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第7章

“离秋你要做什么!我不是说过了让你离他远点!”离秋脑子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声音又开始尖叫。

“对不起,我不管你跟他之间有什么故事,我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我要回家。”

这时,林聿也开口了:“我很想加入,但我现在在做博论,时间精力有限,而且我的邬迩语并不太好。很希望在我博士毕业后,何主任的这个项目还在招人。”

全场一片哄笑,有人揶揄道:“澡哥,你还是申请吧,你进去了,这项目组平均智商与颜值又能提升一个档次!”

“完了,澡哥说他邬迩语‘并不太好’。”

“是呀,离秋肯定能进的,她进了你不进吗?”

“别别别,我只是想试试,我不一定能通过考评的,毕竟我才研二,各位老师前辈比我厉害多了,我只是不想放过这个学习机会。”离秋红了脸赶紧解释,没注意何主任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好了好了,现在差不多也五点多了,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在职工餐厅三楼定了一个包厢,今晚上聚餐,六点开席,参加的人举手一下?”系主任江教授发话了,江教授就是那个之前教林聿圭亟语并且鼓励他出国留学的教授,是个相当和气的中年人,平生兴趣爱好有二,一是教课带学生,二是张罗饭局,此外发钱也好,报销走账也好都特别爽快,所以在系里人气颇高,人送外号“江爸爸”,大家也乐得吃系里的,只要他叫饭局通常都是见者有份,每次都乌泱泱一大桌子人。

林聿自然会参加,离秋本着能省一顿饭钱就省一顿饭钱的原则,必须参加。何念远看着林聿举手之后离秋再度举手,神色黯淡了一下。

“你为什么硬赶着凑上去?”离秋脑子里的声音没好气地说道。

“冷艾,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穷,蹭饭的事情怎么可能不去。”

“真不是因为他?”

“你想多了。报名项目是因为我想回家,参加饭局是因为我穷。不过,你是不是要好好解释解释,什么叫‘他不是个好人’?”

“我没指他。我说的林聿。”

“拜托,其他人乱站CP也就算了,怎么连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又不是色令智昏的人,我对林学长只有崇拜,尊敬和感激。”

“你不看脸,你看论文。”

“嗯,是有点道理。说到论文,何念远还真不错,起码写东西说人话没废话,条分缕析,清清楚楚。”

“我警告你离他远一点。”

“不好意思,身体所属权归我,内分泌系统和植物性神经系统也属于我,你控制不了。”

“唉。我怎么就养了你这样一条白眼狼!”

饭局与一切有江教授在的饭局一样,主宾尽欢,十分热闹。当然,何主任如同冰山一般,坐了主位,只略饮了几杯茶,寒冰一样的脸色让江教授这种自来熟的话痨都有点无从下嘴,至于一帮来蹭饭的研究生就更加瑟瑟发抖,蜷缩在自家导师身边,闷头吃菜。幸好,何主任大概知道自己格格不入,开席不久,就举起手机,说道:

“各位,我有一个视频会议,不好意思。承蒙江主任招待,今天十分荣幸能认识各位,改日我做东再请大家一叙。”他抛下这句话,欠身行了礼,就带着助理走了。

包厢门一关上,连同江爸爸一起,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啊,压力好大……怎么这么吓人……”

“何主任一向如此,不过他不是那种为难人的人,他只是……面部表情不太丰富。”有个曾经在前昭博物馆藏品部实习过的博士学长解释说。

“这位是真正的爸爸。”江爸爸放下酒杯,夹了一筷子武昌鱼,说道,“汷都遗址博物馆是他出钱建的。”

席间一阵低呼。

“难怪他说资金管够……他看上去也就……也就……”另一位博士生转头看了看林聿,又看了看那位说自己在何主任手下实习过的博士生,犹豫了下,“看起来与林学长差不多大?31?30?不可能再小了吧!”

“长得好的人都显年轻。他应该三十五六吧。”那博士生是个少白头,自己年龄也不过三十,只是一头花白头发活生生将他拉老了二十岁,现在被拿来当成参照物,十分不满。

“嚯,吓人……”

“据说是显赫世家出身。前昭博物馆里面好几件文物,是他家族买来捐赠给博物馆的,其中就有那件邬迩大祭司头冠,还有一些邬迩苇纸残片之类的,好像青铜器馆里还有两件前昭青铜爵是他赠的,书画馆好几件南梁字画也是他赠的。”另一位学长接口道。

“我的天,我现在抱何爸爸大腿还来得及吗!我转学博物馆学还来得及吗!”

“你们知道当时汷都神庙是建地铁的时候发现的吧?当时完全没料到挖出这么大一座古庙,抢救挖掘的时候本以为只是个贵族陵墓,越挖越不对劲,当时前面有坑挖着,后面有地铁公司和市政府逼着,我们轮作三班倒拼命刨土都想吐血了,差点以为保不下来,结果突然宣布遗址就地保护,地铁全线改道。据说……”这位学长曾经参与过考古挖掘,现在在D大考古学系做讲师。他喝了口汤,神神秘秘地说,“据说是他想办法疏通了城市规划局和地铁公司,说服他们改道。所以,我们有个猜测,这位何主任如果不在金石学和博物馆界搞出些名头,大概是要回去继承千万家产。”

“不止千万。”有位硕士生手快,已经掏出手机查了一下那件邬迩大祭司头冠的拍卖价。“那件纯金头冠,九年前在纽约拍卖会上拍卖,成交价折算成人民币,是1.63亿。”

离秋一个不留神,呛了一口水。

“小心点。”这学长也是个自来熟,越过坐在离秋身边的方任,给离秋递了张纸巾,又悄悄向离秋眨眨眼说道:

“何主任今天看了你七八回,还是盯着你看的那种。离秋,你今天最后举手,恐怕是在他面前刷了个大大的存在感啊。”

离秋还没喘匀气,再度被这句话呛了个死去活来。

“完了,”她在心里想,“这下子冷艾要埋汰死我。”

“借花献佛,呸。”果不其然,冷艾立刻接话了。

何念远一分钟也不想在席上多待。离开D大之后,他甩开助理,没有回家,而是到了略显荒凉的汷都遗址博物馆。博物馆建成后,这周边的土地也开始规划成商业中心,只是现在还未开始修建,本来的民居和小楼被整理一空,一路上除了空荡荡的地铁站入口外 ,只有零星的几根路灯,白天还好,一入夜便人迹罕至。他在这里有个办公室,也挂着馆长办公室的名头,只不过里面被他拆成了两个隔间,主间用作日常办公,次间被他塞了一张床和一个衣架。自从博物馆建成之后,他几乎都住在这里。

博物馆的主体建筑与办公行政建筑之间,被一道长长的柱廊连在一起,这柱廊环绕的就是依旧还未挖掘完成的神庙遗址。从博物馆主展厅的落地窗看过去,能将两万多平米的神庙遗址尽数收入眼下。如今挖掘告一段落,这片遗址上漆黑一片,只有为数不多作为标记的铭牌,在星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幽光,层层叠叠被翻开又被筑牢的土墙,留着日晒雨淋风吹火烧沟壑纵横的痕迹,无论当年是如何的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现在都在一层层的黄土下失了本来面目。

满目疮痍。

何念远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他给自己留了个不大不小的私心,这扇窗占据了整个行政楼最好的视角,如同主展厅那般能将整个考古现场一览无余。想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就会静静站在这里,冷漠地看着一层层翻起的黄土,残忍地戳着自己的心。

尽管他知道肉身不会痛,所有的痛都存在他的心里。

两千两百多年了。

如今,物是人非,河流山川改了样貌,当年横穿汷都的那条河改了走向,被他屠城焚毁的汷都永远留在史书里。

直到……直到现在。

他是在哪里第一次见到舒辛的呢?应当是在环绕神庙前庭的水渠边。那天下着小雪,地面铺了薄薄一层淡白。神庙前方的水渠引的大概是井水,在寒冷的冬天微微冒出白汽,开了满池满池的缕霜花。

缕霜花是邬迩人特别喜欢的花。这花花期较长,从冬天开到初春,生在水里,花瓣五片洁白如雪,花蕊三根鲜红如血,是连神灵都会在上面驻足停歇的圣花。邬迩人敬了十万八千个神,最敬的是月神,他们说缕霜花就是月神化身。无论是神庙还是宫殿,只要有水,都种满了缕霜花。这花带着一点清冷的草木香,加入花蕊酿成的酒叫月露,呈现好看的琥珀色,酒香里带着一丝苦意,是献给神灵的贡酒。

他出生在河流贫瘠的北方,那里连雨都不曾多下,连同活在那里的人也多了许多莽撞与冷硬。夷昭国南部多山不便开垦,北部平原虽气候不佳种不出多少粮食,但总算能有一口吃的,比起再往西北天天跟熊瞎子打架,靠山吃山的蛮伮要好上些许。夷昭族立国四百多年,东南部勉强靠着天险不必经常与中原冲突,但西北部每隔两三年就要受一次蛮伮的冲击,久而久之夷昭国不得已炼出了一支兵强马壮的军队。

夷昭国太子景俶文武双全,颇有美名,十六岁披挂上阵,在军队里历练九年有余,淬出一把杀伐决断暴戾无情的铁骨。此次远道而来出访邬迩商议联军大事,久在边关看惯沙土狼烟的太子,猝不及防在邬迩这里见了他一辈子没见过的柔美水乡。

为显尊重,那天他从一里之外就下了车,摒退了左右,说服了想陪同的少师暯乙,孤身一人徒步前来。走到水渠边,他听到几声鹤唳,不经意抬头,看到了神庙入口处的她。

十六岁的舒辛,穿着神庙祭司的白袍,腰间扎着象征大祭司身份的红带,一头黑发编成一蓬松松的大辫子,头上的金冠坠着流苏,披了她满头。两只白鹤一前一后跟在她身边,她赤着足,一步一步登上神庙前的九级台阶,身形隐没在幽暗的神庙中。

二十六岁的夷昭太子景俶,在此之前不知何为动心。他在万人簇拥敬畏之中长大,怀揣平定天下的壮志豪情,严丝合缝地当着一位知行合一的好太子,从来不知自己竟然会见她而失了神。

好在,哪怕失了神,景俶也将自己的仪态掩饰得极好。他缓缓抬步,走过水渠上的小桥,穿过神庙前九丈青石庭,按照礼法在九级台阶下站定,行礼道:

“夷昭太子俶拜见邬迩大祭司。”

“太子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