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克的女儿一脸忧郁地看着高吹雪下个不停,沉思着:我得自己生堆火,晚上那老浑蛋肯定不会让我靠近他的火堆。借着火光,我还能除掉裙子和毯子上的虱子。可他再干那档子混账事的话,他身上的虱子又会爬到我身上,她仿佛看见自己抽出他腰间的刀插进他肋骨间。
另一个人,就是那个年轻的,他是个好人,可他无能为力。他不知道那个狡猾的老浑蛋在搞什么勾当。她越挣扎,那老癞皮狗越来劲儿。那个老浑蛋知道怎么一下子制伏她,让她无力反抗。
鸟儿不再鸣叫,安静下来。那天下着雪,雪从树上落下,她用雪将身子擦得通红。她脱掉所有的衣服,赤身躺在雪里,一心求死。她忍着不动,严寒刺骨,她心脏里似乎塞满了冰,让她异常痛苦。有人从另一个世界来了,这个灵魂身上散发着淡蓝色的光,没有清晰的轮廓。这个灵魂照料她,给她穿上衣服,系好鞋,拂去身上的虱子,给她裹上新毯子,说道:“再遇上这种事,来找我,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这狗真臭!”诺拉说。
“我再给它洗洗,”彼得回道,“它天生就有些味道。”
狗深情地望着诺拉,两次冲她弯下身,试探着想把鼻子凑近她的膝盖。
“可别!”诺拉对狗说,她瞪着狗充满疑问的眼睛。它坐下,露出惊奇的神情。
“你臭死了!”诺拉又说。
狗气咻咻地咧开嘴,对诺拉说的每个字都做出了反应。
它曾游荡在外,跟别的狗打架。彼得听到树林里传来其他狗的吠叫。有几年冬天,保留地的狗成群结队,一起追赶并慢慢杀死公鹿。他以前在自家地里射杀过几只狗。这只狗回来时鼻子上有块伤痕,尾巴断了,一只眼睛也受了伤。
“那只眼睛以后就是血红色的了。”诺拉说。
“这狗还挺惜命的,”他说,“我把它拴起来,养在院子里。”
“要给它绝育吗?”
彼得没吭声。
“它可能吃了鞭炮,看到这儿没?它嘴巴的一边全都肿了。”
“好吧,看样子它有些来历,是从某个地方来的。”彼得一边说一边揉着狗的全身,狗高兴地直哼哼。它满足地闭上眼,那张撕裂的嘴唇间露出了尖牙。彼得大笑起来。“这狗叫归叫,但眼神是开心的,”他说,“连那只受伤充血的眼睛也一样。”
“我们不能留下它。”诺拉说。
“我们必须把它留下。”彼得回道。
诺拉身子一僵,转身离开房间。狗的目光紧随其后,若有所失。
彼得摸它的耳朵和脖子,轻声道:“嘿,你知道点什么!我就知道你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摸着狗,不觉间走了神。他的思想放松下来,因此当那些话缓缓出现在他脑海中时,他并不沮丧。
“那天我看见了达斯提。”在彼得的脑海中,那狗似乎对他说“我身上附着他的灵魂碎片”。
彼得将饱经风霜的宽阔额头抵在狗的前额上。
“我没疯,对吧?”
“你没疯,”狗说,“正常人都会这么想。”
二月中旬,南风吹遍各处,融化了冬雪,敲打着门窗。朗德罗穿着衬衫出门给卡罗拉加油,没留意到彼得的车就停在怀特便利店门口。彼得拎着几组还滴着水的六罐装的冰镇啤酒——两人都看到了对方。朗德罗转过身,看着读数表上快速上升的数字直皱眉头。
“我懂。”彼得突然来到他身旁,“我花了三十美元才把油加满。”
自从朗德罗将儿子送到拉维奇家,两人就再没讲过话。朗德罗点点头,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诺拉带孩子们去了迈诺特,”彼得说,“他们打算在那儿过夜,我今晚要痛痛快快喝点酒。”
他问朗德罗要不要来家里坐坐。
“好啊。”朗德罗答道。说这话时,他没想着喝酒,可当他开了十英里,越过保留地边界去拉维奇家时,他却想喝酒了。他现在每天还是想大醉一场,但只是习惯性地想一想,从没喝过。车轮碾过拉维奇家的车道发出刺耳的声音,拉维奇家附近修剪过的常绿植物上还挂着薄薄的雪。朗德罗看着一动不动的窗户,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差点掉头离开,可彼得已站在门口朝他招手。
朗德罗慢腾腾地下了车,彼得示意他进门。朗德罗认出了彼得身后站着的那条狗,那是原来自家一直喂着的狗。狗也认出了朗德罗,跟他交换了一个熟人相见的眼神,然后转身走了。连他家喂过的狗都来这里住了,可屋里丝毫没有味道。诺拉一闻到有什么味道就会点上除怪味的无味蜡烛。她的屋子里从来闻不到一丝生活的气息,没有旧衣服味儿、腐烂食物的味道,就连正在烹饪的饭菜味儿也没有,因为诺拉会用油烟机将味道都吸到屋顶排走。但没味道也是种味道,朗德罗记得这味道。
他把鞋脱在门口,穿过铺着地毯的客厅,和彼得一起坐在擦得光亮的老家具中间。客厅和厨房之间有个长长的岛屿状柜子作为隔断。他想都没想,也许是记性太好,彼得径直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他开了一罐冰镇啤酒。他坐在桌旁,邀朗德罗打开啤酒一起喝,朗德罗照做了。与平常不同,朗德罗不再像旁观者那样清醒地审视自己的想法。那一刻他暂时忽略脑子里的想法,坐下喝了口啤酒。同时,他那满是孔隙的脑袋像海绵吸水一样记下这个举动,随后脑细胞才开始慢慢理解其中的意义。
“谢了。”彼得说,目光却盯着桌子。
“谢谢。”朗德罗也说道,两眼看着啤酒罐。
两人任由心情裹挟。他们起初随意闲谈,谈朗德罗照顾的病人,谈艾玛琳所在的问题学生寄宿学校,艾玛琳算是学校的主管,但也得给学生上课。他们又说起农场,说起彼得卖木材的工作,还有彼得在西内克斯的工作,以及其他为还债打的零工,说起他还得继续打零工才能维持农场的运营。两人喝完一罐,又开了一罐。四五罐酒进肚后,朗德罗有些晕,但酒已下肚。他尽量保持平静,打算慢慢喝这一罐,可脑袋嗡嗡作响,脑海中不断浮现不在场的儿子。他和彼得惺惺相惜,却做不成朋友,这痛苦掀起了第一阵情感的波澜。这种感觉在喝下第二罐后很快消失了。朗德罗举起大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脸上坑坑洼洼的,倒不是痘坑,而是小时候出水痘落下的疤痕。那场水痘险些让他失明。他想换个话题,调节一下气氛。
“千万得给他打新型水痘疫苗,我的脸就是水痘搞的。”
彼得的目光锁定在朗德罗脸上。诺拉每隔一段时间就大发脾气,已让他不再轻易发怒,他总是用平静来浇灭她的怒火。他轻微的恼怒都会引爆她阴沉的怒火。此刻,他突然感到肋下剧痛,一时间无所适从。他没意识到自己的疼痛,也许只是不愿承认。
“水痘,嗯?”
“对。”
“我还以为你这脸是被铅弹打的呢,我是说,不知哪个拿猎枪的浑蛋打的。”
彼得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他不安地跳起身,将狗放出屋,接着又从塑料包装里取出一罐酒。彼得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觉得很痛快。为什么要憋着不说?可朗德罗会怎么想呢?
朗德罗突然深感沮丧,默默地将话吞进肚子。同时,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然后伸出手。彼得甩给他一罐啤酒,站在那儿,好像要动手。朗德罗突然睁开眼,跳起来,拿着啤酒罐——称不上是什么武器——迅速砸向彼得的太阳穴,但没打中。彼得弯下身,猛地朝朗德罗扑过去,想把他按倒在地。朗德罗双膝抬高,彼得必须贴近才能打他一拳,而朗德罗借机紧紧夹住彼得的头部,将他翻了过来。两人就这么打了起来。他们打翻了桌子,各自站在桌子一边,羞愧地瞪着对方,张着嘴,喘着粗气。
“好吧,”彼得开口说,“不能再喝了。”
外面传来了狗吠。
“你了解我的。”朗德罗说。
“是啊,”彼得说,一边将桌子摆正,“妈的。”
朗德罗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抱住头。
“来吧,狠狠揍我一顿。”他说。
“我巴不得。”
彼得依然感觉得到那骨子里的疼痛,他渐渐适应了。“我可以让你堕落成邋遢的醉鬼;我也可以埋伏起来,把你炸死。我有的是法子报复你,但那都无济于事。达斯提,我每晚都会梦见达斯提。”
“就算有拉罗斯也不行吗?”
“我还是会梦到达斯提,而且我觉得对不起你儿子,我是说,我爱你儿子。”
那句你儿子让朗德罗松了口气,他看着彼得。
“要是能让达斯提回到你们身边,就算要我的命都行。”朗德罗说,“拉罗斯是我的命根子,我已经尽力了。”
他们将桌椅摆好,又坐了下来,点点头,但都不再喝酒。彼得用手捂住脸,让椅子向后倒,两脚离地,继而又重新放好。他正视着朗德罗。
“说起那件事,”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以后再问吧。”朗德罗说。
他垂下眼,慢慢看向别处。他不知所措,心情绝望而沉重。他一直在等,等彼得夫妇提出正式收养拉罗斯。他起身出了门。他还需要再等一段日子。
皮斯太太望着地毯笑了,地毯闻起来还有股芳香剂的甜味。她倚在灰色天鹅绒躺椅上,脚下仿佛有一朵朵小花盛开。她把锡罐放到腿上。她近半年没犯过病了,但病根儿早就落下了。比利像波浪一样不时袭击她,她总是将他打退。现在正是芬太尼药性最强的时候,疼痛刚刚折磨着她这把老骨头,使她的内脏都疼得揪在一起。在药物的作用下,疼痛也正不情愿地离她远去。疼痛是不想放过她的,但倏忽之间她自由了。她的呼吸渐渐轻快起来,身子也好起来。皮斯太太的目光穿过透明镶板门,穿过扫过雪的院子,穿过一棵长满节瘤的苹果树和凌乱的栅栏,又向下穿过一条长长的斜坡,最后看到了公墓。
人们开始用太阳能草坪饰物和其纪念品来装饰亲人的墓地。八月,她和艾玛琳在地上打桩,挂了不少灯笼。这儿埋着她的一个女儿,生这个女儿时她差点儿难产而死。她母亲也长眠在这儿。那儿有块白色的墓碑,字迹模糊不清。她众多亲人和朋友,这些她深爱的人,长眠在这片长长的小山下。一小时后,这些逝者的家园就会被雪覆盖,发出白茫茫的光。
疼痛渐渐离开她,让她进入了轻松的梦乡。她梦见妈妈来看她,妈妈穿着那件极薄的旧外套,走上山来。她没有敲门,直接穿门而入,坐了下来。妈妈踢掉那双装饰着长绒毛的漂亮橡胶雨鞋,蜷缩到长沙发上,盖上荷粉色的薄毯子,开口说:“一切都很平静,一切都很明亮。”
“我知道,”皮斯太太说,“纱线应该用再暗些、柔和些的粉色,我没料到织出来是这种效果。”
“我在托顿堡寄宿学校念书时有条这种颜色的裙子,上面还有蓝白条的印花。好吧,我不是说裙子,那条裙子其实跟其他裙子一样,都是灰色的。我说的是饰带,饰带是粉色的。有时我们在头发上戴饰带或是彩色发带。当然只有特殊场合才这样打扮,毕竟那是军事学校,是从军事据点改造成工业军事学校的。”
“我每天还会想起你,”皮斯太太说,“我只有这么几张照片,但我记得你照片里的样子,我常看你的照片。”
她妈妈在毯子里瑟瑟发抖。
“你能把温度调高点儿吗?”
“好,你瞧!”
拉罗斯有个长柄夹子,可以伸缩使用。她将它伸长到墙那儿,调高了取暖器的温度。妈妈满意地叫出了声。
“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我来给你沏茶。”
“他们不给我们喝茶,我们只有牛奶、粥和兑水牛奶。脱脂牛奶算什么牛奶,嗯?我们就喝那种牛奶。老是有铃响。我们做什么都得听铃响,很快,你会发现铃声简直无处不在。”
“我现在还听得见铃声。”
“铃声就在你脑袋里嗡嗡响,是吗?”
“就像过节似的。”
“天哪,我的好女儿,我感觉热起来了。在那里,冰冷一直往我骨髓里渗。第一年时,他们拿走了我的毯子,我那条暖和的小兔毛毯。他们没收了我的毛边儿鹿皮靴,还有那件传统裙装和其他所有的东西。我的小贝壳耳环、项链,还有布偶娃娃。那娃娃还在下面的纪念品箱子里,对吧?他们将家人寄给我们的纪念品卖了。他们竟然卖我们的纪念品!想不到吧?”
“看他们干的好事!”
“我知道!那些年,他们剪了多少人的辫子,男孩的、女孩的,都剪了。”
“每年从各地送来几百个孩子,最远还有从伯特霍尔德来的。这样一来,他们每年就要剪掉几百条辫子,那些辫子都去哪儿了?”
“都织进我们的床垫里了吗?难道我们睡在自己的头发上吗?”
“假如他们一把火烧了我们的辫子,你总该记得那种味道。”
“可没有辫子,我们就没了力量,就会死。”
“看看这张照片,”皮斯太太说,“一排排的孩子穿着硬邦邦的衣服,站在一栋砖砌的大楼前面,瞪着愤怒的眼睛。”
“看看那些小孩,我觉得,他们是为我们这些人牺牲的,穿着让人瘙痒的衣料接受驯化。”
“这类照片很出名,他们用这些照片来表明我们也能被驯化成人。”
“政府吗?他们那时想把我们赶尽杀绝。那个写《绿野仙踪》的家伙,对吧?你还有他的剪报呢。”
拉罗斯拿出几片报纸碎片。
“呐,就在这儿。”
《阿伯丁周六先驱报》(1888)
法兰克·鲍姆
……高贵的印第安人已经灭绝,少数苟活下来的只会哭着抱怨,只会卑贱地舔舐敌人的双手,哪怕那双手曾打过他们。强者理应武力征服弱者,文明理应取代野蛮,白人是美洲大陆的主宰。为最大限度地保障边疆定居点的安全,应全面灭绝余下的印第安人。为什么不灭绝他们呢?他们的辉煌已经逝去,他们的精神已经崩溃,他们的刚毅气概已经不再,与其让他们卑微地苟活,不如让他们解脱。
1891
法兰克·鲍姆
……我们仅有的安全感有赖于印第安人的灭绝。过去的一个世纪,我们已对他们犯下累累罪行,如今为了保护自身文明,又何须介怀再添一笔罪行,将这些野蛮难驯的生物从地球上彻底抹去。
“好吧,”皮斯太太说,“我们还活着,这真是奇迹!”
“这里不是奥兹国。”她妈妈说。
“你的墓里倒像个奥兹国,那些绿色的光。”
“那儿冬天可没有罂粟花。”
“我这儿还有更好的东西。”
皮斯太太四下翻找,她把芬太尼药贴放在玫瑰锡罐底部,上面盖着各种纸片和纪念品。白色的药贴上印着绿色字母,装在半透明的袋子里。她使用这些药贴很小心,她本该在痛症出现前贴上药贴,但芬太尼会让她神志不清,她不喜欢这样。因此她会忍着痛苦,直到疼得大脑一片空白才贴上。药贴慢慢地发挥药效。她眼下使用的药量几年前足以要了她的命。
“是灭绝还是教育?”
“只要将痛苦带走就好。”她说。
“我们能当老师真好,我们可以好好地爱这些孩子。”
“有好老师,也有坏老师。孤独排解不了。”
“孤独扎根在人的心里。”
“延续了一代又一代,他们说整整四代人。”
“也许它终将在这男孩这儿结束。”
“拉罗斯。”
“也许他最终会平安无事的。”
“很有可能。”
躺椅让她觉得更加舒服了,空气里传来滴答滴答的声音,轻柔的蒸汽声响如溪流淌过她身旁。她伸出双臂,母亲握住她的双手,她们飘了起来,她就是这样和母亲见面的。母亲死于肺结核,外祖母和曾外祖母也死于这种病,这无情的疾病会在母亲死前通过母亲传给孩子。肺结核要了母亲的命,皮斯太太安然无恙。1952年,她一直在疗养院,那一年异烟肼和含异烟肼的迭代药物竟奇迹般地治好了这不治之症。
“我相信,我也会像你那样死去,所以不跟任何人和任何事产生牵绊。如果你麻木了很多年,”她对母亲说,“然后突然有了情感,这起初很令人生厌,像生了病似的。可时间一久,你就会适应了。”
“你不是平白无故活下来的,对吧?”
“为了那些孩子,”皮斯太太说,“为了跟他们一块儿编织,给他们做参加帕瓦仪式的衣服,把他们带大,领他们跳舞,跟他们一起喝茶,那时我只往他们的牛奶杯里放少量咖啡。”
“你现在还见他们吗?”
“那些还活着的,时不时能见到。其中有朗德罗,自然不用说。那个罗密欧也会过来,我还听人说起其他孩子的事,有成功的有失意的。”
两人依然手牵手在空中飘荡,她母亲大声说:“我也想把原来没能给你的爱全都给你。我不想死,不想抛下你一个人,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多好啊!”
诺拉硬拉着玛吉去做大弥撒。跪下祈祷时,玛吉却一屁股坐到长条木凳的边缘。母亲用胳膊肘推她,但玛吉往旁边一滑,躲到诺拉够不到的地方。玛吉这个狡猾的动作惹怒了诺拉,她伸手去打玛吉,她用手背打了玛吉一下,抓住她,将她拽回原位。诺拉的动作又快又准,玛吉吃惊地张着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周围似乎没人注意到刚才这一幕,只有特拉维斯神父走上布道坛时瞥了一眼。
特拉维斯神父很久不布道了,他只讲故事。今天他讲的是圣方济各的故事,讲他怎样向鸟、鱼、忠诚的兔子传道,后来应村民的请求,将意大利的一个村庄从一只饿狼的嘴里救下来。
特拉维斯神父从布道坛上走到教堂过道的中间,表演圣方济各和狼相遇时的情景。特拉维斯神父绘声绘色地说:“那只古比奥的狼体形巨大、好食人肉。圣方济各来到村子,沿恶狼留下的脚印走进树林,见到了那只狼。在此之前,没人胆敢挑战那只狼,狼看到圣方济各毫无惧色的模样很是吃惊。它听了圣方济各的话,同意不再袭击村庄。狼将爪子放到圣方济各手上,承诺必将践约。人若言语冷静,周身散发平和之气,他的话就连狼也会听从。”
玛吉心想,说得对,但有时你还得咬上一口才行。
圣方济各带着狼回去见古比奥人,让双方互相承诺。古比奥人同意为狼提供食物,它可以每天到各家各户,接受人们的食物。相应地,狼承诺不再袭击村民。在村民的见证下,狼再次将爪子放到圣弗朗西斯手中。它翻身打滚,接着蹲坐在后腿上,一声长啸,以此立下誓言。古比奥人和狼从此和平相处。后来狼寿终正寝,古比奥人将它埋了,为它立了墓碑,以示悼念。
玛吉忍住怒气,因为她想听故事,但等特拉维斯神父的故事一讲完,她又从妈妈身边挪开,这次躲到了诺拉够不着的地方。
人们害怕狼吃人,所以才听它的话。玛吉对此深信不疑。
所有人都知道彼得收养了以前在林子里流浪的那条狗,然而一天下午,它没走平常的路线,反而来到朗德罗家。因此,当朗德罗出门去社区——阿万正在那儿等着换班——值班时,他将狗哄到车后座,打算送它到拉维奇家。
朗德罗原本只打算将狗留在门口。但彼得开了门,他把狗领回去后,突然开口。
“我们该把上次没说完的话说完。”
“我快迟到了。”朗德罗说。
“耽误不了你多久,”彼得接着说,“进屋坐坐好吗?就五分钟?”
朗德罗耸了耸肩,在门口准备脱靴子。
“不用,不用脱鞋了。”彼得说。
朗德罗在桌子旁坐下,摸着桌沿。他不想说话,不想谈那件让他害怕的事。他越来越紧张,心跳越来越快。
“那个协议,不管它叫什么……”彼得开了口。
朗德罗只是点点头,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头。
“问题是……”彼得说。
朗德罗的心跳差点停止。
“问题是,”彼得接着说,“这事对他有什么影响?”
朗德罗的心又跳了起来。
“对他有什么影响?”朗德罗无力地重复道。
“他很难过,”彼得说,“他很想念家人,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条路后面就是你们家,每当我们路过时,我能从后视镜中见到他的表情。他安静得出奇,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从前的家。”
彼得说不下去了。他没提拉罗斯偷着哭,没提拉罗斯用手打自己的脑袋,也没提拉罗斯悄悄问他我真正的妈妈在哪儿,他说不出口。
朗德罗领会了彼得的意思,开口说:“我觉得我是在利用他消除自己的愧疚,这是我们的传统做法,时代不同了,可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我想要……”
朗德罗的声音弱了下去。“帮忙。”彼得在心里紧接着说。
这的确帮了忙。没错,帮了很大的忙。我们和拉罗斯在一块儿时,满脑子都是他。我们爱拉罗斯,他是个好孩子,朗德罗,你们把他教育得很好。他来我们家,这对诺拉好,对玛吉也好。这对我们都好……但这对拉罗斯的影响呢?我是说,他正在帮诺拉恢复,很了不起!但艾玛琳可能会为此心碎。
“哦,”朗德罗说,“她掩饰得很好。”
“诺拉不会掩饰,”彼得说,“她动不动就发火。”他不安地挥挥手,指指周围的地方:客厅、餐厅,还有厨房。两人陷入了各自的心事。自打进屋以后,朗德罗觉得越来越不安、压抑和恐惧。他一走进一尘不染的房间或大楼就有这种感觉,这儿就是如此:在这里,秩序吞噬了生活。从前,朗德罗的生活一度充斥着嗡嗡声、睡前点名声、哨子声、铃声、分格餐盘摩擦声和度日如年的寄宿学校生活。有种实施可怕的军事暴行时的整洁。
“我什么也不能动,”彼得说,“她会把东西放回去。她心里有把尺子,东西哪怕有一点变化她都能觉察。相信我,她肯定已经发现我们打翻桌子的事了。”
朗德罗点点头。
“我真恨不得……把她这个敏感的开关给关了。”彼得说。
彼得说完觉得对不起诺拉。他们这房子虽然很新,却有不少彼得父母和祖父母留下的物件。诺拉搬进来后,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些老物件,这让彼得很欣慰。
“我是说,有时,她能想开些就好了。”他补充道。
“你想让她重新快乐起来。”朗德罗说。
“快乐?”彼得重复着,觉着这词既怪异又古老,“最糟的是,她老把火撒在玛吉身上。但她确实一直在努力,她是个好母亲。我起初想把拉罗斯给你们送回去。我觉得你们这么做不对,没有拉罗斯她也能好起来。但我后来意识到,要是把拉罗斯送回去简直会要她的命。”
朗德罗想起艾玛琳,想到她在汗屋里身体蜷缩的可怜样。
“可拉罗斯该怎么办?”彼得说。他呼吸急促,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知道自己要说的话会让诺拉像野兽般哀嚎,就像有时孩子们熟睡后诺拉会躲到谷仓里这么哭,以为这样就没人听得见。拉罗斯这孩子,”彼得说,“我们也该为他着想。我们两家应该一起照顾他。你懂的,我们应该让两家的日子都好过一点。”
“哦。”朗德罗说。
好像突然明白过来,朗德罗既感到震惊,又松了口气。他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无力,将头抵在桌子上,彼得看着朗德罗中分的头发、他的长辫子,还有他叠放的无力的手臂。他突然暗暗鄙视朗德罗,脑子里想象自己用斧子砍下朗德罗的头,想象这之后的狂喜,那可能会持续一小时,也许两小时。他一早就把那堆柴火叫作朗德罗,脑子里想着朗德罗,他劈的柴也越堆越高。要不是因为拉罗斯,他心想,要不是因为拉罗斯。可后来,他满脑子都是拉罗斯那张伤心的脸。
朗德罗走后,彼得躺在客厅的地毯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他将手放在前额上,胃里也跟着风扇叶一起旋转。他不善于跟人打交道,跟朗德罗谈拉罗斯的事对他来说很不容易。彼得身高六点二英尺,经营农场,所以身强力壮,但脚踝、膝盖、腰和脖子却不太好,身上随便哪个关节都会疼。可他的应对方法就是忍耐。这是中学教练教他的。这儿以前是他家的农场,后来家人去世了,只剩一个兄弟,住在佛罗里达,他从自家兄弟的手上买下了农场。彼得家是俄国和德国移民,很久前就住在这儿,当时他们可能还从地上捡过水牛骨头呢。
心情好的时候,彼得会把拉罗斯和玛吉抛到空中。孩子们从空中落下,看到彼得那张斯拉夫式不苟言笑的脸上挂着笑容。他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半夜入睡。他干着好几份工作,还打理着农场,可活儿总是干不完。他是在法戈遇见诺拉的。此前两人都在北达科他州立大学读书,让人惊奇的是,两人从没在普路托镇遇见过。普路托镇是个鲜为人知的小地方,里面有几栋老建筑,一家勉强维持的杂货店,几家礼品店,一家西内克斯便利店,还有一家新开的美西银行。彼得家的农场在镇外,马恩——诺拉的妈妈——小时候曾在那儿生活过,她家的那片地已出租,但有时他们还会去看看。比利·皮斯死后,家里日子不好过,她带着孩子搬到了法戈,后来因为某些人,也就只叫孩子们的中间名了。
彼得从一开始就迷上了诺拉。她身材漂亮,身体韧性又好。她将一头棕黄色的头发染得更明亮。若顺其自然,到了冬天,她的头发就会变成与他肤色相同的棕色。她长着啦啦队队长般精致可爱的脸,眼睛上挑,透着精明。她让人难以捉摸,常常一个人想心事。不管他费多大心思都无法理解她。哪怕她就站在面前他也猜不透她的心思。有时,她那双无情的深色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她面无表情,仿佛是面新刷的白墙。他摸索着找寻她心扉上的隐秘的铰链。她有时会在床上热烈地回应他,红润的脸上洋溢着温柔,眼里满是喜悦与爱意。那是真的,对吧?他已分辨不出。
他该怎么把这事告诉她呢?他和朗德罗定好了计划,两家共同抚养拉罗斯,大致按月交替,免得另一家太难熬。他说的时候得小心点。他打算在谷仓里告诉她,即使她在那儿哭闹都不怕。他已经能心平气和地看着诺拉尖叫,大喊,咒骂,发怒,悲伤,痛苦,暴怒,饮泣,恐惧,发脾气,大发雷霆,宣泄,唱歌,祈祷,继而恢复平日里可怕的平静。
有时他们会在这寻常的平静中做爱,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粗鲁。她没原谅他,但却接受了他。他或许是个浑蛋,但绝不会再伤害她。每当她在上面时,他就会说,好吧,使劲打我。她会说,谢谢,不用了,我宁愿你一直欠我。他们安静地做爱,或许有点温柔,或许有点怪异,或许是假装的。她会哼出声来。但不像以前,她现在哼的是真正的曲子。到了第二天,他想起那调子,尽管说不出她哼的是什么词,但听上去却有些狡猾和嘲讽。她美好、温暖的回应像热流一般传遍他全身,这有时让他充满力量,有时却像毒药般腐蚀骨髓。
他和朗德罗商量好两家共同抚养拉罗斯之后,诺拉似乎知道了。她来找彼得,迫切而甜美地和他做爱。事后她依偎着他,将他推了推,好让自己躺得舒服些。他开不了口。等早上再说吧,他心想。等玛吉上学之后。
“你就像只鸽子。”他说。他往一个方向抚摸她的肩膀,仿佛抚摸她的羽毛。
“像只恶毒的鸽子,会把你的心啄出来。”她说。
“那会很疼的。”
“我控制不了自己。要是我疯了,”她突然问,“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她的声音听着很悲伤,因此他试着打趣道。
“嗯,你早就疯了。”
他感到胸前被她的泪水沾湿。哦,他说得太过了。
“没什么不好,我就爱你这种疯狂!”
“你为什么没疯呢?”
“我也疯了,在心里。”
“不,你没有,你没疯。你怎么没疯?我们失去他了,你怎么没疯?你不在乎吗?”
她的声音更加尖锐、响亮。
“你根本不在乎!你个冷血的浑蛋,你个纳粹。你不在乎!”
“嘿,”他说着,抱住了她。“我们不能两个人都疯了。不管怎么说,也不能都疯了。我们得轮着来。”
她沉默了,随即大笑起来。
“浑蛋,纳粹。”
她笑得更厉害了。她的笑感染了彼得,两人病态地狂笑,再次因为最初的相同的痛苦而失控。他俩抱头痛哭,鼻涕滴到床单上。
“你依然是我的鸽子,”他随后说,“我会一直爱你。”
但她让他害怕,让他的爱冷却。他听得出话里的犹疑,他突然觉得很孤独,那种身边有人却依然无法抑制的孤独。
后来,他在黑暗中醒来,抚摸她的肌肤,睡意蒙眬地许下从前那个奇怪的愿望。他希望融入她的身体,成为她。他希望能和她融为一体,一起在黑暗中摇摆。
是的,融为一体,他再次入睡时疲惫地许愿。明天,他还得把事情告诉诺拉。他不能在屋里说,不能让拉罗斯听到,得到谷仓去。得知两家要共同抚养拉罗斯,她一开始可能会像以前那样失控发疯,但必须这么做。一想到他们竟对拉罗斯做出这样离谱的事,他就无法忍受。
诺拉听到这件事时,她表现得很正常,一连几天都很正常。她早料到了。她很正常,直到看见那只老鼠。她倒不是怕老鼠,但你能在明处看到一只,就说明暗处隐藏着上万只。那只老鼠出现在车库门口。她将它逼到角落,想要踩死它,但老鼠从她鞋底下窜出去了。这一下子惹恼了她。那天,她不是一个人在家,玛吉和拉罗斯在院子里。这点她刚确认过。诺拉不准他俩离开院子,孩子们也知道她每隔十五分钟就会来检查。诺拉来到房子和车库之间的小泥屋。她很少进车库,因为这是彼得的地盘,是他的工作间。她很少开车出门,偶尔需要开车时,彼得也会帮她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彼得接了更多的工作后在车库的时间就少了。
她一进车库,浑浊难闻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带着老鼠的酸臭味儿。她退了出去,站在车库门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接着,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灯,又走进车库。车库里看不见的老鼠在四处乱窜,发出嘈杂的声音。彼得的工作台上满是细小的黑色老鼠屎,还有个放抹布的桶。她跑回车库门口,喘着气,接着又深吸一口气,再次进入车库。也许是桶底有粮食。一定是什么东西招来了老鼠。也许他准备的食物忘了封好。这儿看起来很整洁,谢天谢地,彼得不是个邋遢的男人,他自己的地盘也整理得很好。她打开第一个储物柜,这是他以前存放大件工具的地方,包括长柄剪刀、斧子、铁锹和小铲子。可眼前看到的一切让她忘了自己正憋着气。
储物柜的最高层上有个镀金纸板做的蛋糕托盘,上面都是老鼠屎,还有被老鼠啃过的生日蜡烛。第二个储物柜里也是如此,第三个、第四个也是如此。只有一个柜子例外,那儿放着她漂亮的黄色特百惠储藏盒,以前她还以为盒子丢了。盒里的蛋糕,除了彼得之前勉强吃掉了几小块,剩下的老鼠吃不到。她之前在蛋糕上撒了点与储藏盒颜色相仿的黄色糖霜,还用紫色糖衣做了几朵小花。蛋糕的样式不算复杂,上面写着孩子们的名字。她拿出蛋糕,在手里捧了一会儿。随后她拿起一块很轻、有些发干的蛋糕,用舌头舔了舔,咬了一口。什么味道都没有。她站在那儿,左手臂弯处抱着黄色储藏盒,将剩下的蛋糕都吃了,上面的小花,孩子们的名字,连老鼠都不吃的蜡烛也吃,即使蜡烛芯顶端已经烧黑了。她把手指上的蛋糕屑也舔干净了。将蛋糕吃得一干二净后,她回到厨房用热肥皂水洗好储藏盒。她原以为糖分会刺激神经,使她烦躁,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些糖分反而让她的心跳慢下来,淡淡的喜悦包围了她,让她感到像个傻乎乎的孩子。她还没走到沙发旁,脑子就几乎一片空白。
一小时后,玛吉和拉罗斯进了屋,他们饿了,还纳闷诺拉怎么没去看他们。他们发现她仰面躺着,面色凝重,像死了一样。她的嘴微微张着。玛吉将手指伸了过去,看她还有没有呼吸。
玛吉打了个滑稽的手势,示意拉罗斯悄悄走开。拉罗斯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走开。他们从餐具抽屉里拿出两把餐勺,随后玛吉拉开冰箱门,悄悄地拿出一盒蓝莓味的蓝兔牌冰激凌。他们小心翼翼地出了门,跑到他们在谷仓的藏身地,那是个温暖的小角落,他们可以打开彼得的小型取暖器,他们在那儿吃完了冰激凌。之后,他们把包装盒和餐勺埋到了谷仓外的雪地里。他们太爱冰激凌了。
罗密欧·普亚特走进死人卡斯特酒吧,看见坐在吧台高脚椅上的神父。特拉维斯神父是保留地有史以来唯一一位主动走出教堂、逛遍桌球酒吧的神父。他似乎很乐于扮作现实中的得人渔夫。他会在喘着粗气的“大眼鱼”身边坐下,甚至还会给那人买啤酒,诱惑那人咬钩。特拉维斯神父也爱钓真正的鱼。他钓鱼的方法也一样。你得在水草中抓住它们,他说。向软弱的人,我就作软弱的人,为要得软弱的人。向什么样的人,我就作什么样的人,无论如何总要救些人。倘若特拉维斯神父有文身,文的一定是使徒保罗的话。为救那些醉汉,他自己还差点成了醉汉,但那些都过去了。目前,他在教堂地下室举办了气氛热烈的互诫会。
尽管特拉维斯神父从未真正酗酒,十年前他却亲身体验了喝酒是如何上瘾的——起初只有一听啤酒,接着是一组六听,很快再加上威士忌,喝得人事不知。他惊讶地发现戒酒极其困难,因此有些同情嗜酒成瘾的人。不过,他将这种情感藏在心里,对待他那些醉汉非常严苛。连祈祷也是严苛的。要是有人控制不住酒瘾,或在死人卡斯特酒吧里发酒疯,他就把那人带到酒吧外做祷告。罗密欧·普亚特已面壁祷告了两次,特拉维斯神父还扇了他一巴掌,不过后来两人成了朋友。特拉维斯神父看到了他,和他打了个招呼。
这儿有咖啡喝。维吉尔每天上午都供应咖啡,也有酒,但只有啤酒,没有烈酒。罗密欧没好气地接了杯温热、发酸的淡咖啡。
压力式水瓶上有个潦草的标志:咖啡。
“好像黑色药水,”罗密欧说,“真有趣!”特拉维斯神父从纸盒里拿出一包榛子奶油粉,倒进杯子里搅拌起来。
“你怎么来了?”特拉维斯神父小心地喝了一口,仿佛咖啡真的很烫。
罗密欧胸部有点凹陷,像得了肺结核,胳膊瘦巴巴的,脑袋像秃鹰头,眼里似乎总是充满兴奋。他已经开始脱发,只剩下一条细细的马尾辫。他用手将辫子甩到身后,仿佛那是条粗绳。今天天气晴朗,他本想一早喝点啤酒让自己变得晕乎乎的,这样阳光不会那么刺眼,当然了,他不能在自己戒酒会的资助人面前大喝一场。
“正打算去上班呢。”罗密欧说。
“这倒是新鲜事。”特拉维斯神父说。
罗密欧眼睛扫过维吉尔,维吉尔正在擦吧台的另一端,没朝这边看。特拉维斯神父另一侧的一位客人问了神父一个问题。趁神父转过身,罗密欧在客人们买咖啡时放钱的泡沫塑料杯里翻了翻。杯子上贴着二十五美分的价签。零钱装了大半杯,大多是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罗密欧从口袋里拿出一美元,装作要换零钱的样子,接着将零钱一把一把地装进自己的口袋。他将一美元放进杯子,然后把杯子放到吧台上。特拉维斯神父转过身,面对罗密欧说道:“我从没在弥撒上见过你。”
“太疲惫。”罗密欧说。
“哦?你现在在哪儿上班?”
“老地方,到处走,替补环卫工人,日常维护,您知道的。”
日常维护含义太宽泛,保持药品的正常供应也可以说是日常维护。特拉维斯神父在罗密欧身上不急于求成,他目前要做的就是用水磨工夫,慢慢改变他。
罗密欧穿着花哨的紫色高领套头衫和黑色拉链连帽衫,帽衫上印着小骷髅头,与他脖子上那圈小骷髅头文身正好相配。
“喜欢这份工作吗?”
“玻璃鱼缸都有缸底,”罗密欧说,摇了摇头,“我能看见缸底的鱼吃淤泥,它们是食物链的最底层。您了解我,对吧?”罗密欧笑了。他小小的牙齿发黄,他有些牙疼,但他还是往咖啡里加了点糖,看着红色塑料搅拌棒周围搅起油腻的漩涡。
“对,我了解你。”特拉维斯神父说。
“那您就会知道我不与食物链顶端的人为伍,我不吃昂贵的食物。正如我说的,我是底层人。我跟这儿的上层印第安人说不上话。比如说朗德罗。他天天手里转着烟斗什么的,自以为是兰德尔那样的药师。他们就是这么搞到女人的,靠那种古老的印第安医术。您知道,艾玛琳就是这样被迷惑的。”他起身想要离开,习惯性地用两根手指向神父致敬,并问道。
“知道朗德罗是怎么说你的吗?”
“少跟我耍酒疯。”特拉维斯神父说着,大笑起来。
“要是您不想听……”罗密欧装出一脸受伤的模样,“那就算了。”
罗密欧快步走出门,零钱的重量使口袋坠得厉害。他穿过街道,去了怀蒂炸货店,把从咖啡杯里掏来的零钱全拿出来,数出四美元。
“给我一份香肠比萨,一份甜甜圈,还有苏格兰威士忌,”他对柜台后的斯诺说,“你父亲还好吗?”
方圆一百英里内只有这一位心理医生,她成日疲于奔命,只得靠服用阿普唑仓,每晚喝伏特加来自我麻痹。她一整年的日程都排满了。那些预约不成的就去参加弥撒,过后再到教区办公室找特拉维斯神父。
“我很害怕。”诺拉说,手指抓挠着涂成淡玫瑰色的指甲。
半小时后,特拉维斯神父有一节迦南入门课要上。他的桌子是从老教区学校搬来的,由厚实的橡木制成。他的腿在桌底下伸着。他没用写字椅,而是坐在一张折叠露营椅上。露营椅上有个网格杯架,里面放着他的咖啡保温杯;以前刚好能放个啤酒瓶。阳光洒满南面的窗子。他桌上的文件让人眼花缭乱。阳光反射过来,他浅色的眼睛闪着光芒。
“拉维奇太太,”特拉维斯神父柔声道,“别怕。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况且眼下你还有拉罗斯和玛吉,有两个孩子要照顾。”
“现在是我们两家一起照顾他,我是说拉罗斯。要是他们把他要回去,我真怕,真怕自己会做什么。”
“你会做什么?”
“是对我自己做什么。”诺拉轻声说。她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眼里闪着泪光。她那张娃娃般甜美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不安的表情。
特拉维斯神父在椅子上稍微向后挪了挪,他脖颈上那条青紫色疤痕也像蛇一样随之滑动。
他面对诺拉时很小心,让她一直坐在桌子另一侧,门也一直开着。他假装看不出她情绪不对劲。
也许,他是留意到了她有些不对劲的,正如他也留意到了一个细节,这可能会让他睡不着。比如,她那件薄薄的棉衬衫下隐隐透出的黑色胸罩。
“你打算自残吗?”特拉维斯神父问。他问得很直白,却是善意的,不掺杂个人情感。
她改变了语气,噘起嘴,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当她意识到神父可能会给彼得打电话时,她目光闪烁,躲开了神父的注视。
“我刚才不是这个意思吧?”
特拉维斯神父低头喝了口咖啡,皱起眉头盯着她。他分不清她话里有多少是瞎扯。他觉得自杀是对他牺牲在贝鲁特的战友们的侮辱。他们本想活下去,尽情地生活,但他们却无辜地死了,只剩下他。或许他之所以还活着就是为了纪念这二百四十一个逝去的生命。想到这儿,他的心也硬了起来。他不禁双手握起拳头,然后又松开。
“我们聊聊玛吉吧。”
“聊她什么呢?”
特拉维斯神父一直皱着眉。诺拉低头往下看,像个沮丧的小女孩。
“她似乎适应好了,他们都是,只有我没适应。我来这儿是想聊聊我自己的事。”
“好吧,那我们就聊聊作为玛吉妈妈的你。要是你有任何自残的倾向,诺拉,你也会毁了玛吉。明白吗?”
诺拉抬起头,张开嘴准备反驳。这真可怕,太可怕了,在神父眼中她仿佛只是家人的陪衬,无足轻重。他根本没听她讲话。
“我真的不想说她,特拉维斯神父!”
“为什么?”
“她总跟我作对。”诺拉的脸色一变,忽然哭起来,摸索着想找纸巾,特拉维斯神父把卷纸推到她跟前。她流着泪,止不住地哽咽,哭得很逼真。或许玛吉正是她痛苦的根源,证明她无法摆脱内心的悲伤。“她是个小贱货。”诺拉对着卷纸轻声说道。
特拉维斯神父听到了。
诺拉拭去泪水,将脸擦干净。“抱歉,神父。也许我应该觉得一切都正常,也许我该做些正常的事。我也该学着适应,学会接受,不断接受。我不该再想达斯提。”
特拉维斯神父起身,绕到桌子对面。
“你会想达斯提,这很正常。”他说。
他站在她身后,讲话时正对着她头顶蓬松的秀发。也许这时他该停下来,缓一缓,但诺拉那种装模作样的挑逗仿佛在嘲笑他。
“你在弥撒上那么做不对,”他说,“你打了玛吉。”
她激动地转过身:“我没有!”
特拉维斯神父低头盯着她,但盯着她看并不容易。她的美貌会让人不禁走神,她比互诫会的醉鬼还难对付。
“要是我从彼得那儿得知你虐待玛吉,或者玛吉自己跑来告诉我,或者艾恩家任何一个人,或者老师,无论是谁,来跟我说你虐待她,那该怎么办?我就向社会服务部门举报。”
“你真会这么做?”
诺拉问,声音有些哽咽,但脸却因愤怒而紧绷。她猛地站起来,动作突然而迅捷,胸部向前挺,送到特拉维斯神父的手里。他像被火烧到似的,猛地缩回手。
诺拉后退了一步,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诧。
“特拉维斯神父,我觉得你刚才只是在开玩笑,我是指向社会服务部门举报的事。你摸我胸这事就当没发生过。”诺拉一笑,露出酒窝,但目光很有力量。
他看着她,随后做了一件让他后来十分羞愧的事。他大笑起来。“我摸你胸?”他把她赶出门,大笑不止。
“嘿,斯坦!”他冲走廊里大声嚷道。那位教会清洁工手拿扫帚,转过身。“听着!拉维奇太太陷害我,说我吃她豆腐。”
“哦,好吧。”斯坦应道,继续挥动扫帚干活。
诺拉转过身,一脸愤怒和受伤的神情。特拉维斯神父对她说:“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耍这招的人。你该清楚,我从不摸任何人的胸,我不是那种神父。”
她哭了,真的哭了,然后踩着高跟鞋弯着腿,踉踉跄跄地走了。
朗德罗和艾玛琳的房子里至今还保留着1846年建造的那间小屋。那年冬天飘起雪花,他们的祖先走投无路时修建了那间小屋。他俩知道,如果揭掉层层石膏板和灰浆,就能看见最里面的柱子和泥墙,想到这些,他们深感慰藉。住在这儿的第一代里有婴儿、母亲、叔伯、孩子、姨妈和祖父母。家人间互相传染肺结核和白喉,同时传下来的还有悲伤,喝不尽的茶,欢乐的故事,神圣的故事,下流的故事,还有神奇的故事。他们生生死死都在过去的小屋、如今的客厅里度过,每一代都会有一位拉罗斯。
过了段日子,老一辈在先前小屋的基础上进行了扩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艾玛琳的祖父买了木板做护墙板,然后用屋顶板盖屋顶,把几个房间连成一片。到了五十年代,房子旁的那间单坡屋顶的小屋做了绝热保温处理,改成了几间卧室。七十年代以前,他们用的是户外厕所,用水得自己运,用的是拧干式洗衣机、洗衣盆,还有搓衣板。后来又盖了间浴室和一间小洗衣房,房子才算建完。
接下来的十年,艾玛琳一直和母亲住在这幢房子里。后来家里的孩子多了起来,艾玛琳也拿了学位回来,皮斯太太就搬到养老院去了。现在,艾玛琳和朗德罗就住在皮斯太太原来的小卧室里,卧室有个门通到浴室。乔塞特和斯诺在浴室里洗澡总要洗上很久,还要做烦琐的美容护理。要是哥哥弟弟们敲门想如厕,就被赶到那间户外老厕所去。
厨房和客厅是房子里最古老的两间屋子,还贴着五十年代的壁纸。在层层油漆下,壁纸都鼓起包来。那些油漆,起初是深绿色,接着是浅绿色,然后是斯诺挑的蓝灰色。乔塞特不喜欢斯诺挑的蓝灰色油漆,于是她照着自己的喜好给两人的卧室里贴上了便宜的壁纸,图案是系着白缎带的薰衣草花束。没人考虑过男孩房间的油漆,他们房间还是古老的红色油漆,上面贴着忍者神龟、坐牛、蝙蝠侠、图帕克、小贝壳部落酋长、真命天女乐队的破损海报,还有电影《灵异第六感》的海报。
八十年代,房子整个被架高了。房子抬高后,安放到煤渣砖打的地基上,这样一来就解决了房子霉变和受潮的问题。下面有了狭窄的爬行空间,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房子。艾玛琳和朗德罗结婚后,朗德罗又给房子的正门修饰了一番,建了个露台——露台足以放下两张草坪椅和一个长满杂草的花盆。这些都搞定后,朗德罗忽然觉得这栋房子也像其他房子一样有模有样,他想象着自己和艾玛琳在里面渐渐老去,想象着两人一起坐在正门前的露台上,看到偶尔有车穿过路旁的树丛,等着他们的孩子——还有他们孩子的孩子——下了校车,穿过长满野草野花的小沟,穿过那片不知被踩了多少遍的杂草地,朝家里走来。或是像眼下的冬季,犁过的砾石地早已冻住,孩子们还得爬上那片冻地才能回家。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怎样,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生活到老。
彼得第一次将拉罗斯送来时,朗德罗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们会一直在一块儿,从春天到夏天,直至三伏天,那时整个房子都会热得不行,地底的老木桩会散发泥土的芳香。
朗德罗打开门,拉罗斯手里紧握着布偶,径直从他身边跑过,大喊着要找妈妈。朗德罗转身向彼得挥手告别,但彼得已迅速倒车开到路上。朗德罗关上铝合金外门,随后把里面的木门推上。他不敢看拉罗斯和艾玛琳奔向彼此的情景,那会让他心里难受。于是他在沾满泥的地毯前弯下腰,花了很长时间将散乱的鞋子一双双并排摆好。等他终于把鞋摆好,垂着两条长胳膊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俩正讨论着怎么用土豆削皮器。
拉罗斯坐在窗前的桌子旁,冬日微弱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防风窗的边缘结了一层厚厚的霜,水蒸汽在窗边和窗台上结成灰色的小冰碴儿,像绒毛一般。他一点点地削下土豆皮,每次往塑料盘里削一小片。艾玛琳把肉块倒进面粉袋,来回摇晃,好让面粉沾到肉上,再将肉一块块夹起,小心地放进热油锅里。这口铁煎锅是艾玛琳母亲留下来的,已经用了五十年了,但锅身却依然平整光滑。
朗德罗坐在桌子对面,展开没读完的报纸,纸张发出沙沙声,这不禁使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
最先推门进来的是斯诺和乔塞特,威拉德和霍利斯正拖着四个人的运动包,东西都零散地堆在门口。两个姑娘跑向拉罗斯,一把抱住他,跪在厨房的椅子边大哭。几个哥哥上前跟拉罗斯击了掌。
“我们还留着你的床铺,老弟。”霍利斯说。
“可不是,我想睡你的床,结果被他一下扔到地板上,”酷奇说,“现在还给你了。”
“他要在这儿过夜了!要在自己家里睡了!”乔塞特呜咽道。
“你知道的。”斯诺说。
斯诺和乔赛特两人你一阵我一阵比赛似地哭个不停,拉罗斯用手梳理着她们的头发。
“别哭了。”朗德罗说。
姐妹俩抽抽鼻子,像获得了救赎,仿佛体内有盏灯被重新点燃。虽然她们的举止有些做作,但她们太高兴了,只能这样表达内心的喜悦。女孩们坐了下来,帮忙切胡萝卜。
“你切得太大了。”
“不,我切得才不大,你看看土豆的大小。”
“注意比例。”乔塞特说。
“别切歪了。”
她们从一个老师那儿拿到了一份SAT考试的词汇表,那位老师很喜欢姐妹俩,她们愿意学习,因此大多数老师都喜欢她们。她们很开心,排球赛季终于结束了。比赛只要一小时,但从家到赛场却有两小时路程,她们一个晚上全耗在那上面。霍利斯和威拉德的篮球赛也是如此。乘公交花的时间更久,于是朗德罗和艾玛琳两人轮流开车送他们。他们还让孩子们在车后座上用手电照着读书。他们是怎么想出这法子的?这是从艾玛琳母亲那儿学来的。在朗德罗家,父母可不会为孩子这般操心,他们都是短命的酒鬼。
罗密欧·普亚特的确有一份工作,其实是几份工作。他断断续续地在部落学院做替补维修工,这份正式工作为他捡拾丢弃物这个别人看不起的活儿提供了方便。他在部落学院清洗地毯和擦窗户,他利用干这两个活儿之间的空闲时间看了不少书。他一直想换个地方工作,比如去部落医院上班,但那种工作总没空缺。不管怎样,正式工作为他的几份副业提供了便利,如同大鱼用自己的废物和吃不了的食物养着一群小鱼那样。
罗密欧的副业虽然不是什么正式活儿,甚至只能算志愿性质的工作,涉及面却很广,利润也很可观。一方面,他回收并处理有害废物,那通常在印第安健康服务医院的医生开的药瓶里就能找到。没人花钱雇他或要求他这么做,但这已成为他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他清理负责的区域时,尽量在每间教室附近逗留,以便找到被误留在手袋里的药品。他甚至主动把堆在其他建筑外的有害废物也收了,尤其是他去医院时。偶然看到的人会误以为他在找烟头,虽说有些门外汉确实能找到没抽过几口的香烟(烟是有人匆忙从禁止吸烟的地方扔出来的),但他的目标可不止于此。事实上,他有些工作是背地里偷偷做的。有一次酒吧里有个人,也许是神父,曾把罗密欧称作保留地上的百事通。他本人觉得这话不假。他是个间谍,但不受雇于任何人。没人能差遣他,他独来独往,只为他的个人利益。
他自有得到消息的法子。他成天到部落学院的小餐馆转悠,要不就去教师咖啡屋门外站着,再不就装成透明人似的在公共场所坐着,以此获得大量重要信息。偶尔有那么一两回,他在陡坡草地上值班的救护人员看不到的地方除杂草,因此没人注意到他。这些救护人员对发生的每场灾难都了如指掌,知晓公众毫不了解的内幕。罗密欧听过很多桩死人案,其中有一起自杀事件。他们掩盖了死者自杀身亡的事实,好让尸体得以在教会的祝福中安葬。他还发现有堕胎搞砸了的,有些新生儿表面上是死于婴儿猝死综合征,但真正的死因却很可疑。他清楚有人嗑药过量,知道他们嗑的是什么药,还知道救护人员费了多大劲才把他们从鬼门关救回来。他还知道那些人何时出院。这些消息在他脑子里窜来窜去,能知道这些消息很好。罗密欧其实早就想通了,这些消息意义深远、让他不安,作为一种附加福利,这些事无须他承担任何法律后果,这种权利远胜其他权利。可也仅此而已。
罗密欧还会去翻垃圾。他的专长是翻捡医疗垃圾,这类垃圾通常会被切碎处理,垃圾桶也会上锁,但罗密欧通过掌握的消息结识了一位药店店员。每隔几天罗密欧就能偷到几袋医疗垃圾,塞进汽车后备厢。
罗密欧住在一家破旧的部落公寓楼中一间破旧的残疾人公寓里。公寓楼有个昵称,叫作绿色田园。可这栋公寓楼不巧正建在有害垃圾填埋场上,至今还有绿色气体泄漏。油地毡之间的裂缝里渗出的有害气体对罗密欧没什么影响,他也不怕那些或黑或红的真菌。要是气味太重,他就去怀蒂便利店偷新的汽车清新剂,他最喜欢杧果味的。他公寓里的装饰主要围绕一棵常年摆在室内的人造圣诞树,这棵箔质圣诞树上挂着许多杧果味的汽车清新剂。他屋里那变软的石膏板墙面上钉着照片。公寓里还有一台电视机、一个迷你冰箱、一个手提音响、一张床垫、两个脏兮兮的涤纶睡袋,还有一个漂亮的手工水晶吊灯,破灯罩像顶歪歪扭扭的帽子。
灯开着,罗密欧坐在船长座椅上——这椅子是他从一辆失事货车上拆下来的。他将垃圾袋里的东西翻了个遍,他要找的东西都在纸上——废打印纸、标签、处方,还有药剂师的笔记——上面的内容还没被他在药店的线人绞碎。通过这堆东西,他能知道社区里的每个人服用什么药;哪种药药效强,会被关系好的亲戚顺手牵羊拿走。罗密欧看过这些信息就能知道谁快死了,谁能活下来,谁比他还神经病,或是根据没提及的名字,推测出哪些人还神志清醒、身强体健。他一直在便签本上做记录,记录药品名称、剂量、再次取药的日期、服用方法。罗密欧从没发现有医生建议患者将一种药物磨粉后吸入的情况,但这往往是他的首选服药方案。
今晚,他又看到了“缓和性治疗”这几个字,他将有这几个字的资料用曲别针单独夹在一起。此外,袋子里的废物还有报纸附加版,这也是他最喜欢的部分——部落报纸的讣告页。他把几张对他有用的处方与讣告中的一个名字配在一起,发现那人的葬礼就在明天。
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罗密欧到食品杂货店买了一磅适合煨炖的肉,接着开车去了教堂。他把车停在停车场边上,挨着一辆敞篷小货车,上面的油箱盖用螺丝刀就能毫不费力地撬开。他坐在车里,等所有人都进了教堂,然后麻利地将货车的汽油注入自己的油箱,足够他开车去死者家跑个来回还有余。那儿离这儿只有六英里,他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
罗密欧在房子边上停好车,径直走到前门,敲了敲门。屋外的几条大狗狂吠不止,他丢过去几块肉让它们抢。屋里的几条小狗在房子入口处吠叫。没人应门。门上是沃尔玛卖的廉价钥匙锁,他用平头螺丝刀轻轻地把旧门闩从门框上撬起,然后进了屋,又丢了几块肉。小狗们一个个摇着尾巴,跟着他一路直奔卧室。床边的电视桌上摆着几个琥珀色塑料瓶。他将几个瓶子检查一番,拿走其中一瓶。屋里还有张带半开式抽屉的床头柜。找对了。他又发现三瓶药,其中一瓶还是满的。他走进浴室,皱着眉,将每种药仔细看了个遍。他看着其中一种药笑了笑,晃了晃瓶子,又往口袋里装了三瓶。没必要贪心。现在已经上午十点半了。他走出房子,将锁修好,免得它掉下来,随后离开。他兜里还剩半磅肉。
他上午十点五十五分回到葬礼上。他把处方卷起来放进塑料袋,然后把袋子藏到后座底下,把肉也藏在那儿。他服下少量丙氧酚,然后悄悄进了教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前方,看着抬灵柩的人。看到他们抬出遗体,他用手抚着胸口。他是搭顺风车去公墓的,这样还能省些油。
令人哀伤的葬礼结束后,人人都如释重负,哭了起来。罗密欧坐车回到教堂,随悼念者一起下楼吃午餐,他在那儿吃得饱饱的。他喝了淡咖啡,跟死者的亲戚以及亲戚的亲戚聊天。他一直待到葬礼结束,又喝了些咖啡,吃了单层蛋糕,还用纸盘装满剩菜带回家。他难过地微微点头,接过葬礼手册,手册上印着死去男人的照片,照片中的男子对着镜头微笑,手里举着一块表彰他的刻字铭牌。罗密欧一回公寓就用硬纸板把药粉整齐地分成两行。
“到哪儿去,老兄?”他对着空气说。
罗密欧用鼻子吸了药,然后躺回船长椅中。他惬意地坐在磨损的灰色长毛绒椅子上,仿佛正坐在后排车座上安全地旅行。墙上的那些照片他一路上都带着,对着现在已经不知所踪的摄影师微笑。里面有些是他上学时的照片,其中一张是艾玛琳和她母亲,也就是他喜爱的老师皮斯太太。还有张照片是朗德罗和两个男孩——两人现在都已不在人世。还有一张斯塔尔举着啤酒杯的照片,照片脏兮兮的。他这儿还有霍利斯的照片,有几张是他念小学时的照片,有一张是他读中学时的,还有一张是他俩的合照,罗密欧跟霍利斯父子俩,他很珍惜这张合照。还有一张很久以前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婚礼照片,照片已经泛黄。照片上是艾玛琳和一个男人,看身材能认出是朗德罗,但脸已被刮花。照片上有些人他记不得名字了。罗密欧仿佛飘了起来,穿过起皮的天花板和上面的黑曲霉,又穿过屋顶的沥青石板瓦,飘在屋顶上。在保留地小镇的另一边,他的旅伴皮斯太太也和他一样飘在空中,从他身边经过。她像往日在学校里对男孩们所做的那样,将手放在他肩上。她从没打过他,但罗密欧却弯腰闪开了,一看到有人突然做出什么动作他就会闪身避开。本能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