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第4章

离秋推开会议室的门,一眼看见了坐在里面的林聿学长。他与离秋认识挺久了,离秋大三时候跑去D大历史系蹭课时,就曾经在前昭史讲座上见到过他,只不过当时她只是惊讶于这位学长敢在讲座上直接指出教授错误的胆量,与一番针锋相对辩论后能让教授当场认错的学识,还不知道那就是D大鼎鼎有名的林聿。林聿是专门做圭亟史的,不过他更偏语言学。圭亟学也是个小众绝学,但因为有大量文献与佛教有关,做佛学研究的人往往也会选一下圭亟语课,听个热闹,顺便凑凑学分。因此一开始这课还能有十七八个学生,然后越上越少,上一年学到最后,教室里就只剩四个人。(D大在选课之后有一个月的犹豫期,在犹豫期之内是可以随时退课的,所以一开始教室满员,然后人越来越少的现象是非常非常正常的。)

林聿堪称D大历史系的一个传奇。他本科是D大天文学系的,跨专业考进了历史系,坚定地坐上了圭亟史的冷板凳。当时D大的圭亟史还整合在前昭史之中,连一个会圭亟语的教授都没有,更没开过圭亟语这门课,只有一个做南梁七国史研究的教授,会一点点圭亟语,教了林聿一点,又鼓励林聿去国外留学,毕竟这门学科的体系构架和前沿研究全在国外。林聿听进去了,干脆从D大退学,花了三个月时间准备外语考试,考进了西方著名的M大,专攻圭亟语。等他读博时,自己几乎没课了,他就回国跑回D大,在当年那位教授的鼓励下,用寒暑假在历史系办公室开了小灶,义务教课,专门针对对圭亟语有兴趣的学生,自己白白干了三年,直到D大终于聘请了专门做圭亟史的教授为止,D大一群后来考去圭亟史研究读研读博的学生,全是那三年里被他寒暑假补课补出来的。从此之后,历史系多了一个寒暑假办公室补课的传统,而林聿凭借个人魅力,活生生奶出了一群愿意献身于圭亟史研究的年轻人。

现在林聿依旧还在读博,正是写博论的时期,不过他一有空还是喜欢回国往D大跑,搞搞讲座,或者义务开开小灶。离秋大四在D大蹭课时,去听了他的梵语讲座,讲座结束后,离秋小心翼翼地写了一封电子邮件,向他提了三个问题,没想到林聿十分热情地邀请她面谈,详细回答了那三个问题,又得知她想转专业考D大的研究生学邬迩史,十分热情地向她介绍了齐桐教授,不遗余力地帮她搞来了许多考研资料,两个人从此成为了好友。

林聿这次回国,离秋是知道的。每次回国,林聿都要继续当年的传统——带领学弟学妹们读圭亟文献残片。只是她没想到在这会议上能遇到他。林聿还是老样子,可能是刚下飞机不久,面上有几分倦容,不过抬起头与她打招呼的语气,依旧是轻松愉快的。

“啊,澡哥也来了!”

“澡哥澡哥,几号回去啊?回去之前,读两段?”问话的是一位做圭亟史的博士生,来邬迩语课上听过几次课,离秋也认识。

“这次呆的时间长,我与离秋还有齐老师有篇合作论文要写,据说汷都遗址挖出了一些双语残片,也很难得。你们这学期,圭亟语还是Skiling教授教吗?都有谁呢?”

“离秋啊,还有一个研一小朋友方任,齐桐老师的学生。还有两个新进博士生。”

方任刚进会议室,还想着在后排找个不起眼的角落,猛一听见自己被点名,心里悲愤地想:放过我吧!我连邬迩语都要跟不上了!

他斜斜看了一眼离秋,她果然拎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坐到了林聿旁边,两个人坐在最靠近主讲人的前排。方任摇摇头,心想:今天做报告的这位谢教授,要倒霉了。

林聿之所以成为传奇,除了他一个人奶出了一堆未来的圭亟学学者之外,还在于他是个逢报告必提问,逢讲座必挑错的怪物,眼睛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学术砂子。无论是引用材料中错了的词尾,还是报告中语焉不详的观点,他都能一一指出,当场能将对方问得哑口无言,偏偏他指出的错误确实无疑,提出的观点逻辑缜密,许多教授并不介意这种挑刺,还能当场承认错误然后与他进行友好的学术交流,有的教授就不一定了。

谢教授偏偏就是后者。他其实是个做禮代史出身的,跟邬迩半点关系都没有,但后来前昭史因为挖出了汷都神庙而突然成了热门,邬迩语研究突然入了国家社科基金会“绝学”项目,各大院校为了蹭这一波热度拼命开展邬迩史研究,连同有关邬迩古国的科教纪录片都多了好几倍,他就赶着这波热潮成立了前昭文史研究中心,自己当了主任,开始了他驴唇不对马嘴的邬迩史研究。

这位谢教授也是个人才,他本人的履历并不差,只是太喜欢抛头露面,一年下来自己的科研任务全扔给学生去做,隔三差五把自己当年读博时候写的一些论文做个 “修正版”“再修正版”“精选集”之类的出版一次,时不时写点《我与历史》或者《我读印藏学的那些年》之类的畅销书籍,是各大电视台以及各大剧组的常客。只要有什么方向比较火,他就立刻转头去做那方面的研究,成立的课题组和研究中心一打一打的,手上别说省级的项目了,光申请的国家级项目就有六个。外加他形象比较儒雅,还特意挑染两鬓白发,戴副老花镜,端得是一幅学富五车的大儒风度。又经常在科教片和学术讲座会议上的出现,圈了好大一波学术粉,每年想在他手下读博的学生往往抢破头,但每次进去就开始后悔,实在后悔得不行了,就私下拉了个群一起吐槽。这群里集合了D大历史系里看不惯他的老师和学生,隔三差五传出些段子——

谢教授真是个好人,他从来不主动要系里多拨的奖金的,因为那万把块钱他根本看不上,然后系里可以余下点鸡毛蒜皮的零碎打赏我们。

谢教授为了响应一带一路号召,决定成立一个伊朗学研究中心,现在他正在拿着阿拉伯语词典学伊朗语,我是不是要委婉提醒他应该从后往前翻页?着急,在线等。

谢教授说这个月他都不在学校,因为有个寺庙住持请他去教授梵语,然后他拿走了我的笔记。小的梵语考试要挂科了,求大神们借笔记给我!

拿走了你的笔记他也看不懂,他所谓的“带领大家阅读梵语原文佛经”的意思,是真的带领大家“朗读”梵语佛经,你还不如好人做到底,把澡哥之前给你的资料复印一份给他。

可想而知,通过短短三年的研究学习,谢教授一定在邬迩语研究上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成就,以至于迫不及待要将成果展示给大家看了。

离秋早就知道谢文忠讲不出什么东西,但毕竟齐桐教授会到场,她也不想错过任何有关邬迩的东西,本来来听这个报告会,也不是冲着谢文忠去的。她现在正打开了知网页面,开始搜“何念远”这个名字。

哗啦啦,知网给她吐了一堆论文出来。绝大多数都是金石学青铜器研究方面的,间或夹杂几篇在学报上发表的通俗内容,还有一些是东方艺术史方面专论宋画白描的。她对艺术史兴趣不大,对金石学倒是很有兴趣,所以挨个仔细看了标题,打算下载。林聿对身边不得不到场的谢教授的博士生说:

“怎么,谢老师也开始做邬迩史了?”

博士生一脸生无可恋。

离秋看了看那些论文,何念远的涉猎挺广,除了青铜器研究和东方画方面,还有几篇是有关文物修复的,都发表在博物馆报之类的期刊上,大概是因为作为藏品部主任有发表要求才做的。她基本都给下载了,打算一边听谢教授胡扯,一边大概看看。她今天穿着一件水绿色九分袖旗袍立领上衣,一条深蓝色过膝百褶裙,头发用一根镶了几片银杏叶子的发簪高高盘起,一只手虚虚撑着下巴,抿着嘴唇,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

何念远就在这时走进了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