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第10章

景俶不敢忘,也不能忘。

江山破碎,他与暯乙是世间两只魔物。

厉帝七年,七月丙辰,五星连珠。宫人之变,弃妃杀俶,帝崩于辰霄宫,橚即皇帝位,囚太子,抽胁刑之。皇陵未成,橚乃依旧制,葬帝于瓞山偏陵,不复修葺。后夆陷,星陨如雨,天雷毁之。(《昭书??卷二??厉帝传》)

他被那女人刺了两刀,却没有立死。他挣扎着去夺那女人的短剑,但前几日中的毒依旧让他手脚发软,头晕想吐。那女人赤着足,那把短剑饮了他的血,锃亮得如同生了灵智,血滴滴了一路,女人疯狂地跑出大殿,侍卫一拥而上,那女人狂野地挥动手中的短剑,恶鬼一般从中脱逃。

不能死……橚,橚……你好狠……

朕一生戎马天下,这点小伤,怎可能要了朕的命?

他捂着伤口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他的长子橚走进来。橚几年前摔断过双腿,如今行走不良,又病过好几场,身体很弱。那少年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扶起来,在他耳边说:“父皇,你后悔了吗?”

他张口想骂,却开不了口。有什么把他禁锢住了。他能听见,也能看见,却动弹不得,呼喊不了。

太恨了。

哭声一片。景橚摒退想来搭手的左右,一个人左拖右拽地将他弄上榻,又抚下了他的眼皮。他听见暯乙在殿外声嘶力竭地狂吼“陛下”,他想回答,却连嘴都张不了。他陷入一场漫长的噩梦之中,胸口和腹部的伤口不再流血,神识却清明无比。他听见前殿一片跪拜哭诵之声,他们口称“陛下”;又听有人议论邬迩公主,隐约听见“遍地是血”“献祭之术”;还听见“丞相都被下了大狱”,“今非昔比”,“狠辣不逊其父”,偶尔也有几丝低语传入他耳朵,“他罪有应得”,“活该”。他心想:

这是死了吗?

恐怕是死了。活着的时候,哪有人敢这样议论。果然,一纸空名罢了。

这就是死么?与想的不太一样。

不是说,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为何朕还能听见?

他不知躺了多久,身边总有人走来走去,哭声绵延不绝,他想动一动手指,睁一睁眼皮,想大吼“朕还没死”,却被束缚在这具肉身皮套之中,丝毫动弹不了。

她怎么样了?

原来动弹不得是这般滋味。朕……朕还真是造孽啊。她现在,应该是死了吧。死了好。他负气地想: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早知道当年还不如杀了她。

朕平生从不言悔。

刚刚冒出的一丝后悔又被他毫不留情地斩断,他干脆自暴自弃:

死了也未免太平。朕如今这般,算什么东西?朕这辈子,又随心所欲过几回?枷锁太多,除了年少与老师相伴的几年,有时略以本心示人外,这辈子好像还没表过真心。

不,有的。只是仅有的几次真心,不被人理解罢了。不想杀舒辛是真心。不想杀橚儿也是真心。

可是真心换来了什么呢?倒不如索性暴戾到底罢了,朕这样的人,生了一副薄情脸,从不懂什么动之以情,偏偏要生什么情爱呢?先生说得真对啊,我不会爱人。

他手脚麻木,任凭自己被人洗擦干净,不知被涂抹了什么东西,又被裹上什么衣料,他的口唇被人打开,嵌入一只冰凉的玉蝉。接着,充耳与握手都一一塞入他双耳与手中。哭声一片,他浑浑噩噩地确认:自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被包得像一只巨大的蚕茧,被塞进梓宫之中。棺盖合上,原本透过眼皮能隐隐察觉的光线归于寂灭,隔着沉重的木料,哭声被隔绝,他的五感一点点被封存起来,浓重的黑暗中,只听见棺盖被重重束紧的声音。

如果是死就好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疯狂蔓延的后悔和恨意,吞噬了他。他彻底淹没在漆黑的深海中,越陷越深。意识逐渐淡去,后悔和恨意占据了全部的识海。身份,记忆……都不重要了。他隐约记得他这辈子淬了二十年的狼烟与烽火,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从小小心翼翼见父亲脸色行事,深宫中眼线众多,他处事步步小心不敢自恃身份骄纵,哪怕睡觉也只敢半眯眼睛。后来老师来了,少年时光里有了为数不多的几许亮色,再后来四处征战,是真苦,但好在军营里打机锋的人不多,他也难得率性几回。那些年他顶着个太子的名号按部就班,一边替父王收拾边疆,一边提防自己那十二三个兄弟,虽英名在外,却不是什么美名。再后来,他一气儿杀了七八个弟弟,大权在握,朝堂上看不惯阴谋阳谋一大把的尔虞我诈,干脆将矛盾拧一拧一致对外,吞并十四国,不仅打下一整个中原,还将蛮伮彻底揍出了阴山。兴许自己骨子里,还真是个沉溺杀伐与征服的暴君吧。

他的一生不算太长,也自觉可歌可泣的事情没有多少,转瞬之间就全都回忆完了。

他只是不敢回忆邬迩,也不敢回忆她。

但是绕不开啊。

时光凝滞在他身上,他从未有过如此安宁又如此放松的时刻。他被剥夺了社会面目和地位,游离与人间与神鬼之外,终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理一理自己。

他自认为还不至于是个为美人一笑掷千金的昏君。宫中美人众多,当年他还是太子时的太子妃也是天姿国色,后来位及至尊,天下美色皆充于宫,他却少有兴致,朝臣多次上表请求立后大事,他都不以为意,内官也小心翼翼提醒他子嗣大事,他也装作没有听见。倒不是那些人不美或者不好,也并非他独独挂念舒辛一人,只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世间,若没有她,他也可以过,只是他私心里,希望舒辛能陪着他。他要让舒辛都看到都知道他做了什么,他要让舒辛知道,她的命只能是他的。所以他偏偏不让她死。

这辈子既然已经够苦了,那谁也不要想解脱吧!

他恨恨地想,倏地睁开了眼睛。

他能动了。

然而,能动了,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沉在黑暗中,五感剥夺。他渐渐发现自己无需呼吸,也没有痛感。他掐自己,感受不到痛,他用头撞棺材,自己觉得力度大得足够让颅骨破碎,也感觉不到痛。他用手去掰那棺盖,十根手指都撅了过去,也能瞬间恢复完整。或许是这方寸大小的棺材与黑暗本身就能限制人,他并未太过震惊,也没有乱了心神。他干脆一动不动地躺着,伸手扒开一层一层的殓服,确认了一下胸口和腹部的伤。那伤经过多次擦拭,干干净净,只是他摸不到心跳,也摸不到血迹。

他慢慢想了许久,将这辈子读过的听过的古籍传说和风俗故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隐约推测出一个可能:他成了一只魔物。

只是那些传说里都说,魔物乃执念化成,是一灵体,除非有阵法束缚,否则来去自如,别说这棺材了,恐怕是寝陵的几尺石头墙也挡不住他,他为何这样动弹不得?难道他那天打雷劈的儿子为了禁锢他,在皇陵中设了阵法?

嚎叫从他口中冲出,回荡在这几尺梓宫之中。若有一天让他能从这棺中脱身,他一定要亲手将景橚剥皮抽筋,碎尸万段,还有那装成宫女杀他的贱女人,还有……还有那许许多多觊觎皇位,指手画脚点评天下的酒囊饭袋,这山河是他一寸寸打下的天下,这至尊之位是他花了十五年一点点爬上去的,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被禁锢在这里!他要回去!他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朕要回去!朕不甘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滚滚雷声,先前还是很远,慢慢越来越近,最后终于金石轰鸣。

梓木的沉重棺盖被一点点挪开。他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他:

“陛下啊!”

“先生!”他在黑暗里过得太久,一时间看不见那老人的脸。他只觉得天空中电闪雷鸣,天雷带着刺破苍穹的利刃狂乱轰击在他四周,七重棺椁被劈成碎片,整个墓室都在轰鸣,他睁着眼,只觉得雪亮的电光带了漫天流星的碎片,一道一道劈进他的身体。那老人连滚带爬,爬过四重棺材,终于跌坐在他身边,将他半抱起来。

“先生,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我在黑暗里太久了啊……”

他睁眼又闭眼,除了切碎天幕的闪电,什么也看不见。他狂乱地伸出双手在身前摸索着,摸索到了那老人的脸,手指上却没有温度传来。他仰天大叫,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有血泪顺着眼角流出,但他什么也哭不出来,他只能狂乱地任凭那老人将他抱紧。

“我这是死了吗!”

“陛下,陛下,老臣来迟了!昭没了!十一国贵族联手起兵,橚儿他放火烧了辰霄宫,自己也死了!天下大乱啊陛下!”

“朕不甘心!朕要回去!”他终于伸手攀住了棺材沿,踉跄着起身,在一地的陪葬品中绊了一下。他依旧看不太清,只能凭借微弱的触觉将眼睛对准那老人,嘶吼道:

“先生!您陪我回去啊!我要回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陛下,您看一看臣……老臣……老臣无力回天,夆都城破之时,成了一缕亡魂……老臣对天发下大誓愿,以魂成魔,只求能够复国啊!如今老臣只是附在自己尸身上的一缕亡魂。”

“先生……先生……怎么会……您怎么会……”他若是还活着,此刻必定心如刀绞,可是他什么感觉也没有,所有的痛似乎都从□□中漏过去了,□□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什么痛苦都没有留下,只有他的灵魂是一团坚韧的麻绳,被筛子结结实实拢在其中,打了无数个结,解不开也扯不断。他哽咽着说不出话,如果能放声哭一场,能狠狠撞一撞墙,甚至是捅自己几刀,让这疼痛结结实实落在身上,或者疯癫,或者痛死,都好,什么都好,比他在这坟墓里坐着,无知无觉要好。

“陛下,舒辛用自己献祭,五星连珠之时咒您肉身成魔……陛下真不应该啊……”

“舒辛……她做了什么?她都那样了,还做了什么?”

“她以自己□□魂魄与代代福泽为祭,诅咒陛下您不生不死不朽不灭,无情无感无觉无心,长生不老,与世同存,受万人唾骂千夫所指,昭二世而亡!”

景俶呆住了。是她吗?自己是因为她的诅咒才成魔,他一手建立的千秋大业是毁在她的诅咒之上吗?她有那么恨他,乃至用自己代代福泽为祭,她就有那么恨他吗!在辰霄宫的七年,他是不敢去见她,但派人送了不少贵重药材和香料,又送了不少来自邬迩的物件,甚至明知缕霜花在夆都种不活,还是令宫人在她那殿前殿后种满缕霜花,还圏了几只鹤……她就那么恨自己吗?

“陛下,老臣早就说过,言灵之力,不可不防啊!”

“别说了……别说了……”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手上捏了什么厚重生硬的东西,凭借这种囫囵的触感,他猜自己大概握住了梓宫一角。他努力撑起身子,但四重棺太过高深,一重一重的棺材壁层层叠叠将他围住,他连爬出去的能力都没有。

身陷囹圄。永远身陷囹圄。他的魂魄被肉身禁锢住了,他的生命被牢牢钉在了昭朝灰飞烟灭的时刻,他今后还有不朽不腐的漫长时光,而所有的时光里,他都将用来复仇。

他望着雷电渐弱的天幕,残忍地想:

何至于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