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平日弥撒后,诺拉来到特拉维斯神父的办公室,坐下等他。神父常在走廊里被人截住。今天诺拉同样听到有人在讲话。特拉维斯神父听着,偶尔问个问题。两人在讨论修理地下室墙壁的细节,也许是窗户。寒气侵入屋子,到了春天会渗水、渗泥,有蛇出没。教堂周围总有蛇出没,有时教堂里也能看到。除了这个地区,还有平原上的一些地方,一直到加拿大的马尼托巴省都是这样。那儿的岩石下有古老的蛇窝。每年春天,大量的蛇聚集在窝里,赶也赶不走。
诺拉素来不怕蛇。蛇会被她吸引而来。眼下就有条性情温和的束带蛇,嘴边有条红线,身上有黄色斑纹。你好,美人。那蛇无声地盘踞在装着书籍和小册子的书架底下,接着停下来,伸出舌头感受周围的气息。不如跟你聊聊,诺拉心想。他还没来,我觉得他也不愿见我,他觉得我很软弱。反正我有话也没法与人说。我不愿想那些不好的,但我没法一直按捺住这些念头,不是吗?玛吉会好起来的,会好好长大的。拉罗斯也会轻松很多。我对彼得现在又爱又恨,你知道吗?我真快受不了他了。我知道自己不该那么贪睡。谁会注意到一张老旧的绿色椅子呢?蛇会注意到。你会注意到,或者当我清理鸢尾花花圃时那里的蛇会注意到。当你想离开这儿时,一切都让人激动,或者说兴奋?阳光照进来,准确地说是闯了进来。活着可以看到这些,活着可以看到午后的阳光破窗而入,一缕暖阳落在我的鞋上。蒸汽起来了,在水管里咝咝作响。那声音听着让人心安。或许是我眼花了。不,架子下没有蛇,那不过是条黑色尼龙绳。
“诺拉!”
“我只是在这儿等你,想着你或许有空。”
特拉维斯神父站在门口。她威胁过他,竟然还敢来,真烦人,他心想。她可能比一般人更敏感,她说的自杀可能是认真的。他不该再拿牺牲的海军士兵跟普通人做比较,他当时也不该大笑。
“我开着门,看到了吗?别再把胸贴过来了,好吗?”
“不会了。”诺拉说。
“最近怎么样?”
“好些了,不,没有。”
特拉维斯神父叹了口气,然后扯下一节卷纸,让它顺着桌面滑过去。诺拉伸手抓起纸,擦了擦脸。
“我也不想那么想。”她伤心地说。
“我都听到了。”特拉维斯神父说。
“我把您书架下的那段绳子当成了蛇。”
他俩都向书架下面看了看,那儿什么也没有。
“也许那儿之前确实有条蛇,”特拉维斯神父说,“它们喜欢有热水管的地方。”
“确实。”她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它看成绳子。”
特拉维斯神父等着她继续说。热水管时而发出咚咚声,时而咝咝响。
“绳子吗,”他问,“怎么会看成绳子呢?”
“我也不知道。”
“因为你有那种打算?”
她点点头,没说话。
“你打算上吊?”
她一下僵住了,然后含混不清地说道:“别说出去,求您了。他们会把他带走的。玛吉已经恨上我了,我不怪她,可我更恨我自己。我是个不称职、很不称职的妈妈。我让达斯提跑到外面去了,没看好他。我罚他上床睡觉,因为他淘气,弄得到处都是手印。他上楼去了,拿了根棒棒糖。他爱吃巧克力,是以前,以前爱吃巧克力。都是玛吉挑唆的。玛吉那天病了,要么可能是装病。玛吉挑唆达斯提淘气,我就罚他上床睡觉,可他偷偷溜出去了。”
“你怪玛吉吗?”
“不怪。”
“你确定?”
“刚开始我脑子没现在清楚,也许怪过她。但是,现在不怪了。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是的,可要是我一直怪她,我不知道,那肯定不是好事,对吧?”
“对。”
诺拉把手掌摊在膝盖上,审视着。
“自责,肯定也不是好事。”
她突然转过头,头上黄色的饰物像火焰一样闪闪发亮,划过空中。她小心翼翼地把脑袋贴在桌子上。
“我吼他了,特拉维斯神父。声音很大,把他吓哭了。”
诺拉离开以后,特拉维斯神父盯着桌子上的电话。她有自杀的打算,但讲出达斯提最后一天的事后她好像卸下了心里的大石头。她脑子好像很清楚,不肯承认她可能会伤害自己。她还求他不要告诉彼得,不要再增加他的负担。她说彼得会垮掉的。对此,特拉维斯神父毫不怀疑。可要是他妻子自杀了,他更谈不上振作。他拿起话筒,但又放了回去。诺拉离开时,似乎放松了很多,她穿着白色跑鞋,脚步轻快。她已经答应他,说要是再有这种念头,就来跟他聊聊。
沃尔弗雷德砍下一块被黄鼠狼咬过的麋鹿肉,拎到小木屋里,放进堆满雪的锅里。他把火生得不大不小,把锅吊在火上煮。他从小女孩那儿学会了采摘金红色的浆果,这种冬天有点干瘪的浆果可以给肉增加一丝微臭却好吃的味道。她教他怎么用沼泽植物粗糙的叶子泡茶喝,她教他辨认岩石上淡而无味但可以食用的地衣。半天的时间过去了。
女孩的父亲麦什齐格和两个手下走了进来。麦什齐格精瘦,让人心生畏惧,两个手下鬼鬼祟祟。麦什齐格瞥了女孩一眼,然后就转过头去,他拿毛皮换了朗姆酒和枪。麦金农告诉他,想喝个痛快,先离贸易站远点。那天麦什齐格杀死了女孩的几个舅舅,还把靠近他的人都捅伤了。他割下了明克的鼻子和耳朵,现在他先是想要回女孩,接着又提出赎回她,不过麦金农不肯回收卖给麦什齐格的任何枪支。
麦什齐格离开后,麦金农和沃尔弗雷德轮流去小便,又拖了些木头进来,然后从屋里锁上木头窗,给武器装上弹药。大约一周之后,他们听说麦什齐格杀了明克。女孩低下头,哭了。
作为一个职员,沃尔弗雷德的价值远比他自己意识到的要大得多。他厨艺好,只要有面粉和酵母就能做出面包来。他带着父亲的酵母走遍了半个北美,总是在寻找新的食物来源。他快要把麦金农带来交易的石磨面粉用光了,而那些印第安人一口都没尝过。沃尔弗雷德已开始把菰米磨成粉,加在他们剩下的面粉里。去年夏天,他堆起一团泥,从中间掏空,做了个泥炉。每个星期的面包就是他用泥炉烤出来的。面包烤得发黄时,麦金农出去了。漆黑的冬夜里,面包的香味深深地触动了他的酒瘾,他开了一桶酒。他们原来有六桶酒,现在已经变成了五桶。在无数次的陆上运输途中,麦金农把好酒装进了自己肚里。通常,每次有酒运来,他都会喝那种没有稀释过的烈酒;这是那些混血印第安人背过来,不断供应给纯种印第安人的。现在,他和沃尔弗雷德坐在两个木桩上,一起喝起酒来,旁边是暖和的炉子和跳跃的火堆。
在温暖的火圈外,雪吱吱作响,星星也在深邃的天空中跳动。那女孩没喝酒,坐在他俩之间,想着烦心事。两个男人不时看看那女孩火光中的侧影,她脏兮兮的脸像涂上了一层金。两个人喝酒的同时,面包烤好了,他们郑重地取下滚烫的面包,就往外套里放。女孩掀开身上披的毛毯,伸手来接沃尔弗雷德递给她的面包。沃尔弗雷德给她面包时才注意到她的衣服从正中间被撕开了。他望着她的眼睛,她朝麦金农瞟过去。接着,她低下头,接过面包时,用胳膊肘按住撕裂的衣服。
他们坐在木屋内的小木桩上,围着一个大木桩吃东西。木屋是很多年前建好的,以那个大木桩为中心,正好用它来当餐桌。
沃尔弗雷德上下审视着麦金农,弄得这位毛皮交易商终于问他:“怎么了?”
麦金农松软的肚子像膀胱一样胀得鼓鼓的,双腿像螃蟹腿似的,胡子上沾满口嚼烟的污渍,眼睛跟疯猪一样血红,红头发像怒气冲冲的红甘蓝,嘴唇像蠕虫似的,牙齿黑乎乎的,口气臭得能把你熏得逃到一边去,鼻毛上粘着鼻涕,滴下来,弄脏了沃尔弗雷德用墨水画得整整齐齐的表格。麦金农打枪百发百中,拔钉锤玩得神乎其技。沃尔弗雷德见识过他的厉害,麦金农曾经用锤子打中那天跟踪麦什齐格的一个手下,是个危险的家伙。可是,沃尔弗雷德嘴里咀嚼着,眼睛怒视着,心里异常难受。生平第一次,沃尔弗雷德渐渐看懂了他早该明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