一个怪物女儿,她恨之入骨,但同时又在极度的困惑和绝望中深爱着她。静静地,她向后靠在椅子上,尝试着吃掉了餐叉末端的青豆。彼得和拉罗斯好像都没注意。所以不是说她吧?她不恶心吧?一滴眼泪落在了她的餐盘上。
彼得看见另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你还好吗?”
“今天有人告诉我……”拉罗斯说。
彼得伸出胳膊抱住诺拉,搂着她不放。他对此很拿手。
“告诉你什么?”
“他们说,你的妈妈真漂亮。”
诺拉挤出苍白、不知所措的笑容。
拉罗斯开口之前,早已确定玛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他尴尬的是,他总是夹在她俩之间左右为难——他把这件事偷偷告诉了乔塞特。她告诉他这的确很尴尬。她还告诉他,首先,玛吉有点哀伤障碍,很可能就是这一点让她行为异常。“应该让我们家收养她,”斯诺说,“我们爱她,但她心肠太硬,而且她家人之间有沟通障碍。”乔塞特说母女矛盾之类的事在玛吉这样的年纪很正常。她、斯诺和她们的妈妈很幸运,因为艾玛琳生他们时很年轻,而且跟她们一样,随和亲切,从不装腔作势,也不认为高她们一等。“不管什么方法,只要有用就做,”乔塞特说,“但我替你难过,这太尴尬了。”
那一晚玛吉偷偷溜进了他的房间。她之前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间——又洗了一次滚烫的热水澡,正等着身体降温。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开始哭泣。独自一人,哭也没关系。但她还是尽快停止哭泣,让自己坚强起来。她是一匹狼,一匹受伤的狼,她会用牙齿撕开那些男生的喉咙。她再次思考动物怎么会受拉罗斯吸引,那么她也会放心地把爪子交到这小小男子汉的手里。
“移过去点。”她低声说,然后钻进他的被子。
她把热乎乎的脚放在他的小腿上。
“我要问你点事。”她刚才忍不住哭了,现在鼻子还有点堵,脸也有点肿。但他的皮肤让她的脚底变凉。
“拜托了,拉罗斯,别笑。我要问的事很严肃。”
“好吧。”
“如果男孩扑到我身上,到处乱摸,你会怎么做?”
“我会杀了他们。”拉罗斯说。
“你觉得你会吗?”
“我会想办法的。”
“圣人会因为爱杀人吗?”
“圣人有神力。”拉罗斯说。
“你觉得自己是圣人吗?”
“不是。”
“我觉得你是。”玛吉说。
她翻了个身,看着门下昏暗斑驳的光线。这是一个凉爽的夜晚,他的身体温暖了整张床。她皮肤上那层发痒、肮脏、像虱子爬过一样的薄膜消失了,她妈妈吃东西的习惯带来的狂躁感也消失了,所有糟糕的事都被床单里的暖意给驱散了。她开始神思恍惚。
拉罗斯轻抚着玛吉散落在他身侧枕头上的发梢。
“我是一只受伤的动物。”她低声说。
快下雪了,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雪,罗密欧能闻到雪的气息。他总能在下雪前,在电视上的天气预报员炒作下雪的新闻前,闻到那混着砂砾的新鲜气息。他跑到外面,穿过土地上龟裂的小山包,踏上了通往镇上的路。毫无疑问,正当他摇摇晃晃往前走,天上飘起了雪花。或许是服药的缘故,他突然觉得动弹不得,如同身在一个圆球中,僵立于一幕微小场景内的一辆小小的脚踏车上。在这一场景里,小孩手握圆球不断上下翻转,白色纸屑或雪花似的化学物质随之不断缓缓飘落,这个男人正永不停歇地朝死人卡斯特酒吧走去。他太喜欢这个想法,所以必须提醒自己这不是真的。那没有实质性动作的运动令人心醉神迷,还有他的思绪,他的思绪找到了焦点。
朗德罗碰巧开车经过看到这一幕,一如往常地视若无睹。不过雪花在朗德罗车后飘落,把罗密欧的思绪拉回到复仇上,这曾是他最感兴趣的事。朗德罗认为自己在罗密欧的掌控之外,罗密欧也对他不感兴趣。但事实却不是这样,朗德罗错了。朗德罗太过自负,只想着自己,以至于到现在也记不起他们的过去。那时他们都还是小孩,或许并不比拉罗斯现在大。年岁如此之久,回忆如此之深,大多数时候就如同嵌在骨头里的细刺一样看不见,却不时从内心深处浮现,抑或由内而外穿透罗密欧全身,就像那几个秃鹰似的老太太骗他服下的那些可怕的假药一样。
些许雪花在罗密欧薄薄的头发上融化。或许只是运气好,他的名字出现在了医院的替补维修人员名单上。别跳了啊,我的心!处方药瓶这么多,时间这么短。救护车队的成员对他的各种习惯已经视若无睹,因此他偷偷听见一句话便记在便笺上。“永远别碰颈动脉。”他把一盒彩色大头钉藏在手里偷走,用来把便笺纸钉在墙上。找出其间的关系,这可能是揭开那天朗德罗杀死达斯提真相的诸多线索中的第一条。
这疲惫的猎犬似的侦探伦尼·布里斯科,还有他的鼬鼠似的搭档罗密欧,会让真相大白。
朗德罗的车开走后,罗密欧的思路变得清晰,他很喜欢这种感觉,琢磨着了解内幕的人是如何悄悄地用暗语交谈,他正学着解读他们的话。有时他不得不根据自己的知识进行猜测,但他知道他们掌握着关键信息。
要找到真相,我必须成为真相的化身,或者至少显得值得信任,他这样下定决心。
因此,罗密欧把自己收拾干净,申请了医院的全职工作。机会很渺茫,而且写文字材料总是让他紧张。但在医院里,他想他或许能再次找到自己的价值。其他维修人员都是受人敬重的社区成员,有人甚至能开救护车,他们所有人都备受信任。比如说,斯特林·钱斯真的很优秀,作为维修队队长,他冷静而敏锐地看着罗密欧,听他回答面试的问题。
依靠自己,罗密欧这样想着。他敬佩斯特林·钱斯。自从皮斯太太成为他的老师以来,罗密欧第一次有了真正渴望的东西,不再一心寻找获得有助于遗忘的药物的可靠途径。他想得到这份工作,不是一份薪资微薄、断断续续的兼职工作,而是一份全职工作。确实,他的动机不纯:刺激性药物和复仇。不过为什么要与刚刚萌生的职业道德争对错呢?毫无疑问,这份工作会让他以前的药品来源显得不上档次。他再也不必忍受多种药物副作用交叉引起的愤懑。至于消息?如果能从这份工作中获得消息,他将对此保密,直到他确实需要时才会用。这些糟糕的消息。但这些消息不同寻常,令人震惊,或许,你可以用它来敲诈某人一辈子,尤其是你之前想杀却没杀死的那个人。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沃尔弗雷德和女孩击退麦金农,用计战胜他,用火烧退他,甚至留下食物让脑袋吞食,好减缓它的速度,沃尔弗雷德、女孩和她的狗一起上路。他们的雪鞋已经穿坏,女孩把它们修补好了。他们的鹿皮软鞋已破烂不堪,她在鞋底垫了一层动物皮,里面塞上兔毛。每一次他们打算停下休息,那颗脑袋就会出现,夜里不断号叫,黎明时怒气冲冲。所以他们不停地走啊走啊,最后又冷又饿,再也走不动了。
他们花了将近一天才搭好小树皮屋。他俩准备睡觉时,沃尔弗雷德往火里放了一块木柴,接着像被人撞到似地朝后退。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头晕目眩,他的力量仿佛从手指流失,流进火里。现在火焰被无形的悬崖遮挡,很快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开始剧烈地发抖,随后一堵黑墙朝他压下来。他被困在一座庙里,里面有一间又一间殿。那一夜,他沿着没有门的墙,在一道道狭窄的过道中摸索穿行。他压低身子,爬过转角,在梦里是无法站起来的。他在第一缕阳光中睁开眼,看见小屋模糊的圆顶猛烈地旋转,让他眩晕恶心。那天他不敢再睁开眼,只是静静地躺着,仅仅抬起头,闭着眼,去呷女孩用卷着的树皮滴在他唇间的水。
他让她丢下他,她装作听不懂。
她一整天都照顾着他,搬木头,煮汤,给他保暖。那晚,狗朝着门狂吠,沃尔弗雷德恍惚间睁开一只眼,看见一直在重复的画面——女孩用一条毯子裹着手,握住斧柄,然后把斧刃烧得通红。他感觉到她偷偷出了门,随后响起一阵激烈的号叫、咒骂、尖叫,绝望的呻吟和重击声,好像树被砍倒了。有时一阵寂静,随后又响起杂乱刺耳的声音。这些声音响了一整夜。第一缕阳光出现时,他发觉她悄悄走了进来。他感觉到她靠着他的背蜷缩着,散发着温暖,还闻到烧焦的味道,或许是狗毛,或许是她的头发。天亮几小时之后,她醒了,在火焰散发的温暖中,他听到她在为一架鼓调音。他十分震惊,用奥吉布瓦语问她是如何弄到这架鼓的。
“它是飞来找我的,”她告诉他,“这架鼓属于我妈妈。她用这架鼓给人们带来生命。”
一定是他听错了,鼓不可能飞。他还没死,难道他死过吗?他闭上眼睛看到的世界更加奇怪。他从那座有着好多殿的黑色的庙步入一个由破碎的图案拼成的宇宙。这深奥难解的数理让人无法松口气,图案形成,又重组。边缘清晰的三角形相互连接,然后分裂成无尽的几何图形。如果这是死亡,那么死亡让人视觉疲劳。只有当她开始击鼓时这些图案才渐渐变淡。她用高音走调地哼唱,用鼻音哀号,忽高忽低,平缓地重复着,这些图案慢慢减缓了运动,直到最后这一连串图案变为跳动的色彩。她的鼓修正了他身体内部的某个旋律,他的思绪惬意地放松下来,然后睡着了。
那晚,他又听见了外面的打斗。拂晓时,他又感觉到她蜷缩在身边,闻到狗毛烧焦的味道。她一睡醒又开始调音击鼓,同一首歌将他带到某处。他把手放在头上,她早已剪开自己的毯子,给他缠上一条温暖的羊毛头巾。夜幕降临时,他睁开眼,发现这个世界不再摇晃。他欣喜万分,低声说:“我回来了,我好了。”
“你跟我再走一段路。”她说道,笑着,然后开始歌唱。
她的歌声让他感到平静和放松,因此当他飘离自己的身体时,因为抓着她的手,他并不害怕飞离地面。他们飞入辽阔的天空,越过茂密的树林。他们飞得很快,没有寒气能侵袭到他们。他们下方有火焰在燃烧,有个村庄,离他们的小屋只需步行两天。她心满意足,带着沃尔弗雷德往回飞,沃尔弗雷德飘回了身体里,等含辛茹苦地操劳完半个世纪,他才会再次离开这个世界。
两天后,他们从荒野深处进入一个小镇,有一百多栋奥吉布瓦树皮屋,建在一条河流的拐弯处。街道上的雪已被踩平,几栋木屋沿着街道排成齐整的一排,像梦境似的。它们那么像沃尔弗雷德东部家乡的房子,恍惚间,他以为他们穿过五大湖回到了家乡。他走到那栋最大的房子前敲门。有人开了门,但直到他用英语介绍自己,开门的年轻女人才认出他是个白人。
年轻女人和她做传教士的家人把他俩带进温暖的厨房,给他们水和布用来清洗自己,还给他们吃菰米熬成的清淡的粥。这家人让他们盖着毯子睡在木柴炉后面的地板上。狗被关在外面,嗅了嗅传教士的狗,跟着它去了谷仓,它们在身躯庞大的奶牛散发的温暖中交配。第二日清晨,沃尔弗雷德认真地问女孩是否愿意嫁给他。女孩干净的脸庞美得不容亵渎。
“等你长大以后。”他说。
她笑了笑,点点头。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可她不愿成为他的所有物,于是画了一朵花。
那个传教士正把几个年幼的奥吉布瓦人送到一所刚建好的长老会寄宿学校。这所学校坐落在后来的密歇根州境内,只接收印第安人。如果女孩愿意接受教育的话,她也可以去那儿学习。由于没有家人,她只能同那所学校签约做劳工。尽管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还是同意了。
在学校里,她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失去妈妈的鼓就像再次失去妈妈一样。夜里,她祈求鼓飞回身边,但从未实现。很快,她开始学着如何让自己入睡。或者说让我身上他们认为讨厌的那一部分睡着,她想。但从未成功。她整个人都是阿尼什纳比的。她是幻象,她是幻影,是不真实的存在,或者是他们现在所称呼的印第安人。正如她说自己的语言时,他们所说的,不要讲印第安语。要把她自身的一部分分离出来并丢弃是很困难的事。夜里,她像以前学会的那样穿过天花板,不断高飞,将自己的一部分藏在树梢。当铃声停止后,她会再取回来。但铃声永远不会停止,这儿有太多的铃。最开始铃声让她的头隐隐作痛。我的思绪乱成一团,她大声对自己说,我脑子乱了。无论如何,她几乎没时间去思考发生了什么。
其他孩子身上的气味就像老人,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她很快也一身老人气味了。她的羊毛衣和紧身胸衣很紧,毛呢内衣痒得要命。她的脚疼痛不已,在硬皮鞋里出汗发臭。她的手冻得皲裂了,她总是感到寒冷,但她已经习惯了。食物通常是咸猪肉和卷心菜,做得很难吃,吃完后放的屁把宿舍弄得臭气熏天,他们被强迫喝下的牛奶结果也一样。但无论这些食物有多生,有多腐臭,有多怪异,她都必须吃下去,所以她已经习惯了。理解老师说的话、用他们的语言说出自己的需求很困难,但她学会了。夜里,一排排床铺上传来的哭声让她睡不着,不过,她很快和其他人一样也哭了,放着屁睡着了。
尽管母亲卖了她,她仍想念母亲。她想念沃尔弗雷德,他是唯一一个关心她的人。她保存着他笔迹漂亮的来信,当她感到虚弱或劳累时,会把这些信全部读一遍。他称她为花朵,这让她感到不自在。女孩子不应被称为花,因为花凋零得太快。女孩子应该以不死之物命名,比如光之影、云之状、星之形,还有那种像地平线上的小岛一样出现又消失的事物。有时学校就像一个不真实的梦,她入睡时希望能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她从未习惯铃声,但她习惯了其他孩子的生生死死。他们死于麻疹、猩红热、流感、白喉、肺结核,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怪病。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每个人的死亡。有一次,她发烧了,以为自己也会死去。但晚上她淡蓝色的魂灵来了,坐在床上,对她和声和气地说话,将她的灵魂放回身体内,跟她说她一定会活下去。
这里没人喝醉。这里没人拿刀划你妈妈的脸和鼻子来糟蹋她。这里没人拿刀捅你舅舅,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抓着你的脚、嘴里吐着血死去。当其他孩子哭泣时,她想到另外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那就是来学校的路程既艰难又遥远,远到麦金农的脑袋再也滚不到这儿来干扰她的生活。
沃尔弗雷德编了个故事,说麦金农突然生病,他和这个女孩如何去荒野深处寻求帮助,救援的人后来被派过来了。印第安人早已发现麦金农的尸体散落在贸易站外面,说麦金农发着烧去找冰凉的雪,死在雪地里,身体被成群的狗撕碎了。他的头呢?沃尔弗雷德想问,但恐惧堵住了他的嘴。沃尔弗雷德获得任命,取代了麦金农的职位,所以他离开定居点去了北方。他把麦金农的金表、结婚戒指留在了他们藏身的地方。他在贸易站做得很好,尽管早没了做贸易的心思。有时在夜里,他好像能听到麦金农嘶哑的喘息,有时他能闻到以前麦金农脱掉靴子时脚上散发的恶臭。沃尔弗雷德保存着字迹漂亮、记录详尽的账簿。他常常写信给身在密歇根州的女孩:亲爱的拉罗斯,我的鲜花。他受到认识的法国和梅蒂斯商人后代的影响,他们想劝他忘掉她。但无论怎样,他也没有结婚。尽管他随意接受女人的引诱,但没法忘掉她。
他一直在写信,这样她或许会记住她的承诺。他写下了他们共同的经历,因为在他们之前的旅程中,她的本领和经验让他惊叹不已。沃尔弗雷德花了更多时间跟她的同胞一起生活,一起狩猎,一起交谈,一起参加仪典。他们给他药物帮他忘掉麦金农,这似乎起了作用。夜里他不再听见粗重的呼吸声,不再闻到脚臭。他正逐渐变成一个印第安人,而她逐渐变成一个白种女人,可他怎么能预见这些呢?
达斯提的忌日。那一天还是来了,已经过去一年了。朗德罗和艾玛琳并不知道拉维奇一家会如何度过。正如彼得预先的安排,拉罗斯和艾恩一家待在一起。前一晚他俩把能做的事做了:他俩把孩子们都聚在一起,在客厅里举行了烟斗仪式,所有人都发了言。他们一个接一个传递那神圣的烟斗,每个人接到烟斗后就将烟斗指向东、南、西、北,他们知道如何使用烟斗。霍利斯说因为拉罗斯去拉维奇家生活,所以拯救了他们。威拉德说他想念拉罗斯。乔塞特说,她两个哥哥说的两件事都是真的,她很高兴拉罗斯拉近了自家人与玛吉的距离。斯诺说拉罗斯挽救了两个家庭。他小小年纪,却是个治愈者。艾玛琳说不出话来。朗德罗什么也没说,但强烈的悲伤不断地在他心里生长蔓延。
忌日那天,朗德罗发现自己起不了床。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力都被掏空了,一股沉沉的睡意笼罩着他。男孩们来到厨房旁边父母的小卧室门前。“爸爸,”他们喊道,“爸爸?”
他听见他们的脚步在床尾移动,随后女孩们进来了,他们摸摸他的头发和双手,他一直闭着眼。孩子们离开后,眼泪沿着他嘴角的皱纹流了下来,顺着脖子往下淌,最后汇聚在他的锁骨处。他发热的身体烘干了眼泪。他发现自己烧得厉害,他很高兴自己发烧,他真的生病了。岁数较大的几个孩子坐上校车后,艾玛琳坐到他身边。
她想躺在他身边,但某些东西早已离开了她。她盘问着自己的心,却发现它只是在疲惫地计算朗德罗那天的病痛给她带来的麻烦。
“我得去上班了,”她说,“拉罗斯在这儿。一小时后,你能送他去学校吗?”
“当然。阿司匹林快起作用了,”朗德罗说,“我没事。”
艾玛琳坐在他身边,将他额头的头发捋到脑后。拉罗斯在吃混着葡萄干的燕麦片,特意把葡萄干留到最后吃。
“你确定没事?”
“确定。我就安静地躺半小时,然后就起来。”
他听见她跟拉罗斯道别,听见门关上,听见她离开时汽车马达隆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