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木丛中长满了苦樱桃树、美洲山杨和低矮的橡树。保留地边界若有若无,将灌木丛一分为二,朗德罗就在那儿等着。他说那时没喝酒,事后也没有任何喝酒的迹象。朗德罗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同时又遵守部落传统:他猎到鹿后会用英语感谢神灵,接着再往地上放些烟草,用奥吉布瓦语感谢神灵。他的妻子比他还虔诚。他们有五个孩子,他尽力让每个孩子都吃饱穿暖,过得体面。他的邻居彼得·拉维奇有个大农场,农场由先前的几块印第安分配地拼凑而成,他在农场西面的边界处种了玉米、大豆和牧草。两人的妻子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两家人常相互帮衬:拿鸡蛋换弹药啊,搭彼此的车进城啊,互换孩子的衣服啊,或是用土豆换面粉啊——诸如此类。两家的孩子在不同的学校读书,却常常一块玩耍。眼下正是1999年,拉维奇一直在念叨千禧年,说自己要如何安装备用发电机,买特殊的电脑软件,囤积家用必需品;他甚至给埋在工具棚旁边的旧汽油罐加满了油。拉维奇预感到有事会发生,但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整个夏天,朗德罗都在追踪这头雄鹿,准备等收过玉米,雄鹿膘肥体壮时,再伺机猎杀。他会像往常一样将一部分鹿肉分给拉维奇。这头雄鹿活动形成了规律,渐渐在它常走的路上放松了警惕。它常在下午三点左右开始观察和等待,然后在黄昏前壮着胆子越过保留地的边界,到拉维奇家的土地边上吃草。这不,它沿着小路来了,停下来嗅了嗅,朗德罗此刻刚好在下风向。雄鹿转头看了看拉维奇家的玉米地,朗德罗此刻射击再好不过了。他是个老猎手,七岁就跟着祖父打体形较小的猎物了。朗德罗这一枪打得果断自信。当雄鹿仓皇而逃时,朗德罗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击中的不是鹿,而是别的什么——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有个模糊的影子在晃动。他上前查看,往地上一瞅,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误杀了邻居家的儿子!
朗德罗没去碰孩子的身体。他扔下来复枪,跑过树林,来到拉维奇家门前——那是一栋有落地窗和露天平台的褐色农场住宅。当诺拉开门看到朗德罗费劲地吐出她儿子的名字时,她一下瘫坐到地上,伸手朝楼上指了指——他本该在那儿,实际却不在。她刚才上楼查看发现他不在,正要出门去找,就在那一刻传来了枪声。她极力用双手双膝撑地,稳住身体,接着听到朗德罗在电话里向调度员讲述事情的经过。她起身想冲出门,朗德罗连忙丢下电话,一把抱住她。她乱扭乱抓,想挣脱他;部落警察和急救队赶到时,她仍在挣扎。她没能冲出门,但不一会儿就看到医护人员穿过田地。救护车慢腾腾地跟在后面,沿着长满草的拖拉机车道摇晃着驶向林子。
她冲朗德罗尖声咒骂,也不记得骂了些什么。部落警察在场,她认得他们。杀了他!杀了这畜生!她大喊大叫。等彼得赶来跟她说明情况,她也明白过来,知道医生尽力了,但无力回天。彼得这样解释。她看到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却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她快爆炸了,而他却如此冷静,太冷静了,她心想。她恨不得丈夫乱棍打死朗德罗,她就是这么想的。虽然她瘦小,沉默寡言,从没伤害过谁,可这回她想血债血偿。那天早上,她十岁的女儿因病请假在家,没去上学。女儿还没退烧,却走下楼来,蹑手蹑脚地进了房间。母亲诺拉最讨厌她和弟弟把家里搞得一团糟,讨厌他们把玩具乱丢一气,或是把玩具一股脑儿地从箱子里倒出来。她女儿不声不响地拿出玩具,这儿放点儿,那儿放点儿。母亲瞧见了,突然跪在地上,把玩具收了起来。她厉声斥责,你非得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吗?你就不能不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吗?当玩具收回箱子里以后,母亲又尖叫起来。女儿又把玩具拿出来,母亲又狠狠地摔回玩具箱里。每当母亲蹲下去捡玩具时,大人们总是朝别处看,大声说话以盖过她的斥责。
女孩名叫玛吉,用的是曾伯母玛吉·皮斯的名字。她浅色的皮肤很有光泽,栗色的鬈发俏皮地散落在肩头。达斯提的头发是金褐色的,仿佛东西烧焦的颜色,与那头鹿的毛色一样。那阵子是狩猎时节,那天达斯提穿了件褐色T恤,虽然在保留地的这一侧——朗德罗捕猎鹿的一侧——这么穿没问题。
扎克·皮斯是部落的代理警长。他和县里的法医,也就是八十二岁的退休护士乔琪·麦迪,早就忙得焦头烂额了。前一天深夜两点半,发生了一起车辆正面冲撞事故,那时酒吧刚打烊不久——车内死者均未系安全带。州法医当时正好在这一带,来到保留地以加快完成文书工作。扎克正在绞尽脑汁地处理保留地这边的事务,关于达斯提案子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他停下手头工作,将头抵在桌上,接着打电话给乔琪,让她说服州法医多待几小时,给孩子做个尸检,好让家属尽早举行葬礼。眼下,扎克得赶紧给艾玛琳打电话,他和艾玛琳是表姐弟,打小一块儿长大。他强忍着泪水,做这份工作他未免太年轻了,而且身为部落警察,他心又太软。他说自己晚些时候会过去一趟,虽然孩子们还没放学艾玛琳就得到了消息,她得回家与他们碰头。
艾玛琳走到门前,看着那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从校车上下来,他们低头朝家走,经过水沟时用手拍打着牧草。她知道孩子们也听说了,其中有从小随他们生活的霍利斯,还有斯诺、乔塞特和威拉德。在保留地,没人会起威拉德这样的名字,却没昵称。所以威拉德又叫酷奇。此刻,她的小儿子拉罗斯正跌跌撞撞地上前去迎接他们。他和诺拉的儿子同岁。艾玛琳和诺拉同时怀上孩子,后来艾玛琳去了印第安健康服务医院待产。三个月后,她才见到诺拉的小宝宝。这对表兄弟从小就在一块儿玩。艾玛琳拿出三明治,开火加热肉汤。
“现在该怎么办?”斯诺问道,静静地望着她。
艾玛琳再次泪流满面,她的前额破了点皮。方才跪下做祷告,她不由自主地以头撞地——此刻,恐惧从四面八方向她袭来。
“不知道,”她说,“我一会儿要去部落警察局陪你爸爸。这简直是……”
艾玛琳本想说“一场可怕的事故”,但她突然用手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衣领都给打湿了。发生这样的事,她要说些什么——这事根本就说不出口——艾玛琳不知道她或是朗德罗,或是其他人,尤其是诺拉,今后该怎么过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一天又一天。扎克来了,他坐在沙发上,不时地用手拨弄他那蓬松的头发。
“看住他,”他说,“艾玛琳,你一定得看住他。”
那时,她以为他是暗示朗德罗会自寻短见,她摇头否认这种猜测。朗德罗对家人倾尽全力,对病人也关怀备至。他是个理疗师助理,正在接受血液透析医师的培训;同时他还是在印第安健康服务医院受过培训的私人护理师,很受医院信赖。艾玛琳给朗德罗的客户分别打了电话,其中包括奥蒂和他的妻子巴普。她还给一个叫埃文的老人打了电话,这位和蔼的老人家已是癌症晚期。她告诉接听电话的埃文的女儿,说朗德罗不能去做看护了,对方回复说,在朗德罗不在的这段时间,她会请假照顾父亲。她父亲很喜欢和朗德罗打牌。提起发生的事,老人的女儿语气里透着些许疲倦,却没有一丝惊讶。也许是艾玛琳过于敏感了——她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但她察觉埃文的女儿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说了扎克说过的那番话:“你一定得看住他。”艾玛琳告诉自己,他们这番话是出于对朗德罗的关爱,可后来她才明白那只是部分原因。
经过简短的调查,度过令人难眠的几天,朗德罗获释了。扎克从艾玛琳那儿取来钥匙,将那把来复枪锁进了汽车后备厢。朗德罗从部落警察总局出来后,艾玛琳陪他径直去了神父那儿。
特拉维斯·沃兹涅克神父握着他们的手祷告。他以为自己说不出话,不知不觉却说了许多,话总会自然而然地来到嘴边。他的判断何其难测,他的踪迹何其难寻。早在成为神父前,他就已接受过多年的训练。特拉维斯神父曾是名海军陆战队员。或者说,他那时依然是名海军陆战队员。他是第八海军陆战队第一营的士兵,经历了美国驻黎巴嫩大使馆的恐怖袭击,同时还是1983年贝鲁特兵营爆炸案的幸存者。他脖子上数条疤痕蜿蜒盘曲而下,疤痕不仅留在皮肤表面,也烙在内心深处。
他闭上眼,更加用力地握紧他们的手,他有些眩晕。他厌倦了为车祸受害者祷告,厌倦了在每次布道结束时都嘱咐一句系好安全带,厌倦了目睹那么多人早逝,他自己已做好倒地死去的准备。日复一日,他不知道该如何在所爱的人们面前继续伪装。他竭力平复内心的激动,与哀哭的人一同哀哭。艾玛琳的脸上满是泪水。祷告时,他俩心烦意乱,不停地擦去脸上的泪水。他们需要纸巾,特拉维斯神父准备了薄纸巾和成卷的厚纸巾。他扯下几节卷纸,两天前,他也为彼得做了同样的事。诺拉不需要纸巾,她的泪水早已被仇恨吸干。
“我们该怎么办?”艾玛琳问道,“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可朗德罗闭上双眼,开始喃喃地念起玫瑰经。艾玛琳瞥了他一眼,也从特拉维斯神父手中接过念珠,继续祷告。特拉维斯神父没有流泪,但他一头红发下的双眼却微微泛红,眼睑泛紫。念珠在他手里垂着。他结实的双手长着茧,因为他常年搬运石头、清除矮树丛、干院子里的杂活——干活能让他平复心绪。如今教堂后面堆起了高高的木柴。四十六岁的他,遇到了人生的坎儿;他虽孔武有力,却更加深沉,更加忧伤。他教过武术,跟唱诗班的孩子们一起进行海军陆战队式的训练,有时他也会独自锻炼。桌子后面有一堆按重量级排列整齐的举重器械,唱诗班帷幕后面还有一张长椅。祷告结束后,朗德罗静静地坐在那儿。多年来,特拉维斯神父陪朗德罗一同走过风风雨雨——帮他应对寄宿学校的问题,帮他应对在科威特遇到的问题,陪他走过那段放浪不羁的岁月以及酗酒和清醒后的日子,后来看着他通过古老的治愈仪式得到救赎,又见证了眼下这场灾祸。在保留地生活的岁月里,特拉维斯神父亲眼见过人们是如何全力地拥抱生活,却依旧挡不住厄运一次次降临。朗德罗伸手抓住神父的胳膊,艾玛琳抱了抱朗德罗,他们又念了一遍万福马利亚的祈祷词,反复的念颂使他们再次平静下来。两人离开前犹疑了一下,特拉维斯神父觉得他们似乎想问些什么。
朗德罗和艾玛琳·艾恩参加了葬礼,他俩坐在后排长椅上,在那具小小的白色棺材还没抬到过道时就悄悄从侧门离开了。
艾玛琳四肢修长,颇有棱角的长相惹人喜爱。她身形瘦削,手肘和膝关节突出。她的鼻子略有些歪,狼一般深绿色的眼睛异乎寻常。女儿乔塞特遗传了她的眼睛,斯诺、酷奇和拉罗斯则遗传了父亲那双温和的棕色眼睛。艾玛琳发色很浅,皮肤白皙,但一晒就黑。她丈夫的肤色更深些,他们的孩子的肤色近乎烤面包的颜色。作为母亲,艾玛琳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朗德罗清楚,孩子们出生后他退居第二位,但只要他坚持,总有一天会再次成为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从神父那儿回家的路上,她把手搭在他的腿上,他一颤抖她就抓紧他。他在车道上将车换到停车挡,但保持在怠速状态,幽暗的光勾勒出他们脸部的轮廓。
“我还不能回家。”他说。
她不安地望着他。朗德罗想起艾玛琳十八岁时的模样,那时她叫艾玛琳·皮斯。他想起两人刚在一起的那几年,每当她那样微微一笑,那就意味着两人会好好疯一场。他大她六岁,那会儿他俩一起干了不少疯狂的事。他们早已为此忏悔过,但改不了。他们在一起就会疯狂,必须一起变得理智。正因如此,她立刻明白了什么在拽着他。
“我不能硬拉着你进屋,”她说,“我不能硬拦着你不让你去。”
但她向他靠过来,捧起他的脸,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他们闭上双眼,仿佛两人的思想能够合而为一。然后,她下了车。
朗德罗从保留地驾车到霍普丹斯,转到酒水店的免下车窗口前。他将装有酒的袋子放到副驾驶座上,沿偏僻的小路一直开,直到四周一团漆黑,才停车熄火。他身边放着那瓶酒,坐了将近一小时,随后一把抓起酒瓶走进冰冷的旷野。风在他耳旁呼啸,他在地上躺下,极力想象达斯提升入天堂的画面。他拼命想让时光倒流,让自己在还没走进树林就猝死。然而每次闭上眼睛,他脑海里依然是那孩子倒在落叶中的样子。大地干涸,星光四射。天上的飞机和星星忽闪忽闪地一明一暗,月亮高挂苍穹,发出惨白的光。最终,云团飘来,掩盖了一切。
几小时后,他站起身,开车回家。卧室的窗户透着微光,艾玛琳还没睡,双眼盯着天花板。听到汽车碾过碎石的声音时她才合眼睡下,不久又在孩子们起床前醒来。她走到屋外,发现他蜷缩在汗屋里,身上盖着防水帆布,酒瓶还在包装袋里。他朝她眨了眨眼睛。
“噢,老天,”她说,“一瓶老鸦啊!一会儿你就醉得不省人事。”
她把酒瓶放到汗屋的角落,走进屋里,把孩子们送上校车。然后她给自己和拉罗斯穿上暖和的衣服,又给丈夫取了个睡袋。在朗德罗身子渐渐暖和的时候,她和拉罗斯生起火,从一个特制的小袋子里取出烟草,连同古老的石块一同扔进火中,将火烧旺。他们从屋里拿出铜桶和餐勺,还有一些毯子和药,以及他们要用到的一切。拉罗斯一直在旁边帮忙——他知道怎么做。他是朗德罗的小小男子汉,是他最中意的孩子,但朗德罗小心翼翼,没透露过自己的心思。拉罗斯的腿精瘦强壮,神情严肃地蹲着,小心地排好父母的烟斗和自己的小药袋。朗德罗的大脸上渐渐露出绝望的神色。他低下头,看向别处,看哪儿都行,因为此时的想法让他痛苦不已。艾玛琳看到他躲躲闪闪的眼神,拿过酒瓶,将酒倒在两人之间的地上。酒洒到地上时,她唱起一首关于狼獾奎格瓦格的古老歌谣,歌颂这位专门帮助绝望的酗酒者的神灵。酒瓶倒空后,她抬头看向朗德罗。她与他对视,目光空洞,有些异样。就在那时,她想到了什么。她明白了他的想法。她停下来,无力地盯着火堆,盯着地面。她轻声说“不要”。她想离开,却做不到,等到再次祈祷时,她已泪流满面。
他们把火烧得很旺,依次将石头滚入火中,八块,四块,又八块,不停地将石头烧热,不时地把汗屋的帘子和门打开,又合上,不停地把石头搬进屋里,这费了他们不少时间。不管怎样,他们也只能做这些。除非他们喝得烂醉,可他们现在不再酗酒,至少目前不会。
艾玛琳唱起颂歌,把草药倒进火里,召唤神灵玛尼图格和阿迪祖卡纳格。朗德罗向四面八方的动物神灵和风神颂唱。空气闷热潮湿,拉罗斯翻身滚到一旁,掀起防水帆布的边儿,呼吸着凉爽的空气。他睡着了,父母的颂唱幻化成他的梦境。他的父母颂唱着,祈求得到被颂赞者的帮助;他们颂唱着,呼唤那些年代久远、无名可考的祖先亡灵。他们呼唤那些还叫得出名字的先人,向先人的祷告要复杂得多,这些先人的名字都以“之灵”结尾,或表示怀念,或表示已逝。为了得到先人的帮助,朗德罗和艾玛琳双手紧握,将法药撒到发红的石块上,然后一边抽泣一边呼唤。
“不行,”艾玛琳怒吼着,咬牙切齿地说,“否则我先杀了你。不行。”
他安抚她,跟她说话,与她一起祷告,叫她放心。他们一起跳太阳舞,讲述各自在进入通灵状态后听到的启示,在悬崖上禁食时见到的景象。拉罗斯从云间走出,问他们为什么要他穿别的男孩的衣服。他们看到儿子飘在大地上空,用手抚摸着他们的心口,轻声道:“你们会挺过去的。”现在,他们明白了这些景象的含义。
艾玛琳逐渐瘫倒在地,喘不过气来,她蜷缩着靠近儿子。最小的孩子出生前,夫妻俩一直不愿用拉罗斯这个名字。这名字蕴含着纯洁而强大的力量,常用来命名家族中的治疗师。他们本不想用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好像注定属于拉罗斯。
一百多年来,在艾玛琳的家族中,每一代都会有一个拉罗斯。其间不知什么时候,一家分成了两家。艾玛琳的母亲和外祖母都叫拉罗斯。所以,每一代的拉罗斯都和她俩息息相关,她俩都熟知家族的故事和历史。
1839年,在一个偏僻的奥吉布瓦乡间贸易站外,明克还在无休无止地吵闹。她想从商人那儿搞些牛奶、没兑水的混合蒸馏朗姆酒、红辣椒,还有烟草。此前,她又哭又闹,搞到过一小桶酒。麦金农被她吵得心烦意乱,但又不能揍她一顿,让她闭嘴。明克出身于一个充满暴力的神秘家族,这家人还是强大的治疗师。她曾是优质毛皮供应商辛格比美丽的女儿,她还是麦什齐格的娇妻,后来丈夫毁了她的容貌,还用刀捅死了她弟弟。两人年纪不大的女儿随母亲蜷缩在沾满油污的毛毯里,拼命往毯子里藏。贸易站里,麦金农的书记员沃尔弗雷德·罗伯茨在头上裹了块狐狸皮,不想听见明克的吵闹声,他将风干的狐爪系在下巴下方。他的斜体字写得漂亮,可以把三行字写到一行格子里。在偏僻的丛林里,他们总担心没纸用。
他是四兄弟中的老幺,家里的面包房生意也没他的份儿,所以才离开家出来闯荡。他的母亲是学校教师的女儿,教会了他念书识字。他思念母亲,也想念那些书——他被送到麦金农那儿当伙计时,只带了两本书:一本袖珍字典,还有一本他祖父收藏的色诺芬的《远征记》。《远征记》里有些淫秽的描述,这一点母亲一直不知道。当时他才十七岁。
即使他戴着狐皮帽,还是被明克的尖叫声吵得心烦意乱。他打算清扫一下壁炉四周,把剩菜剩饭扔给外面的狗吃。他刚回到屋里,外面就乱成一团:明克母女在跟狗抢吃的。那噪声让人毛骨悚然。
“别出去,不准去,”麦金农说,“要是她们真被狗吃了,反倒少点麻烦。”
母女俩最终赢了这场夺食大战,但吵闹声一直持续到天黑。
天还没亮,明克又开始叫。她尖锐的哭号此时越发刺耳。麦金农和罗伯茨眼睛发涩,疲惫不堪。麦金农从母女二人身边经过时,使劲踹了一脚,也不知踢中了谁。当天下午,明克的嗓子变哑了,听着更让人心烦。这声音听着有些不同,罗伯茨心想。他听不太懂她说的话。
“这臭娘们儿想把女儿卖给我。”麦金农说。
明克描述着她女儿能做的事,声音听着很可怕,极其下流。她求麦金农给她牛奶,说只要他愿意,让她女儿做什么都行。她冲那扇紧闭的门拼命叫嚷。沃尔弗雷德的职责之一就是听从麦金农的指示,随时去捕鱼,并把鱼处理干净。沃尔弗雷德出了门,朝河边走去,他在冰面上一直开着个洞。他知道这事糟透了,于是在胸前画十字。当然,他不是天主教徒,但只要是耶稣会教士所在之地,画十字自会得到保佑。他回去时明克已经离开,那女孩留在了贸易站。她瘫坐在角落里,身上披着一条新毯子,低着头,像个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我真受够了!”麦金农说。
那天晚上,拉罗斯睡在父母中间。那晚他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晚上也记得很清楚,却想不起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他们烧掉来复枪,埋了弹药。第二天,他们决定沿着雄鹿经过的小路走到彼得家。两家之间的那块空地现在长满了野生覆盆子,不过这里曾有棵橡树被闪电击中,把这里烧得精光。热量在树皮下流动,从枝杈蹿到根部,橡树承受不住,炸裂开来。火从树根向四周蔓延,烧死了周围的小树,但随后一场大雨将火浇灭。离橡树残迹约一英里处是艾玛琳母亲从小生活的地方。从前,人们为了保护这块地,在地上立起测量木桩,甚至还有个测量员在这儿失踪了。这地方中央有片湖,那儿幽深静谧,大家在那片湖里打捞了很久,也没找到他的尸体。部落的许多后人继承了零零星星的土地,但地小得连盖栋房子都不够,于是这些零碎的地就一直荒在这儿。只有艾玛琳母亲原先那一百六十英亩的分配地是完整的,如今完好地传给了艾玛琳。人们直到现在还觉得这片林子有些古怪,所以除了朗德罗和彼得,很少有人到那儿打猎。
树林生机盎然,漆树鲜红,白桦嫩黄。朗德罗时而抱着拉罗斯,时而让艾玛琳抱着拉罗斯,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也不回答拉罗斯的问话。他们就这么紧紧地抱着他,摸摸他的头,用干裂而颤抖的唇亲亲他。
诺拉眼见他们带着那男孩走进院子。
他们来这儿做什么,啊,啊,他们怎么还带着,带着……
她冲出厨房,猛地一推彼得的胸口,清晨原本的平静被打破了。她叫彼得赶他们走,他说一定会的。他拍拍她的肩膀,她却猛地抽身避开,两人之间仿佛有道黑色裂缝在无止境地加深,他不知道裂缝的尽头在哪儿,她的变化使他害怕。他应了门,但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愤怒——那远不足以描述他的感受。何况,他和朗德罗原本是朋友,两人的关系比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还要亲近,此刻他依然感受得到朋友间原本的亲近。朗德罗和艾玛琳带着他们的儿子,这孩子的长相与达斯提截然不同,但举止间却透着和达斯提一样的好奇、自信和对他人的信任,这都是五岁男孩身上特有的。
朗德罗将孩子慢慢放到地上,问能否让他俩进屋说话。
“不行。”诺拉说。
但彼得还是开了门。拉罗斯立刻抬头看了彼得一眼,然后急切地朝客厅里张望。
“达斯提在哪儿?”
彼得的脸已哭肿,疲惫不堪,但还是告诉他,达斯提不在了。
拉罗斯失望地走到一旁,然后指着塞到角落里的玩具箱问:“我能玩儿吗?”
诺拉说不出话来。她猛地坐下,看着拉罗斯,先是面无表情,之后却看得入了迷。拉罗斯把玩具一件一件拿出来,玩得不亦乐乎,神情专注,动作时断时续,真切有趣,对每件玩具都爱不释手。
此刻,没人留意玛吉,她站在楼梯上注视着一切。拉罗斯和达斯提都生在初秋,两家的母亲都觉得他们年纪还小,把孩子留在家没上学。孩子们在一起时,玛吉对两个男孩发号施令。玛吉想扮成国王,就让他们当仆人。她要是扮成怪兽皇后,他俩就扮成她的小狗。现在她也没了主意。无论游戏里还是生活中,她不知道该扮演什么角色。父母还不打算送她回学校。她要是哭,母亲会哭得更响。她不哭,母亲会骂她是冷血的小畜生。所以她就站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看着拉罗斯摆弄达斯提的玩具。
玛吉注视着这一切,目光渐渐变冷,她握紧楼梯栏杆,仿佛握着牢房的栅栏。达斯提走了,再也守不住自己的玩具,再也不能决定要不要跟别人分享玩具,再也不能抓着那只粉橙色的恐龙玩偶,还有他心爱的黑焰风火轮了。她想冲下楼,把那些玩具乱扔一通。她真想踹拉罗斯。但眼下她因为顶撞老师惹上了麻烦,本该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反省。
朗德罗和艾玛琳·艾恩夫妇还站在门口,没人请他们进屋。
“你们想干什么?”彼得问。
有客人来时,彼得通常会问能帮对方什么忙。不过,只有诺拉理解彼得话里的粗鲁,知道他以此来表达内心的悲痛,掩饰真实的感受。
“你们想做什么?”
他们的回答很简单。
“以后我们的儿子就是你们的儿子了。”
朗德罗把拉罗斯的小行李箱放到地上,艾玛琳的心都碎了,她把另一个口袋放到玄关口,随后移开了视线。
他们得把话说清楚。“以后我们的儿子就是你们的儿子了。”他们又说了一遍。
彼得惊讶地张开了嘴,他目瞪口呆,感到难以置信。
“不行,”他说,“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这是我们的老传统,”朗德罗答道。他说得很快,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们的决定还有别的考虑,但他不能再说了。
艾玛琳瞥了诺拉一眼,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没出声,一抬眼,却看见玛吉蹲在楼梯上,那张稚嫩的脸上流露着愤怒,好像拳头狠狠地揍了她一下。我得赶紧离开这儿,艾玛琳心想。她猛地走上前,将手放到拉罗斯的头顶,吻了吻他。这孩子拍拍她的脸颊,又专心地玩起来。
“就一会儿,妈妈。”他学着哥哥们的样子说。
“不行,”彼得再次说道,他比画着,“不行。不能这么做,把拉罗斯……”
随后他瞥见诺拉,发现她的脸不再阴沉。诺拉的神态中流露出温柔,还有贪婪,一股强烈的渴望使她忍不住向那孩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