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暴风雪之后,雪还没有停。老牧师管那雪叫糖雪。因为他的祖父说,在缅因州,下最后一场雪的时候,枫树的树液已经开始流淌,他们把树液收集起来,放到桶里,熬成糖浆。如果他去过缅因州,那应该是春天。祖父给他们讲木柴燃烧,火哔叭作响,桶里升起甜甜的水雾,他们把刚刚熬好的枫糖倒到刚下的雪上。他坦称,那真是他们渴望的尘世间的快乐。“他们拌着腌黄瓜吃,我想,可能是怕吃得太多。”他发自内心地高兴,显得很快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尽管心里清楚,现在认为平安无事,还为时过早。他隐隐约约有一丝担忧,生怕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吃完早饭,老牧师在门廊的栏杆上放了一个玻璃碗,想接点雪。看到雪已经停了之后,他就到蔷薇丛,把蔷薇枝头的雪弄到碗里,端回来放到窗台上,让太阳光照着融化。阳光就像一点火焰,在雪水中间飘动。“烧掉”水中的寒气。不用问,她就知道,那是为了给孩子施洗礼用的。如果孩子经过一番努力,来到这个世界,这便是给他准备好的圣水。如果这是他唯一的祝福,那将是最纯洁的、爱的祝福。这是老人做好准备,在可能发生的最坏的情况下,得到最好的结果。不要成就我的意思,只要成就你的意思。讲道时,他总是提醒自己,记住这句祈祷文。半夜醒来,黑暗中,她常常看见他坐在床边,双手捧着头。也许他从来没有真正睡过觉。
然后,经过一天的剧痛、一夜的苦难,小宝宝终于出生了。小家伙骨瘦如柴,红红的,就像一只剥了皮的兔子。鲍顿看见之后,不由自主、不无哀怜地“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的那些孩子生下的时候都很大、很壮。除了那一个又瘦又小。不过他后来也长得人高马大,和别的孩子一样漂亮。我总是这样想。你不能光看现在的样子就说……就说……”鲍顿一定要到场,因为他觉得他还能帮上忙,虽然他老态龙钟,瘦骨嶙峋,泪水迷离。老牧师也希望鲍顿在场。当他决定把那一小碗水端到楼上的时候,他需要鲍顿帮忙。他们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她心里明白。泰迪顶风冒雪及时赶了回来。也许怕老父亲忧伤而死。老父亲说,泰迪快当医生了,得照顾别的病人。她听见电话铃响,然后是压低嗓门儿的说话声。那是教会的人打来的。鲍顿家的孩子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了,除了那一个。她纳闷,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那一个”。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导致家里人都那么排斥他。“哦,”老牧师曾经说过,“他回来,没什么好果子吃,只能适得其反。”她听了之后,没有告诉他,她多少也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护士把孩子洗干净,把脐带结扎好。格雷汉姆太太和沃茨太太给莱拉洗了澡,换了床。看得出,这种事儿她们干了无数次,动作既麻利,又轻柔。莱拉穿着新换的睡袍,平静地躺在那儿。汗水已经被薰衣草水擦洗干净。她怎么能这样平静呢?她死了吗?这寂静似乎意味着,没有人相信会发生的最悲惨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她的老男人坐在她身边,放在她手上的老手惨白像死人。她心里想,为了这一切,他已经耗费了多少年,还要付出多少年?这是诸事发生变化前的那一刻,除了看和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那幢房子寂静得仿佛屏住了呼吸。她说:“不管怎么说,你得把孩子给我看看。”
他抬起头,面带微笑看着她。“当然,当然。医生先给小宝宝检查一下身体。不过他还是需要妈妈。他辛苦了一夜,”他说,“你也一样。宝贝莱拉。”那么多的懊悔。
她说:“你在为他祈祷。”
他笑着擦了擦眼睛:“给天堂找麻烦呢。你尽管放心。”
“鲍顿也在为他祈祷。”
“鲍顿也在为他祈祷。事实上,鲍顿家每一个人都在祈祷。”
“除了那一个。”
他笑了起来:“我敢担保,我们会得到他最良好的祝愿。”他脸色苍白,显得疲惫不堪。
“那么好吧,不要停止祈祷。”
“不会的。一两分钟都不会。”
“你也可以为自己祈祷,”她说,“为鲍顿。还有那一个。”
护士把孩子抱进来,放到她身边。那么小的一个小东西,包在小被子里几乎看不见。但是他就在那儿,像蚕茧里的蛹。护士说:“他很高兴呢!”还谈不上给他喂奶。泰迪双臂抱在胸前,靠墙站着,一言不发,只是看着。老牧师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他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两个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老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去拿。我也不知道。不过还是觉得比自来水好。”他在台阶上站了好一会儿。下楼之后,用颤抖的手端回一小碗水。她没有看见碗里有任何光。
鲍顿说:“约翰,我替你端吧。”
老人从橱柜上面取下《圣经》,打开,读道:“但你是叫我出母腹的;我在母怀里,你就使我有倚靠的心。我自出母胎就被交在你手里;从我母亲生我,你就是我的神。求你不要远离我!因为急难临近了,没有人帮助我。”
一片寂静。鲍顿说:“是的。我有点惊讶,你会选这段,约翰。很好。只是我没有想到。别介意我这样说。”
“第一百三十九章的诗句也很好:我的肺腑是你所造的;我在母腹中,你已覆庇我。”他说,“黑暗和光明,在你看都是一样。”他摇了摇头,“对不起。”他摸索着找手帕,那只劲儿更小一点儿的手端着碗,结果水洒出来,洒在小宝宝的身上。小家伙脸上的表情和发出的叫声都让人觉得他要发疯了。
泰迪笑了起来。“这一声叫得可真响亮。”他走到床边,“我想,他一直在装睡呢!”
鲍顿说:“是呀。哦,不过我觉得这还算不上洗礼。确实对不起。碗里还有点水。”
莱拉说:“先把弄湿的毯子拿走。”泰迪解开毯子,把小宝宝递给她。一个赤条条的小男人,还没有洗礼,需要安慰。她解开扣子,让宝宝躺在她赤裸的胸口旁边,感觉她乳房的柔软。她们从她身上剪下他的时候,留下的伤口变成一个黑色的结。不过没关系。他的小脸儿撞着她,撇着嘴,微微颤动的小拳头找到她的乳房。她朝他转过身,帮他。
泰迪说:“哦,快看,他多活泼。”
鲍顿心烦意乱,只能说:“还有点水。其实我们也用不了多少。”接着他又说:“又下雪了。如果你想要雪水,这次可好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春天。”
泰迪从他颤抖的手里接过那个碗,放到一边,伸出双臂搂住他。“来吧,”他说,“把头靠在我身上歇一会儿。你累坏了。”他把头靠在泰迪的胸口,毛线衣像他一样皱皱巴巴,又瘦又小。老牧师看着这父子俩。莱拉知道,他一定在想,这就是有个儿子的好处。他转过脸,看着他刚刚得到的儿子。那么小,她一双手就托得起,可是依然充满生命的活力。他笑了起来,手指尖轻轻地摸着儿子肩膀上那宛如小鸟的骨头。
就这样,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几乎就是当年她想象中把一个孩子藏到外套下面偷走的那种生活。她知道,要抓紧时间。并非总有人想让你给他唱歌,或者让你咬他的耳朵,用蒲公英花蹭他的小脸蛋儿玩。外人看了会觉得你好傻,笑啊,笑啊。只要他还没长得抱不动了,她就把他抱在怀里,不肯放下。她心里想,我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老鲍顿会把那个故事给他讲一百遍。他一定会说,他创造了奇迹,所以你要叫他的名字。因为他的的确确是你的教父。是的!如果世界上有谁能有个教子的话,非他莫属。这就是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雪的原因。你是用雪水洗礼的。你会纳闷,这么老的一个老人会对你说些什么?他说的那些话又意味着什么?他把脸凑到你的脸前,睁大一双老眼。你注视着他松垂的面颊,奇怪那皱褶里怎么会长出胡须?一切都那么奇怪。人们从来都不真的相信自己是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又蜷伏在她的乳房上。透过眼帘,我看得见你的眼睛,透过肚皮,看得见你蓝色的血管。那种蓝色原本就不是要人看见。在《圣经》里,它和六翼天使以及干枯的骨头有关。你出生的那天,整个白天都像黄昏,微风吹动窗帘。万籁俱寂,仿佛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声音,只有风来收拾那寂静留下的残局。你大肚子,细细的腿,活像一只湿漉漉的猫,全然没有小宝宝的可爱。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讲这些。直到满月,你父亲才鼓起勇气把你抱起来放到膝盖上。可是你刚两周,我们就把你抱到教堂接受洗礼。因为鲍顿一直张罗着赶快给你施洗礼。你父亲说,初心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绝对,因为新生儿像雪一样纯洁。鲍顿说,如果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不赶快去实现初心,它的严肃性就要打问号了。
“罗伯特,但愿我的生活再也不要有这么多的‘严肃性’了。”
“我得说,我知道,你有点偏离了。偏离了你的初心。加尔文和你一个腔调。有过之而无不及。别用这些论调烦我!”也许你会记住他们俩为什么事情争论时说话的腔调。
鲍顿认为都是他的错,或者他是造成错误的原因,这当然也很糟。所以,你两周的时候,我们就抱着你在一个寒冷的星期日去了教堂。那是你的小脸蛋儿第一次感受到空气的凛冽。我把你放在外套里面,看见你偷看外面的世界。你紧紧地贴着我的心口窝,一条围巾裹着我们俩。除了你和我,没有人知道和几天前相比,你不但胖了许多,而且已经出落得十分漂亮,因为没有人知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那个可怜样儿——除了鲍顿。他到现在还不敢看你,他满脑子都是趁着有机会的时候,赶快把你变成个基督徒,别的什么都不想。泰迪告诉他,不要总到我们家制造紧张的氛围。大多数时候,他对他的话很在意。泰迪不得不回学校上课。不过他每天都来电话问小宝宝的情况。后来,两天来一次,再后来,一个星期来一次。再后来我们都忘了他说的那些让人害怕的话了。你已经变成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宝宝了。也许你父亲还能活几年,看到你长成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也许熬不到那一天。人老了什么事都很难预测。
莱拉不知道下一步真的会发生什么。总有一天,她和这个孩子会眼巴巴地看着人们把约翰·埃姆斯放到墓穴里。埃姆斯太太在一边,他的父亲约翰·埃姆斯在另外一边。他的母亲和那个也叫约翰·埃姆斯的男孩儿以及他的姐妹们,那个小小的埃姆斯家的花园,都在那里等待复活。她知道那样的想法荒唐可笑,可是她总在想象他们在六月的某一天,从玫瑰丛中升起,不会折断一根花枝,或者蹭掉一片花瓣。他们握手,相互拍打着脊背,嘘寒问暖,没有注意到她种下的玫瑰。只有埃姆斯太太弯腰摘下一朵花,对她的宝宝说:“这是玫瑰。瞧多么漂亮,多么香。”她把玫瑰花拿到孩子小手无法够到的地方,因为他们身后留下的这个世界,玫瑰是带刺的。那一天也许一千年以后才到来。可是很快,不等儿子长成半大小子,就会站在她身边,问他们的地方在哪儿,他的和她的。因为那墓园已经占满了。她就说,没关系。我们到周围转悠一段时间,我们不需要什么地方,没关系。我在那儿有朋友。
她将信守诺言,小男孩儿将学会唱《圣哉,圣哉,圣哉》,会念《诗篇》的第一百章。早饭、午饭、晚饭前,他都会祈祷。而且只要她有话要说,他就和她祈祷同样长的时间。他们在基列生活的每一年每一天,她都会记住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牢记心中,这样一来,日后什么时候她会说,有一次,你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他带着你去钓鱼。一只手拿着鱼竿、柳条篓子,另外一只手抱着你。他沿着那条大路,迎着早晨的阳光大步流星地走着,就像一个壮小伙儿,一边和你说着什么,一边笑着。一个小时后他回来,把空篓子放在桌子上,说:“我们把鱼竿立在那儿,抓蜻蜓去了。后来有点累了。”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快乐而又不无遗憾。他也许还会说,等他长大能懂一些事理的时候,告诉他我们去钓鱼的事儿。她说:“你可以把这些事儿都记下来。”他记下来的一定内容更丰富。那时风和日丽,你知道,不会有更好的天气。事实上,是天气在炫耀自己。她会等待另外一个这样风清气爽的日子,告诉男孩儿,他的父亲多么迫不及待地想有个儿子。因为如果你只是说,那天天气极好,谁也不会特别在意。
她会告诉他,老人家站在讲道坛上是怎样一副样子。满头银发,脸上的表情严肃而又温柔。那么多年,他一直注视着坐在长椅上的人们的一张张脸,牢牢记着他为每一个孩子施洗礼的日子,记着埋葬一位母亲或尽可能安慰生者的日子。他对她说过,年轻的时候,他也曾在本该安慰别人的时候指责过人家。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做过这样的事情。他说,凡是听到这些故事的人,也不会忘记。所以他怀着一种柔情说,他甚至不再觉得如果你知道怎样阅读,就能读懂其中的深意,就像从水塘、从流水中,就能知道河底的奥秘。知道她名字之前,他说到“寡妇”这个词时就不由得停一下,因为有那么多没有丈夫的女人。现在再说到这个词儿,他更难于启齿了。她跟他说了一点儿她自己的身世之后,提到“孤儿”这个词,他就觉得很难为情。有了孩子之后,他干脆就很忌讳说出这个词儿。他讲道是他理念的模式,就像脸上的皱纹。
他讲道时穿的那件黑色旧长袍,还是有一天晚上他们沿着大路散步时——那天,他还像个小男孩,朝篱笆柱子扔石子儿——他怕她冷披在她肩上的那件。可她对它依然敬而远之。可是有一个星期日上午,他手里拿着那份花一个星期准备、已经烂熟于心根本用不着再看的讲稿时,他是那么英俊的一个老人。那件沉甸甸的黑色长袍穿在他身上,比任何其他东西都更让她骄傲、喜悦。当她祈祷的时候,就想起那长袍。但是,如果从前,只能记起他的亲切,现在祈祷,她想起的却是他的慰藉,还有那长袍留下的体温。对于她那是一种震动,一种只有在被满足后她才意识到的需要。那时候,所有的需要,她都有能力扛得住了,或许只剩下这一种。于是她对他说了几句不太文雅的话。她过去这样做过,今后什么时候可能还会这样做——如果日子几乎过不下去,有人改变了她的生活,并且使之更加艰难。那时候,她已经和老牧师举行了婚礼,不过还没有真的嫁给他。所以有时候就想:他为什么还在乎呢?对于他,那是什么呢?是孤单。如果你被烫伤,即使出于好意,伤口被碰一下也疼。好意恶意没什么区别。现在,他一个眼神就会给她以慰藉。没有他,她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多尔在这方面要求很严格。他们都那样。和陌生人说话就会给你带来麻烦。他们会说什么呢?他们会怎样想呢?然后你就被丢在一旁,仿佛留在记忆里的一场噩梦,唯一的好处是更讨厌下一个陌生人。那时候,她经常想,我袜带上别着一把刀。你全然不知,我决定用它的那一刻,你怎么就会紧紧地贴上去。多尔对她说过,不要用它伤任何人。你用不着动刀解决。让他们看见你手里有刀就得。大多数时候,这就足够了。不过有时候,这把寒光闪闪的刀对她也是个安慰。发现有人看她的眼神不对,她就对自己说,她有一把锋利无比的旧刀,那把刀已经做过最可怕的事情,随时可以用来保护自己。那是她有孩子之前的想法。现在不这样想了。为了孩子,必须远离麻烦。
实际上,让她脑海中那些想法尘埃落地时,她依旧有这样的念头。值得一提的是,她从来没有拿过不属于她的一分钱,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活物。但是有时候,她心里也深藏着秘密、苦楚和恐惧。她哈哈哈地笑着,想象自己偷走老牧师的孩子。如果只有她和孩子一起远走高飞,尽最大的努力勉强度日,教他学会老父亲的诗篇,诵读他的祈祷词,那真是开玩笑。那本《圣经》确实是她偷的,她一直带在身边。她会把婴儿在血泊中挣扎那一段读给儿子听。她会说:“那就是我。有人说:‘仍可存活!’我永远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后来你就来了。红的像血,赤裸像亚当,我把你抱到胸口,喂奶。你活了下来,尽管谁都认为这很难。所以你是我的。基列没有资格得到你,约翰·埃姆斯也没有资格。再说墓地也没有你的地方了。”
哦,倘若老人知道她的这些想法会作何感想呢?现在她会做好吃的肉糜卷儿和土豆沙拉了。他对她说过,他一直就不怎么喜欢吃馅饼。她也可以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走过门前那条路的时候,都会夸奖她把花园收拾得有条有理。小宝宝和基列的任何一个孩子一样,干净、漂亮。虽然个头有点小,但会变的。对于老牧师而言,遗忘已久的、对幸福的渴望突然之间降临到他头上,他的内心充满快乐,哪怕只是眼下如此。
莱拉知道,将来她还得靠自己活下去,所以不能事事处处依靠老牧师。将来倘若离开这里,她不会再想看到这幢房子,甚至是基列。至少在孩子长大成人知道他们属于这个地方之前。于是,她又想起旧日的生活。在多尔浑身是血来找她、她被迫跑到圣路易斯之前,她从来都没有真的讨厌她曾经历过的那种生活。不过要拉扯大一个孩子也没那么容易。她会告诉他,他是牧师的儿子。他知道实情之后,一定会责怪她。因为她无法给予父亲给予他的一切——他行为举止的那种安静与温柔以及人们看他时那充满尊敬与期望的眼神。她肯定无法教会他这些。
然而日子照常进行。孩子醒来就开始闹。在晨曦中煎鸡蛋,烤面包片上抹着黄油。窗台上的天竺葵开得正盛。老人怀里抱着蹒跚学步的小儿子,一边用胳膊挡着在他膝盖上跳来跳去的小宝宝,一边给他念报纸,看起来很滑稽。有一天早晨,她站在水池旁边洗盘子的时候,说:“我总觉得心里有话对你说,老人家。我爱你不能更多。我觉得幸福得不能再幸福。”
“我知道,”他说,“我不觉得你应该为这些事情不安。我不着急,真的。”
“我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知道。”
“那日子和现在的日子会有很大的不同。”
“我知道。”
“我一定会怀念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
他点了点头:“我们俩没有什么不同。我也会怀念许多事情。”
她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得回来。回来重温和孩子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
“是的,”他说,“我也想过这些事情。我知道,你会尽最大的努力。你会把事情做到最好。我迟早得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这一点,我们俩都清楚。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这让我心里多么懊悔、多么难过。”
“你告诉我无数次了,不过眼下,”她说,“我们的日子很好。如果世事艰难,我可能就真的要开始着急了。其实,这还不是问题。”问题是,她想,如果有朝一日,她推开前门,应该是花园、篱笆和大门的地方,又变成昔日的模样:参差不齐、高低不平的草地、牧场、玉米地和果园。她把孩子揽在腰间,向那片田野走去。昆虫嗡嗡嗡的叫声不绝于耳,泥土潮湿的气味犹如她汗水的气味挥之不去。大地的呼吸像她自己的呼吸。走进孤独——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就像走进冰水之中,等待着,直到浑身变得麻木,完全失去感觉。梦中,那个时刻总是在早晨。阳光已经有一点热,她很高兴地看到男孩儿红得像一团火,没有一滴眼泪洒向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压根儿就没有联系,只有肚脐上那个结。然后,他又回到她身边,回到她的怀抱之中。麻木侵入她的身体,但从未浸透骨头。那个孤儿,不管他们多么爱他,最初是,以后也永远是个孤儿。否则,就不是她的儿子。她问:“你怀念什么?”
他耸了耸肩。“什么都怀念。你。这个小家伙。”他拍了拍宝宝的腿,“傍晚,早晨。”
“你不像你想的那么老,牧师。”
他说:“那好像一道算术题。算来算去就知道你多老了。鲍顿给自己的四五个孩子主持了婚礼。到现在为止,他已经给十几个孙儿孙女施了洗礼。我呢,可能只能教我们的儿子系鞋带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不会有多大的误差。就是这么回事。”他说:“我觉得就像摩西,坐在山上,俯瞰他永远都不会过的那种生活。然后我就想自己过的是什么生活?又开始去想我不会过上的生活。所有那些美好的生活。”他耸了耸肩,“估计我很难满足。”
“我再去煮点咖啡。我以前跟你说过这话吗?说我爱你?我一直觉得说这种话,听起来有点傻。可是你刚才这番话让我觉得,我如果不把这话说出来,以后一定会后悔。”
“你不是刚才还说过吗?你说‘我爱你不能更多’。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听了觉得挺有趣,”他说,“这些年,你像以前一样悲伤吗?像以前一样孤独吗?我当然不是。”
“我也不是。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既悲伤又孤独,早就死了。”
“我当然还有教堂,有鲍顿,有我的祈祷词、书。‘我的结局将要变成不幸的绝望,除非依托着万能的祈祷的力量,它能把慈悲的神明的中心刺彻,赦免了可怜的下民的一切过失。’那也是一种生活。多好的生活。但是生活的背后是那样一种寂静。在它之上,在它之下。我经常对自己大声朗读,只是为了听听人的声音。”
“你现在也这样。”
“是吗?现在只是一种习惯。”
“我在想多尔。”接着她又说,“我保存那把刀。不把它放到眼前,但我保存着它。”
“很好。”
“我这样做不大像个基督教徒。保存这样一把难看的旧刀。我不愿意想,有朝一日他或许需要这把刀。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老人点了点头。
她说自己是基督教徒,因为老牧师那天在教堂里给小宝宝施完洗礼之后,把孩子放到她怀里时,往她头上淋了三次水。他背对着别人,喃喃着说:“我不知道我这是做什么呢。应当先问问你。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们不能忍受……我们一定要你和我们在一起。求求你,上帝!”刚下过的雪把窗玻璃映照得格外清冷。因为刚生完孩子不久,站的时间又太长,她觉得一阵眩晕。格雷汉姆太太把她扶到书房,等待仪式结束。
她在牧师的椅子上坐下,怀里紧紧地抱着孩子,心里想,我有没有说过,我觉得可以。如果说过,她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如果没说过,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说。那天晚上,他们散步时他披在她肩上的旧外套,让她想起多尔把她搂在怀里时那种感觉。那是一种她素无体验而不敢奢望的感觉,又是一种她一直渴望得到的感觉。与那感觉相伴而来的是对她而言十分陌生的幸福。他说:“我们一定要你和我们在一起。”在他的那个永恒来世,每个人都很幸福。他怎么能感觉到缺少了她、损失了她的痛苦呢?她不得不想想这一点。有时候甚至会问他这个问题。无论什么样的来世,也一定会有流浪汉,会有人们无法与之为伍的人,不管他们曾经怎样度过此生。鲍顿家那个儿子当属此列。
还有那些无人怀念的人。他们没有做过特别的坏事,活的时候尽可能活得好一点,死的时候尽可能少受点罪。如果不是流浪到基列,莱拉就会是这样的人。她又想,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多尔,或者梅丽,或者多恩和玛塞尔,甚至亚瑟和他的儿子们。不是因为在她小时候他们对于她多么重要,而是因为公道地说,他们之中不管谁有什么好东西,大家都有权共享,就连迪克也是这样。如果事物的核心是真善美,这个规则就应该得到尊重。因为对他们而言,这一切像世界上任何别的东西一样重要。
因为心里充满焦虑,她想,也许鲍顿会横扫哪个国家,让它变成永远的存在。他会因此而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上帝很好,老牧师说。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个被祝福的人会感到心头的重压被消减吗?她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哦,给你!你亲爱的厌倦和像光一样美丽的丑陋!那个男孩儿为自己哭泣。他那双又大又脏的手,做过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情。然后他来到这里,刚从绞刑架上逃出来。周围人们的善意让他惊讶不已。这是他全然没有想到的。他脑子里的“父亲”这个概念根深蒂固,所以一想起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和他说过一句温柔的话他就崩溃。脏兮兮的老父亲也在那儿。因为倘若他父亲不在天堂,那男孩儿简直无法忍受。他会说,你瞧,不管怎么说,有我这样一个儿子你该觉得荣幸才是。瞧我对你做了什么!这不是比什么都强吗?比钱还好!天堂之上,他为自己骄傲,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所以,眼下的生活怎么样,都无关紧要。老牧师总是说,人应该去做那些你有希望理解的事情。所谓来世,不属于此列。照这么说,这个世界也不属此列。大多数时候,她认为有些事情,她不去尝试就可以理解。该发生的事情就那样发生了。“为什么发生”是个很愚蠢的问题。在一首歌里,一个音符跟着另外一个音符。因为这是那首歌,而不是另外一首歌。有一次,她和梅丽一起计算她们会唱的歌曲。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歌呢?因为每一首歌只是它自己。是所谓的来世让她产生这样的想法。在来世,人们的生活就是它的本来面目,不可能只有最坏的事情,也不可能只有最好的事情。所以,她认为她应该相信,或者已经相信这一切。怎么才能想象出与多尔再次相逢呢?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已经不在人世,一切还是那么平淡朴素。如果仅仅为了让哪个恶棍的母亲快乐,就允许他们上天堂的话,那么惩罚那些碰巧是孤儿的恶棍就很不公平。或者因为母亲不喜欢他们,他们就比那些从小受人呵护的孩子更有理由做坏事。惩罚那些勉强度日的人、惩罚那些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出发品行不错、鼓起勇气想做好事的人是不公平的。多恩要把那条缎带系在玛塞尔的脚脖子上。这个举动不管是好是坏,都是她自己想看到的。梅丽从别人怀里抱过孩子,给他们唱歌,安慰他们,哄他们高兴,无可非议。
她就这样遐想着。牧师无法忍受没有她的日子。这对埃姆斯太太和她的孩子都不算不敬。“来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比这个世界的空间更大。盘点昔日的生活,她甚至想起那个坏蛋老迈克,琢磨他那些捉弄人的把戏是怎么回事儿,他说的那些笑话是什么意思。她隐隐约约知道她把他带到这里,还有他的孩子。她不能没有他们。是来世让她毫不羞愧地去想这些事情。
这些事儿没个完。感谢上帝,就像老人们常说的那样。
小宝宝闹了起来。格雷汉姆太太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摇来晃去,让他吮她的手指——真是个好宝贝,真是个好宝贝——莱拉听见最后的圣歌和祝福。牧师走了进来,看起来有点儿着急。平常,如果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对孩子更关注一点,就会这样手忙脚乱,好像因为“玩忽职守”而歉疚。那时候,她会意识到自己有多累。但是她知道,她会再度陷入沉思,还会回到“神所赐出人意外的平安”。这也是老牧师对他的一群群“羔羊”的祝福。他们络绎不绝回到基列——他们双手创造的那座饱经风雨、破败无章的小城。
她告诉他她要保留那把刀的时候,他点点头。她可以对自己解释为什么要保留这把刀。没有办法摆脱愧疚,也没有体面的办法予以否认。纠缠在一起的痛苦、绝望、恐惧都值得同情。不,最好还是给他们以恩典。多尔弓着腰,借着火光磨刀,在磨刀石上砥砺勇气,梦想报仇,因为她知道,什么地方什么人正做着同样的梦,向她索命。那些可怕的想法让她的恐惧变得迟钝。
事情就是这样。莱拉把一个孩子生在这个世界。在这里,风乍起,就会把他从她的怀里吹走,好像他们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很可怜,是的。可是我们勇敢,她想,顽强,有着连自己都承受不了的生命之重,火焰在我们身上蔓延开来,平静安宁只能是一种令人惊奇的东西。
哦,此刻,窗台上的天竺葵开得正盛,一个老人坐在厨房桌子旁边,给小宝宝唱他一直记在心中的儿歌。也许他还在纳闷,他是不是已经把她带到来世。他是不是可以确信这一点。他几乎让自己想象,在天堂为她哀悼。因为如果不能为她哀悼,那就意味着他已经死了。
有一天,她将告诉他,她都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