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第6章

离秋从一堆论文中抬头看见何念远时,感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

“这馆长真是别具一格。”

那海报介绍官方得很,只是按常规把头衔安在人名后面,什么博士,主任,馆长,给她第一印象是个严肃正经的中年学者形象,乍一看穿着西装却留一头长发,淡然迈步走上讲台的年轻男子,离秋有些发愣。

不光是离秋,在场没见过何念远本人的人,都有些发愣。虽然说这年头留长发的男性也不是没有,但往往都是在什么哲学系和艺术学院,乍一见这风度翩翩的长发男子,大家都觉得有点压不住“藏品部主任”这么高端的职位。

“竟然是他……”她本人还来不及对讲台上的年青学者发表什么评价,脑海里的声音已经跳了出来。

“竟然……是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怎么了?”

“你离他远点。没啥,不是个好人。”

离秋与她拌嘴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语气这样暴戾,一时也不敢多问,只在心里说了一句:

“他长得挺好看的,像一块玉。就是太严肃了点。”

回应她的是一句嘟嘟囔囔的嘲讽。离秋笑笑,手机屏幕亮了好几下,那个群名为“天下苦谢久矣”的群里已经刷了□□条记录了。

“卧槽这馆长有点风格啊。”

“好年轻,也太帅了吧!”

“不枉我逃了我老板的课,今天这会议室将见证有史以来最高颜值的主持人。”

“学金石学的都这么有派头吗?我一直以为都应该是半秃老头子啊!我们搞南梁的也太不收拾自己了吧……在下惭愧。”

“秃什么头啊,做古文字学的龙老师多么风度翩翩,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不过今天澡哥也在,哈哈哈哈。”

“坐等看谢老头被打脸。”

“看谢老头今天闹什么笑话。”

“虽然我不敢嘲讽,但是有大神替我们嘲讽。”

“值了值了,不枉我翘课来,看神仙打架也值了。”

谢教授这次报告,与一份出土于汷都神庙遗址的苇纸残片有关。他在这份残片中发现了一个不同于已知邬迩语字符的字符,根据一系列的研究,他给这个字符赋予了音值,并且根据上下文推测出了这字符的含义,推翻了之前学者们认为那个字符多出来的一划是笔误的结论。

其实在听到一半时,离秋就忍不住戳戳林聿,想跟他交流一下谢教授大无畏的研究方向了。林聿大概也有同感,轻声问了几个关于邬迩语的问题,又将电脑屏幕推给她看,然后他俩交换了一个眼神,离秋眼里满是“无奈”,林聿眼里满是“荒唐”。

好不容易等谢教授讲完,大家一通鼓掌,主持人例行发问:“在座各位有没有想要提问的?谢教授说可以回答一个听众提问。”

坐在最前面的林聿安静举手,虽然他十分彬彬有礼,但由于坐得离讲台太近,在谢教授眼里,那只手几乎就是直接戳到了他眼皮底下。

谢教授掀了掀眼皮,发现是一位模样齐整的后生,点了点头示意他提问。

“我自己是做圭亟语研究的,对于邬迩语了解得不多。不过由于这两个文明几乎处在同一时间段,互相之间影响也非常多。谢教授分析的这份文本是一份写在苇纸上的颂诗,或者说是一段经文。谢教授大概不懂圭亟语,其实这句经文在雍都遗址中也有出土,不过由于挖掘的年代较早,现在保存在M大东方博物馆中,我有幸见过其中两份原件。目前根据已经整理出的圭亟语残片记录,出现了这段经文的残片共有十二份,其中有四份保存得比较完好,其他八份略残,不过万幸的是,谢教授分析的这个单词,在这十二份经文中都是保存下来了的。这十二份圭亟语残片中,对于这个邬迩语单词,转写为amukhuen,意思是‘属于神的’,当然这是圭亟语。然而谢教授今天提出的观点,认为根据这份邬迩语残片,这个单词最前面的字符不应该是u,而应该是un,为否定,意思是‘不属于神的’。

“目前学术界主流观点中,对于这个邬迩语单词,认为开头字符的音值为u,整个单词转写过来是umagi。提出这个观点的是一位叫Grihamm的西方学者,她研究的是一份出土于夆都的邬迩语帛书,并且是根据从圭亟语经文反推邬迩语含义得来的。她的这篇论文发表于二十年前,自从她发表该观点后,主流学界都认为这个邬迩单词是umagi,意思是‘属于神的’。谢教授勇于挑战邬迩学的权威,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后辈学习的。当然,现在我们挖出了更多的残片,这些残片也涵盖了我们已知的全部邬迩语书写载体,因此这个单词很可能多次出现,根据上下文更能确定它的意思了。从这个角度上说,谢教授愿意重新定义这个词的意思,对邬迩语研究是一种贡献。

“但是,几乎所有出土于邬迩与圭亟以及差不多同一时段其他文明遗址的苇纸残片,都有一个共性。这些苇纸并非是单面书写的。苇纸制造工艺目前仍不得而知,但根据推测,其珍贵程度在帛之下,但依旧高于竹简,且因为苇纸可以折成一小块方便携带,当年在小贵族中兴起了浓厚的将苇纸抄写的经文作为护身符随身携带的风气。零散出土于雍都附近小贵族墓葬坑的残片可以证明这一点,之前在临城大墓葬坑出土的大量邬迩贵族遗物也可以证明这一点,只不过很可惜,这几个遗址的挖掘,都是几百年前的盗墓式挖掘,破坏非常严重。”

林聿说到这里时,整个会议室已经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位神采飞扬的学者身上。他声音沉稳,镇定自若,无视了讲台上谢教授想要打断他的手势,继续说道:

“这些折叠成小块用作护身符用的经文,因为苇纸在当时依旧少见,所以会被重复利用。一张纸在其中一面写满了经文,折叠成方块带了一阵子之后,很有可能被再度打开,然后将有字的一面对折,刷一层类似胶水一样的东西粘起来,然后在背面重新抄写新的经文。这种现象非常非常常见,作为护身符出土的小经文抄本中,有过半数都是被重新黏合起来后再写的。M大的东方研究中心对这些双面都有字的残片进行了编号和整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具体数据给你们,过半数并不是我信口胡说。这些两面都有字的残片中,有的因为年岁已久胶水散开,粘好的纸分开了,我们得以看见折叠之前的内容,这样的残片不多,不过也是一个当年苇纸会双面书写并做折叠粘贴的有力证明。

“因此,谢教授研究的这份苇纸,我刚刚在汷都遗址博物馆的电子数据库里找到了。虽然只有高清照片——这里我想感谢一下该馆邬迩书帛残片项目的负责人和工作人员,将残片进行拍照整理并全部上传到数据库中,并公开给所有访问者是一个伟大且繁重的项目,虽然这项目今天才会正式启动,但在之前他们已经默默做了无数重要的工作——不过高清照片也足够了,我能看出这是一份折叠粘贴的苇纸,之所以在第一个字符中出现了意料外的一笔,不是因为这是个笔误,也不是因为这是个独特的字符,而是因为这页纸损毁了一点点,纸页内页的墨迹透了出来,正好成为了那一笔。”

离秋简直不敢想象那个群里现在是什么样子,她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电脑,生怕自己抬头看见谢教授惨绿的脸色会狂笑不止。

“所以,”林聿还在为他的发言进行总结陈词,“如果能看一看原件,我更能确定这一笔应该就是残片损毁导致墨迹透过来形成的了,谢教授如果能亲眼看一看原件,应该也不至于犯这样的错误。”林聿说完,直视谢教授的眼睛道:“抱歉,虽然谢教授花费了诸多心思,但是在学术上,错误的就是错误的。不过谢教授研究邬迩学时日尚浅,不知道他们的苇纸文书会折叠粘贴再反复使用,所以没能意识到这可能是透过来的墨迹,还能独辟蹊径,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精神可畏。”

群里已经炸了,一片“喜闻乐见”,“深得我心”,“澡哥你就是我的男神”,刷了个二三十条,间杂着大片“哈哈哈”。谢教授活了六十多年,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句句不留情面毫不挽尊的学生,一时间气得无话,只能尴尬地问:

“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现在在M大读博,是做圭亟语的,这几天正好回国。”

底下一片窃窃私语:“果然是外校的,我就说哪有本校的有这胆子。”“外校的也没这胆子,我们都怂,能开怼的还得是根本不用在国内混的,不用在乎谢老头那两点面子。”“不管如何,我爽得不行,澡哥果然还是那个澡哥!”“啊,我算是知道为啥我追不到离秋学妹了……她跟林学长很熟啊……”“是挺熟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也是个学霸。不是我打击你,就算没有林聿,你也追不上她。”“谢老头这次翻车了,我竟然有点心疼他?”

何念远看了那群小声议论的学生一眼,有关离秋的话飘进他的耳朵。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坐在前排的两个年轻人,心如刀绞。

离秋也突然将目光从电脑上移开,定定看向了他。何念远一时竟然有些心虚,转过了头,望向讲台。按照计划,他应该接过话筒,介绍自己负责的邬迩书帛残片研究项目,但是他现在心中只有两个想法:第一,强迫自己移开盯着离秋的目光;第二,索性直接提出来,把离秋加入项目之中。然而由于林聿毫不留情地扇了谢教授一个耳光,并且谢教授还是在项目组中占了一个还算重要的名额,于公于私他都应该赶紧说点场面话拯救。于是他麻木地站上讲台,对着话筒,先例行感谢了谢教授精彩的发言,然后开始神情缥缈地介绍自己负责的项目。

大概由于林聿那句“这里我想感谢一下该馆邬迩书帛残片项目的负责人和工作人员,将残片进行拍照整理并全部上传到数据库中,并公开给所有访问者是一个伟大且繁重的项目”,在知道他就是项目负责人之后,大部分学生对他表现出了浓重的兴趣和极大的尊重,在后来介绍项目的二十分钟内,无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没有人提前离场。当然,达到这种震慑全场威力的,恐怕还有何主任一张冷得跟寒冰似的脸。离秋发现自己一开始对何主任的定义有所差池,他并非严肃,而是疏离,哪怕照着稿子念,也念出一副君临天下的气魄来。

何念远觉得自己的左眼跳的厉害,他照着稿子念完了既定介绍之后,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心神,环视了一下全部与会者,轻轻说道:

“这个项目一方面是为了整理目前已经出土的九万片邬迩语文字残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建立起一个邬迩语文献资料库。目前汷都神庙遗址挖掘还在继续,还会有新的残片继续出土,而对于一个已经消失的文明和语言而言,建立完善语料库的重要性是不可言喻的。在这件事情上,有许多先辈的经验可供参考。大英博物馆的亚述学资料库,维也纳大学的敦煌研究计划,埃及莎草纸研究计划等等,这些计划延续了四五十年,现在仍在进行,将这些残片分门别类归档,扫描拍照,拼贴整理,转写翻译释读,是一项枯燥乏味,繁琐至极又毫无成就感可言的工作,但却是必不可少的工作。通常来说,这样的项目想要进行下去,有两大难关,一是钱,二是人才。”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大家都看着这位面色白皙如玉,神色冷漠淡然的男人。他继续说道:

“本人不才,对于邬迩学并不了解,有幸成为这个项目负责人,只是因为我恰好能解决‘钱’这个难关。别的不敢保证,但若是进了项目组,津贴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所以——”他伸手推了推面前一叠纸,说道:

“项目组缺人。这是申请表,大家想填电子版的也可以,不过我比较喜欢手写。有兴趣且觉得自己有能力进组的老师和同学们,可以自取表格填写,学历不限,专业不限,经过审核考评,能力被认可的人,可以一起参与这个项目。不过我要再提醒各位一句:这个项目会很苦,工作量也会很大,可能将同样的精力放在其他研究上,可以出更多成果,但在这个项目里,很可能只能换来薄薄一纸的荒唐言。好了,在座各位,有谁——想要申请表的吗?”

大家都开始窃窃私语,会议室里浮起一阵轻微的骚动。来参加的学生中很多是因为与谢文忠有关,为了捧场不得不来,其他专业对口的人本来就没几个。何念远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场景,冷笑了一下,正准备说“申请表放在这里,随时提交都可以”。

离秋举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