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把拉罗斯夹在中间,穿过树林往家走。斯诺还记得那些木蜱,只是高兴得顾不上为它们烦心。现在,她们可以带弟弟回家住几天。炙热的太阳被挡在树林外,照在路面上,阳光穿过树叶变成鲜绿色,林子里十分凉爽。半路上,拉罗斯停下来问:“我们可以去那儿吗?”她俩知道他指的是那棵树。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那棵树的,但他就是知道了,而且她们来接他时,他常常坚持要去那儿。她们不太介意,也从未告诉过父母。去那儿很容易,没一会儿他们就站在达斯提经常爬的那棵树下,树下的空地上摆放着凋谢的花、烟草末儿、散落的鼠尾草和两个被雨淋过的小毛绒玩具——一只猴子和一只狮子。拉罗斯放下背包,拿出《野兽出没的地方》,递给乔塞特,说:“读一下。”她大声读了起来。书读完后,周围传来清晰甜美的鸟叫。
“怎么回事?”乔塞特问。
拉罗斯拿回书,轻轻皱着眉头放进背包。
“我想这本书是他的最爱,”拉罗斯说,“因为诺拉老是给我读这本书。”
斯诺和乔塞特把手放在胸口,用唇语默默地说:“为忧伤,为甜蜜。”说完,便一人牵着拉罗斯的一只手,继续往家走。
“我再也不想看这本书了。”拉罗斯大声说。
两个女孩互相眨眨眼,心里憋着笑。
“也许你应该把那本书留给他。”斯诺说。
“和他的毛绒玩具放在一起。”
“不行,”拉罗斯说,“诺拉会找的。”
“那,”乔塞特说,“就算那样,她也找不到,然后就放弃不找了,对吧?”
“不,”拉罗斯说,“她永远不会放弃。她可能会去外面的谷仓,像报丧女妖一样尖叫。”
“哦,”斯诺问,“报丧女妖是什么人?”
“报丧女妖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长着獠牙。如果有人死了,她就围着坟墓边爬边叫。”
“哇。”乔塞特叫了声。
“吓死我了!”斯诺说,“你从哪儿知道的?”
“玛吉告诉我的,她床底下藏了很多从书上撕下来的图片和可怕的东西,全都很恐怖。”
“她把吓人的东西放在床底下?”乔塞特和斯诺对视了一眼。
“哇,都是为了干坏事准备的。”
“她是从哪儿弄到那些鬼东西的?”
“别跟拉罗斯说脏话。”
“她从学校图书馆的书上撕下来的。”拉罗斯回答。
“小男子汉,”乔塞特鼓励道,“别受她影响。”
“我已经习惯了,”拉罗斯说,“我现在什么都习惯了。”
两个女孩只是握住他的手,没再说什么。
去年秋天,他们送拉罗斯到拉维奇家之前,朗德罗和艾玛琳就讨论过他的名字。这个名字是赋予每一代拉罗斯的,是米拉奇,是幻象。这是明克女儿本来的名字。这个名字能保护他免受不明事物的伤害,免受达斯提事件的影响。有时,混乱、厄运这样的自然能量会降临在这个世上,搞得灾祸不断。倒了一次霉就会接二连三地倒霉,这一点印第安人都明白。要干净利落地阻止厄运,可要费不少工夫,这也是拉罗斯来到拉维奇家的原因。
艾玛琳·皮斯做学生时英语成绩优异。她想教文学,她拿到了教师资格证,做了中学老师,只有周末能找点乐子。她现在认为比起教青少年,她更适合教小孩,因为那些青少年跟她太像了。的确如此。有天晚上,她正在派对上享受香烟,不料几个学生走了进来,于是她作为老师的那点权威随着烟雾袅袅上升,消失殆尽。
结束了与朗德罗醉生梦死的生活之后,她收到一份录取通知书。因为部落正自上而下地掌控整个学校系统,所以资助她去攻读管理学学位。艾玛琳回到研究生院深造,变得成熟起来。带着速成学位回来后,艾玛琳对一个刚获得资助的试点项目——保留地问题儿童寄宿学校——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强制同化的时代该结束了,人们都不愿意再考虑寄宿学校。但话说回来,有些孩子的家庭一团糟,他们上不了学,睡不好,吃不好,也没有人指导家庭作业。从吸毒到抑郁症,再到健康日益恶化,无论是哪种糟糕的处境,除非上学,否则永远无法摆脱。要在学校取得好成绩,孩子们必须按时上课,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按时学习。也许早期的寄宿学校剥夺了弱势群体的传统文化教养,也没让为人父母的明白怎么爱孩子,怎么做父母,可现在呢?孩子需要干预措施,但不是寄养家庭和外人收养这类残忍的方式。寄宿学校进行危机干预,让父母有时间走上正轨。它与以往寄宿学校的根本区别在于,这所学校位于保留区,从幼儿园一直到小学四年级。四年级之后,孩子们可以寄宿,但要上普通学校。这种新旧兼容的寄宿学校成了艾玛琳的使命,替那些不断失败又不断振作的家庭承担起教养子女的任务。
教室是两辆加宽的拖车。印第安事务管理局的家庭住宅进行了翻修,配备了宿舍管理员、老师和助教,据说他们都接受过儿童心理学培训,或正在考教师资格证。起初,她是主管助理,需要帮助主管收集数据、制定策略、订购日常用品、主持会议、组织筹集资金、制订没完没了的进度报告和计划。还有很多她职责范围外的事情,比如排解悲伤。她自己的悲伤。孩子们的悲伤。孩子父母的悲伤。超出职责的还有:打扫呕吐物,换手纸,关门开门,抱着受伤啜泣的男孩轻轻摇晃,直到他们情绪稳定,一边和小女孩玩疯狂八点,一边听她们讲母亲怎么用刀捅父亲,或是父亲捅母亲,她会和已戒毒或戒酒的母亲一起做小松饼,会痛斥那些还没改邪归正的母亲。她不和父亲们打交道,那是主管的事。后来她成了主管。
她尽量不把白天的情绪带回家,但不可避免。她渴望稳定和平静时,白天的情绪跟着她来到家里。在她追求可靠的家庭关系时,白天的情绪跟着她来到家里。在她试图维系家庭关系却频频失败时,在她追求整洁却又故态复萌时,在她奋力寻找平衡点时,白天的情绪跟着她来到家里。她需要一个人待着,于是她建了属于自己的汗屋,一个人坐在里面,将悲伤发泄出来时,白天的情绪跟着她来到家里。她采取了应对策略,用燃烧的鼠尾草治疗身体功能失调,在床四周铺满蓬松的羽毛,每周独自喝一次酒,每次喝两杯能买得起的最好的酒,但白天的情绪还是跟着她来到家里。她试图重建曾苦心营造的家庭,强大的艾恩一家,优秀的艾恩一家,但白天的情绪依旧跟着她来到家里。她明白唯一的解决办法在拉罗斯身上,但她受不了了。
现在,她知道她又能看到拉罗斯,又可以做一个真正的母亲了。她整天沉浸在兴奋之中,没人见过这样的她。她急促生硬的动作变得优雅。她的目光停留在文字材料上,不去理解,也不心烦。甚至她的发尾也松散地披着,没扎成马尾,也没用饰有珠子的发卡绾起。
艾玛琳离开了位于拖车后部的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开车回家。她没有去诺拉那儿接拉罗斯,因为彼得之前跟朗德罗约定,既不让艾玛琳去接,朗德罗自己也不能去接。彼得知道诺拉与艾玛琳或朗德罗都相处得不好。而彼得一想到拉罗斯在杂货店跑向他妈妈的情景就会心痛,见到妈妈的拉罗斯欣喜若狂,扔下所有东西扑向她。这也是他让拉罗斯的姐姐或哥哥去接拉罗斯的原因。现在,乔塞特和斯诺在房间里,反锁着门,互相检查对方身上是否有木蜱。斯诺一直在惨叫,有时还会尖叫着乱跳。拉罗斯正和霍利斯在客厅的地板上摔跤,他把霍利斯打倒在地,用拳头对着霍利斯的脸,让霍利斯认输。
霍利斯用胳膊敲打着地板。
酷奇靠在沙发上说:“他掌握了你的弱点。”酷奇这会儿嘴里吃着冷燕麦饼。
“别跟他说这种话!”
“想和我较量吗?”拉罗斯吓唬道。
霍利斯笑了:“他把我屁股打开花了。”
“别跟他说这种话。”乔塞特说着从卧室走出来。
“抓了多少只木蜱?”
“大概有二十只。斯诺吓坏了,这下她这个澡不知要洗多久了。”
艾玛琳开车回来了,拉罗斯听到汽车的声音,立马冲出屋门,跑过铺满煤渣的院子。艾玛琳从车里出来,刚好接住跳进她怀里的拉罗斯。他还小,仍然可以骑在她胯上,她用胳膊搂住他的腰。拉罗斯贴在妈妈身上,接着身子往后仰,给她讲起紫丁香树丛里的秘密城堡、新的玩偶,还有诺拉送他去的教会幼儿园。除了玛吉,他没有谈到玛吉。他隐约觉得不该把女鬼的事告诉姐姐们。总是有这样不好的事,而他都尽量避免。但有时只有说出来他才明白是什么,就像那个长着獠牙会为死人尖叫的枯瘦女鬼。玛吉在他们秘密的紫丁香丛中告诉他的其他事情,他立马知道不能说出去,因为玛吉说过不许讲。玛吉说,永远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你爸爸确实拿枪瞄准了我弟弟,你爸爸是个凶手,你爸爸杀了我弟弟。我给你看看那个地方,我弟弟的血渗到地里了,所以虫子在上面爬,秃鹰落在那儿。如果你站在那儿会发疯的,晚上我弟弟的鬼魂会掐死你。现在那儿长不出任何东西,或许以后也不会。然而就在那天下午,拉罗斯看到那儿长满了植物。他松了口气。
“你们都进来吧!”
“这是我外孙!”
屋子里挤满了皮斯太太的朋友们,他们看到拉罗斯都很激动,因为大家都喜欢他。
“这孩子喜欢我们,”山姆·伊格尔博伊说,“他喜欢听故事。艾玛琳,你把他养得很好。”
山姆是一个瘦削的男人,他眼角和嘴角好看的皱纹都是上扬的,哪怕严肃时也好像在笑。除了上了年纪,他一切都挺好。他穿着棕色的格子衬衫,系着有玛瑙饰扣的领带,衬衫下摆整齐地塞进牛仔裤,用有裂纹的琥珀色腰带束住,瘦削的脚上穿着跑鞋。山姆在大厅和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很久。马尔文·桑瑞特是一个刻薄的小胖脸女人,斜着的左眼总是怒视别人,让人感到她有点生气。她身体靠在助行架上向前倾,脸上涂着眼线和猫女牌口红。
“这么说,你把儿子接回来了,”她对艾玛琳说,她的头发用紫色塑料发卡拢到一边。“天哪,他太瘦了。他们没给他吃好。”
“他是在长身体呢。”艾玛琳笑着回答,她一直都在笑。
皮斯太太分发了纸碟子和餐巾纸,还有油炸面包和樱桃果冻。她还准备了咖啡,为拉罗斯冲了橙子味饮料。所有人都吃了,只有山姆·伊格尔博伊不吃白人的食物。不过,他喝了点咖啡。
“你可以吃点白人的食物,”马尔文劝他,“你都瘦得皮包骨头了。”
“该硬的地方硬着呢。”伊格纳西亚·桑德说道。她漫不经心地推着氧气瓶走来走去。刚说完,她就大笑起来,只好把氧气瓶的出气量调大了些。
“他们这么说的,”马尔文说,“我倒没觉得。”
她一脸诡秘。
“嘿,”伊格纳西亚说,“打开你的床头灯吧。很难说啊。”
“嘿!”艾玛琳边说边冲拉罗斯那边点点头。
马尔文摸了摸发卡,噘起的红唇左右努了努,瞥了伊格纳西亚一眼。她浓密的灰色眉毛往上一挑,她眉毛的颜色和蓝黑色的头发并不配。她吃了几小口面包,喝了点咖啡。山姆正在跟拉罗斯讲奥吉布瓦语,教拉罗斯怎么说盘子和碟子。他讲怎样制作祭祀的食品,讲当人们注意到灵魂时,灵魂会心怀感激。世间万物皆有灵,而且灵魂会跟奥吉布瓦人交谈。他还讲了灵魂如何进入梦里,如何出现在现实世界,以及当拉罗斯遇到它们时该怎样告诉妈妈。他冲着艾玛琳努努嘴。
马尔文故意让下唇朝外突出,盯着山姆,然后摇摇头,转而看着伊格纳西亚。
“哇,他说得挺好,真的,”她说,“山姆应该继续夜游,去敲女人的门。”
“随他去吧,”伊格纳西亚笑着说,“有我们看着,他也干不了坏事。让他跟这孩子讲讲吧。是该教教这孩子,他想学,也想听故事。再说,我们都知道山姆只喜欢你一个人。”
“哈,”马尔文说,“你这么认为?”
即使特拉维斯神父在户外健身小径上拼命锻炼身体,也无法耗尽体力。俯卧撑装置是用长杆固定在短木之间做成的,不是很令人满意。他没有把上面的树皮去掉,因为有树皮更容易抓牢。这不是他不满意的地方。让他恼火的是地面不平整,圆木的长短粗细不一样,尽管他事先仔细量过。这样一来,俯卧撑的动作不可能准确。他退而求其次,左右交换两次,这样就能保证两个胳膊得到相同的锻炼。他在木板上整齐地标上了使用说明,但并没有说明解决办法。
他又慢跑了一小段路去做下一项运动。他在厚重的橡胶垫上做了二百个仰卧起坐,这才注意到周围全是用过的避孕套。避孕套要么挂在树叶上,要么皱成一团躺在杂草里,要么被割草机切成了碎片。肯定是那群孩子。他们会把割草机弄坏的!他憋着一团怒火,又做了一百多个仰卧起坐,冷静下来后又觉得挺可笑。不会,避孕套不会把割草机弄坏。他继续往前走到引体向上的横杠那儿。做完引体向上之后,要高抬腿,一直做到双腿开始颤抖。不过,他丝毫不会动摇,继续弓步蹲,一直做到疯狂的跳绳环节。他带了自己的绳子,这样他能原地跳,往上跳,往后跳,往前跳,直到感到肺开始燃烧,越烧越烈。如果他能在这儿挖口井,往下放个老式的井泵该多好!保留地富含硫的地下水含有人体需要的所有矿物质和铁元素,他觉得那水会凉爽甘甜。
他爱这里,爱这里的人。他们是他的子民,不是吗?尽管会被他们逼疯,但他们的慷慨鼓舞着他,而且他们特别爱笑。他在这里懂得了什么叫爱笑。所以,不管是不是因为他的慈悲或者理智,他都想留下。他还做了一个仰卧起坐的装置,做反方向的仰卧起坐,用的也是快要烂掉的橡胶垫,不过里面倒没有避孕套。好吧,这里在灌木丛深处了。孩子们看过恐怖电影后,都害怕树林里的印第安人,活了千年的印第安人。也因为在树林深处,没有人会故意破坏他放在户外的沙包。他恶狠狠地做了一组侧踢,把木蜱从袋子上踢了下来。以前,他强忍着腹股沟的剧痛才让粘连的瘢痕组织分开。不过,他现在可以把腿踢到头顶那么高了。“哈哈,上帝,”他和上帝交流时说道,“你拯救我是有缘故的,就是要让我练成这疯狂的歌舞演员才能做的高抬腿。”
有时在他不知不觉间变故就发生了;他刚从睡袋里出来,接着身体就飞了起来。当时,他所在的海军陆战队驻扎在那栋旧办公楼里,守门的士兵正在等一辆水罐车。然而,一辆黄色的梅赛德斯仓栅式货运卡车疾驰而来,车上装载的炸弹在大厅里爆炸了。整栋楼炸成碎片,冲向空中,和海军陆战队员的身体混在一起落到地面。特拉维斯神父感觉像做梦似地在空中飞,摔到地上,但身体没有撕裂的感觉。那黑色的爆炸能量转变为黑色的死寂。然后有人尖叫起来。他试图靠近别人,这时才意识到身体动弹不了。于是他也开始尖叫。他叫的不是救命,而是别压我,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就像三明治里的肉一样被夹在钢筋混凝土中间,他能感觉到瓦砾在移动。空气中全是灰尘,吸进的是灰,吐出的又是灰。他尖叫一声把灰尘吐出去,结果又吸了一口。再尖叫。然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我们找到一个。把那块石板搬走,他被压在下面。我们需要一辆吊车。”
一个身材瘦小、赤膊文身的海军陆战队员钻到特拉维斯身边,然后举起横梁,接着又推开石板,把他抱出去交给其他人。特拉维斯神父认识这个男人,还和他打过电话。这个男人在营救朋友时瘦小的身体中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就像危急时刻救下孩子的母亲那样。之后,他们一直保持联系,也会谈到这件事,但他没和事故中的其他人或死者家属联系。他没去勒琼海军基地或纪念会议。他害怕那个黑色能量,他害怕变故发生时不能控制自己的呼吸。
特拉维斯神父沿大腿两侧交换了一下跳绳,然后开始甩动绳子。他在亲身体验牛顿第三定律,即每个力都有一个大小相等的反作用力。时间是变量,被炸只要一瞬间,恢复却要用尽余生。或者正好相反?他想到了艾玛琳。
原本放在厨房的那把绿椅子已在谷仓里闲置了两个月,还没人注意到。诺拉想好了,如果彼得问起,她就说她正打算放回去。但那不过是一把绿色的木椅,谁在乎呢?然而这把油漆过的椅子很关键,这将是她的脚碰到的最后一件实物。她会踢椅背,把椅子踢倒。不过勒死这个环节并不容易,她还没有准备好。她用手扣住脖子用力勒时心里感到害怕。这种感觉让她窒息,身体变得僵硬、冰冷。她心想,如果把朗德罗杀死也许她就不用自杀了,就能得到渴望中的解脱,这才感觉好点。当然,她可能会蹲大牢,甚至要蹲很长时间。她会认罪,但谁不理解呢?就连玛吉都会理解,甚至支持。彼得也会理解,甚至还会嫉妒她。只有拉罗斯不会理解,他会崩溃。她看见他的脸,满面震惊和悲伤,他的脸似乎叠加在达斯提的脸上,是的,拉罗斯满面的震惊和悲伤。
这方法行不通,她想。
接着她又冒出另一个想法——他们的传统发挥作用了。真是绝妙的一招!那孩子的父亲把孩子送给了她和彼得,他们怎能伤害孩子的父亲呢?她闭上眼睛,回忆起她摇着拉罗斯入睡时那份浓浓的暖意,他的双腿从她腿上垂下去,温暖的呼吸一直传到她心底。
罗密欧从没忘记他的初恋,但他一般不喜欢女人,尤其是当她们衰老,变得像丑陋的秃鹰一样。她们尖酸刻薄的嘴皮子功夫可以撕碎一个男人。他总是试图安抚她们,总是给她们送礼物。因为工作上的便利,罗密欧常会留下几袋保留地会议的会务用品,譬如多余的T恤、鼠标垫、带软泡沫把手的握力器、迷你手电筒、钢笔、铅笔、水壶,甚至还有印着首字母缩略词和标记的羊毛织物。他把这些专门收集的东西放在他那个可使用轮椅的超大洗手间里。
今天,他从一个黑色的大号垃圾袋里选出几个礼物,这个袋子是他在一次部落学院会议后清理出来的。有可伸缩的握力器,但他心想,那些女人的爪子已经够强壮了。他把书签、商店赠送的帽子和已磨损裂开的廉价环保袋扔回黑袋子里。会上剩下的衬衫一向都是小号的,而需要安抚的几个女人穿的都是加大码,只有亲爱的皮斯老太太除外。皮斯太太比其他女人都好,身材小巧,也不那么刻薄。他为她拿了一件印有“糖尿病人五公里徒步行”的黄色小号T恤。他找到几条羊毛毯。他仔细看了看几个青蛙形状的拉链,但没有拿,因为太逼真了,没人想要。他卷起一个羊毛毯,来到养老院。
他并不总能进他们的房间,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让他进。养老院里有人不信任他,比如皮斯太太。她甚至在门上装了链子锁,因为有一次她不想让他进,他还是傻傻地坚持要进去。罗密欧开车去了养老院,走进大厅时,他看到了皮斯太太。她一看见他,就像老鼠一样快速溜走了,还用她那双大眼睛偷偷看了看罗密欧,同时迅速转身拐进房间,毫不犹豫地咔嚓一声锁上了门。
她曾是我最喜欢的老师,罗密欧伤心地想。她是所有学生最喜欢的老师,她还带我回她家,请我在她家吃饭呢。
现在不一样了,她几乎不接受他的礼物。但这儿有斯塔尔,是他的姨妈,或是母亲,又或是继母。他给斯塔尔带来了他获得的战利品,一条在边角处标有“戒酒帕瓦1999”的紫色羊毛毯。因为会员酒瘾反复发作,这些不错的羊毛毯留在赠品处没送出去。罗密欧敲响了斯塔尔的房门,想起治疗她重度关节炎的处方。她打开门,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
“来了个浑蛋!”她向其他访客喊道。
“哦,是他啊,”马尔文·桑瑞特对着维比德太太说,“让我们看看他。他很瘦,可衣服里面可说不好。”
“给我的吗?”斯塔尔接过紫色羊毛毯,毛毯摸着很舒服。
几个老太太坐在餐桌旁,热切地看着罗密欧。她们的眼睛明亮有神,视线扫过他全身,然后准确地停在了某一点上,他条件反射般地顺着目光向下看,果然拉链开着。
“二十头牛跑出了谷仓。”维比德太太尖叫道。
罗密欧用力拉,结果拉链卡住了。
这些老太太开始大声数数,等数到三十,他才连拽带拉地把拉链拉上。警惕点!小心!一定要小心!
“当心你裤裆里的小鸟。”马尔文咯咯地笑。
“注意,别把它的头捂住!噢,它要偷看我们!”
这几个女人假装要捂住眼睛。
这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的老师进来了。皮斯太太轻轻地走到另一把椅子旁,和罗密欧还有另外三个女人一起坐在桌边。她的咖啡杯还留在刚才的地方。
“你们怎么不让罗密欧坐?”
“坐下,坐下!”
“你怎么看起来糊里糊涂的?”
“他的脑子压在屁股底下了,也许他也不想把脑袋挤成糨糊。”
她们发出一阵嬉笑声。
罗密欧走进卫生间,锁上门,打开水龙头,小便,冲水。在水流声中,他轻轻打开药柜,没有他想要的。尽管药瓶上标着“放入直肠”,他还是拿了一瓶。还有一种止痛药压都压不碎,只能吞服。不过这瓶药是满的,而且还有一瓶一样的,少一瓶没人会注意。他用洗过的湿手捋了捋头发,重新系好细细的小辫子,确保裤子拉链拉好,然后走了出去。
“看到你真高兴,我的孩子,”斯塔尔马上说,“你还来看你的老姨妈,真好。请你离开时把门轻轻关上,好吗?”
他赶紧离开,关上门的瞬间,屋内哄堂大笑。这本该让他起疑心,怀疑这里面有问题,不过她们一向如此。
那晚回到家,他决定把那瓶直肠药换个瓶子卖出去,可他却吃了碾不碎的药片,吃的是规定剂量的三倍。他根据药瓶上的建议,喝了整整一杯水把药片吞下去,然后静静等待,什么反应都没有,于是他又吃了一剂。大概过了半小时,他看了看瓶子上的日期,又把瓶子放在歪斜的水晶灯下,凑近细看,这才发现上面的标签下还牢牢地贴了一层标签。他尝试用最长的指甲、刀片,但都没法把第二个标签刮下来。接着,肚子里一阵绞痛,他这才意识到药物正在那些老太太说的大脑所在之处发生作用。
上帝啊!他疼得想吐。他疼得直不起腰,一路跌跌撞撞,奔到残疾人专用卫生间。那天晚上,他频繁地跑卫生间,一直在冲洗马桶。那种绞痛好像是有钉子深深地钉进下腹部。那几个老太太的肠子里一定有石头,他想。她们怎么受得了?一剂药只要吃一点就够了。他一宿没睡。黎明时,他开始胡言乱语,筋疲力尽,身体脱水,饿得前胸贴后背,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没法上班。可还没完,其他症状又出现了。他的皮肤开始像火烧一样刺痛,鼻子肿大,脚仿佛不是自己的,嘴里发出异常难闻的恶臭。
整整一天,窗帘都没有拉开,罗密欧躺在他那睡袋堆里,经受着一阵阵呕吐、眩晕,还放着臭屁。电视屏幕上的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画面不稳,闪着亮光。他最喜欢的一个记者安·凯伦正在讲述一个关于大象语言的故事,内容让人安心。安说,当你听到这些叫声,那说明大象要交配了。公象吼叫起来,争斗开始了。他关掉声音,躺在睡袋里一动不动。他不敢乱动,生怕打破下腹部那脆弱的平静。
也许那几个老太太说得对,他的脑子长到屁股上了,现在拉肚子拉得脑子不好使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现在思维异常清晰,异常专注。他在想去哪儿卖掉藏匿的这些药,能卖多少钱,甚至能心算出总数是多少,还想好了怎么花这些钱。他想到抚养他长大的姨妈斯塔尔一味轻贱他,尽管她不怀好意地恶作剧,他还是会给她买日用品,把她的住处打扫干净,以免发臭。他回忆着大大小小的事。他该这样生活吗?他扪心自问。他应该忍受养老院里那几个老秃鹰残忍的捉弄吗?他怎样才能出人头地,怎样才能得到尊重?他应该去竞选公职吗?竞选哪个职位呢?如果他在部落委员会任职,他会立即宣布把泻药装在止痛药的瓶子里是违法的。然而,他花了更多的时间去回忆细节,组织语言,想象各种可能。还有消息。思考哪些消息对他有什么用。他从各个方面思考何种谣言能给他带来何种力量。他决心要挖得更深,进行调查,也许可以像《法律和秩序》的男主人公伦尼·布里斯科一样做一个公告板,把所有的信息都放在一起。
沃尔弗雷德梳理了他们的选项:他们可以逃,但麦金农不仅会亲自追捕他们,还会出钱让麦什齐格先把他们抓起来;他们也可以一直形影不离,这样沃尔弗雷德就能护着她,但这显然是说沃尔弗雷德也知道这事,他俩就失去了出奇制胜的先机。色诺芬曾整夜未眠,思考这个问题:我要等到什么年纪才会清醒?我这个年纪,沃尔弗雷德心想。因为很显然,他们必须杀掉麦金农。其实,这是沃尔弗雷德首先想到的,也是唯一的办法。但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他把几个选项都考虑了一遍。
怎么做呢?
首先排除枪杀,这样可能会被判刑。要么用斧头、短柄小斧、刀或石头杀死他,或是把他绑起来沉到冰下溺死,但这些方法也有风险。当沃尔弗雷德躺在渐渐消散的黑暗中想象每个场景时,他回忆起他和她是怎样穿过树林。她知道树林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很可能也知道哪些不能吃。她很可能知道哪些是有毒的植物。
第二天,他俩单独待在一起,他看到她用动物的一段筋把衣服缝好。他指指那件衣服,指指麦金农所在的大致方向,然后开始做动作:采摘东西,煮熟,麦金农吃掉东西,捂着肚子,然后倒地死去。她看了,捂着嘴直笑。他告诉她,他不是开玩笑,于是她咬着嘴唇,看看四周,在空中做了个洗手的姿势,仿佛害怕松针都知道他们的计划。然后她示意沃尔弗雷德跟她走。
她在树林里搜寻,最后找到几根锯齿状茎秆,上面垂着枯萎的黑色浆果。她在手上垫了一块布,摘了几个浆果,扎起来,包在布里。然后她在橡树林里找了一番,然后把包着东西的手插进一个几乎全部腐烂裂开的树桩旁的雪里。最终,她从雪下扯出几团深灰色的条状物,这些原本可能是蘑菇。
那天晚上,沃尔弗雷德用六只鹧鸪的胸肉、三只兔子的嫩肉、一个干瘪的土豆和女孩提供的材料做了一份高盐重口味的炖肉。他开了一小桶烈酒,确保麦金农在饭前喝光。炖肉对他似乎没有起作用。他们都走到各自的角落里,麦金农像往常一样继续喝酒,一直喝到火堆熄灭。
半夜,麦金农疼得翻滚、呻吟、尖叫,吵醒了他俩。沃尔弗雷德点亮提灯,发现麦金农的整个脑袋都变成了紫色,肿得奇大,眼睛都被肿起来的肉挤得看不见了。他的舌头像一条斑点鱼,从他变了形的嘴里伸出来。他似乎想摆脱自己的身体,拼命往木墙和壁炉上撞,在成堆的毛皮和毯子上翻滚,震得枪从木钩上咔嗒咔嗒地掉下来,弹药、丝带和驯鹰铃也纷纷从架子上落下来。他的肚子从背心里凸出来,像大圆石一样又圆又硬,手和脚肿得像个气囊。沃尔弗雷德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东西,但他明白不能攻击麦金农,不能招惹这个怪物似的家伙。那个女孩,尽管没笑,似乎挺开心。
麦金农一会儿滚到沃尔弗雷德左边,一会儿滚到他右边,现在又滚到他脚下。沃尔弗雷德努力不去理会这场死亡的惨剧和满地的狼藉,准备离开。他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抓起雪鞋和两个包。包里放着他的书、两把枪、弹药,还有他事先做好的薄饼。他把两块毯子叠起来,另一块准备裁成裹腿布,他和女孩各带了四把刀。他拿了两支枪、弹药和一大箱火药。他还拿走了盐、烟草、麦金农金贵的咖啡和干肉。他没拿太多硬币,尽管他知道哪个空心圆木里藏着这个商人的小金库:一块金表,还有麦金农很少戴的一只婚戒。
麦金农肿胀的手在衣服上乱抓,衣服上的线都崩开来。当沃尔弗雷德和女孩溜出去时,他们听到他喘着粗气,与毒药抗争。肿胀的舌头让他很难把空气吸进他那紫色的大脑袋,然而他还是虚弱地朝他们喊。
“孩子们!你们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们从门外能听到他的双腿撞击着坚实的泥地,肥胖的爪子疯狂地拍打着空木桶,想找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