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圣诞节了。他们在教堂门口挂了一只很大的花环。下雪了。人们端着一盘盘糕饼,来他们家在客厅里坐了十五分钟,什么也没聊。莱拉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女人们说,看她肚子的形状很可能是个男孩儿。她没想那么多,生男生女都无所谓。有一个女人给她送来两件带褶边的罩衫。一件红的,一件绿的,口袋周围都镶着荷叶边,让她想起她买的那件很便宜的裙子,想起往事。她纳闷,太太认为她还欠她多少钱。那个女人连一分钱的亏都不会吃。
教堂执事送来一棵圣诞树,摆放好。她端出头一天他们的妻子送来的糕饼给他们吃。几个人在客厅待了十五分钟。牧师爬到顶楼,拿下一盒装饰圣诞树的小物件儿。他说:“已经……哦,这些东西搁在那儿不知道已经多少年了!”这许多年,他一个人过日子,教堂里有圣诞树,就够了。他花了一个小时解开那串纠结在一起的小灯泡,然后把插头插到插座上。灯没亮,他就“追根溯源”,找已经坏了的灯泡。“小时候,我就盼着过圣诞节。这串小灯泡给我带来很大的乐趣。”灯终于亮起来。他把它挂在树上,关掉屋里的大灯。“我差点儿忘了,”他说,屋子看起来很漂亮,“明年这屋里就有人跟我们一起乐呵了。”那个盒子最下面放着用线轴、彩色纸和胡桃壳做的小装饰品。都是孩子们做的小玩意儿。“没有一样我们用得着的东西,”他说,“我明天去一趟小杂货店。”说罢他捧着盒子向顶楼爬去。
她只是看着。他在想明年的事儿,满怀信心地大声说,他们将把一个新的小基督徒带到这个世界。他将用孩童的眼睛看周围的一切,相信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今天,救世主在大卫城为我们而生。很久很久前的那一天。谁是大卫?什么是救世主?他也许永远不会想到问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从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在什么东西上都挂灯、洒金箔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唱歌的原因。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很好。人们会到门口唱歌。卫理公会派教徒、天主教徒、路德会教徒——那些他们几乎不认识的人。
在圣路易斯,有时候会有几位“先生”站在门口唱歌。他们唱的歌都和圣诞节没关系。太太关门过节。她说,这是出于对上帝的尊重,实际上是担心被永远关闭。她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把灯关掉。这样就不会有人上门。她不敢让做饭的味儿飘到大街上,姑娘们只能吃冷豆子和奶酪三明治。她把收音机放到自己的房间,音量调得很低,姑娘们几乎听不见。那些男人都知道,他们即使把她折磨个半死,她也不会打开门骂他们。所以,圣诞节对那些女孩儿的意义,只是可以在紧闭的窗帘后面借着昏暗的光玩纸牌。太阳落了之后,就打架,哭泣,讲那些谁都听过的、老掉牙的故事。那些故事除了傻瓜之外没人信。有时候大街上传来那些“先生”唱的下流歌曲,佩格就跟着唱,好像是在开玩笑。多恩从来不提圣诞节,多尔也不提。他们只是想办法找一个能过冬的好地方。在旅馆工作的时候,莱拉觉得好一点,但她从来也没有真的喜欢过这个节。现在,她和一个梦想着他的孩子、哼着《平安夜》的老人在一起。他比他想象的更快乐。有人敲敲门,送来一盘饼干。他端着盘子走回来的时候,说:“姜饼!”好像这对她别有一番深意。有人把糖霜撒在饼干上做成衣领、纽扣和微笑的嘴,好像已经有个孩子和他们一起过圣诞节了。
她不停地想,等一等。不要抱什么希望,等一等。她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没有孩子,再做同样的事情对他那该多么困难。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为自己施洗礼,她冒着严寒走过高低不齐的玉米地。看起来,他们好像已经听到上帝的审判,无法相信,又不能怀疑。她上千次想过人世间的残忍,只是为了当那凶残再次出现时,不至于完全出乎预料、惊恐不已。她希望自己能警告他,哪怕他也知道,她梦里也会想到这些。孩子一定也知道。因为他就在她那颗饱受惊吓的心下面。也许他根本就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她可以告诉他那些对她而言美妙的事物。因为那意味着,你可以活着而不让世界发现你。也许天堂会是那样。田野里是一片片荨麻和苦苣,谁都可以拿你想要的东西。因为别人都不需要。如果钉在十字架上的贼上了天堂,他也会心满意足地一直偷下去。因为谁的日子都不会因为他偷东西而变得更糟。她把他描绘成棚屋里那个男孩儿,钉子穿过他那两只脏兮兮的大手。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压在孩子身上的重物。她在心里对他说,你不会走上那条路。我向你父亲保证,你能学会所有的赞美诗。
老人不停地摆弄着圣诞树上的彩色灯泡,想让灯光照射得更匀称。“我祖父说,这是异教徒的做法。大冬天弄来一棵橡树,还要生火。他说,在缅因州——他是在那儿长大的——有些人压根儿就不过圣诞节。确实这样,谁也不知道耶稣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但是总会有茂盛的草木,需要人们时不时烧掉。基督教徒和异教徒都一样。我赞同这个想法——德鲁伊教徒做那些事情仅仅因为他们喜欢。我们接过他们丢下的精神传统和宗教仪式,这就是意义之所在。”他的头发被灯光映成玫瑰红。“春天是庆贺诞生的好季节,更是庆贺复活的好季节。万物复苏。耶稣确实死于逾越节前后。”他不停地说,因为她一直没有插嘴打断他。对于他,只要莱拉坐在那儿看着他,时不时吃一块饼干,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一个人待的时间太长了。
他说:“一个婴儿诞生了,满天的天使在飞翔。这似乎是正确的。加尔文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被成千上万的天使关注着。有一首关于人体的圣歌——‘奇怪的是,千弦琴的调子那样和谐。’因为人的身体那么复杂,天使有许多事情要做。加尔文认为,天使是上帝对人‘有效的关注’,而不是与之分离的个体。”他继续说。
哦,这很好,她想。但是我知道,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你也知道。她只希望这一切已经过去。她有个孩子,或者没孩子。她可以不再去想如果老人是和老鲍顿继续这场谈话,对于他那该多么难。挣扎着爬上楼梯,哭泣,祈祷,弄湿一个小小的额头。他自己骨瘦如柴,距离坟墓已经只有半步之遥,可还是说不出一句有意义的话。丈夫微笑着看她。她从他的脸上看到,他已经想到了所有这些事情,而且对那些事情了如指掌。这些想法一直在那里静候,那么熟悉,宛如一幢房子,你知道你属于它,但不愿意走过去,而且你怀疑自己一旦走进去,就会下决心永远离开。他说:“你和我……”耸了耸肩。
她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夜幕低垂,一轮很大的月亮下面,到处都是积雪。基列的点点灯光那边,寒风吹过茫茫雪野,水塘冰封,玉米地一片狼藉,破烂的棚屋东倒西歪。风吹开又关上任何想要阻挡它的东西。简直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她没有见过哪座风车不曾在狂风中挣扎的,就像马利筋草一样。也许多尔就在和这儿很相似的什么地方。仿佛在梦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许多名字不同但看起来大同小异的地方那边。还有那个男孩儿。埃姆斯太太和她的小宝宝。他们俩在这里,温馨的灯光下,怀抱同样的希望。已经完婚。
小宝宝出生时地面覆盖着白雪。四月份有时候还会下雪,所以三月份来一两场暴风雪并不奇怪。不过还是让他们吓了一跳。有一天,他们听到春雨蛙的叫声。同样的音调,一次又一次,一声高一声低。半夜,暴风雪开始。第二天,为了暖和一点,他们坐在厨房玩金罗美,听窗外呼啸的寒风。因为积雪太深,风太猛,没有人来看他们。在这样的暴风雪中,人会迷路,死在自己家门口的大路上,就像他们在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迷路,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等待他们。老人假装不是在祈祷。他低着头,下巴抵到胸口。她只好等着,直到他想起出牌。一把牌从他手里都掉下来,就像他睡着了,或者死了。然后,他说,应该铲开一条小路和大路连起来。他甚至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往外走。可是大风吹来的积雪太深,根本不可能。电话线断了,电线杆子也倒了。不过他们还有烧木头的炉灶和煤油灯。烤炉里烤着不知道是哪位太太送来的肉糜卷。要不是她身怀六甲、他垂垂老矣,一切都很好。
她说:“我想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是的,我猜也是。对不起。”可是他会仔细端详她,好像以前没有见过她。现在她坐在他的厨房里,他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她说:“我感觉很好。我们俩都很好。”她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自己仿佛沉到谷底。她心里想:如果肚子疼的话,如果有别的异样的疼痛,我会告诉他吗?他可是什么忙都帮不了,知道她肚子疼,他受得了吗?她又深深地、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希望他不要注意到。人们看起来总是想触摸那些一碰就疼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哦,她今天的感觉当然不同。事实上,她每天的感觉都和前一天不一样。胎儿蜷伏在她的肋骨下面,动来动去,坐立不安,一天天长大。如果你仔细想想,一定觉得很怪。她见过母猪和母羊下小猪崽儿、小羊羔。光那蹄子就够瞧的了。就像一大堆什么东西,在同一个地方折腾了太长的时间。如果不觉得有个胳膊肘子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光疼一点儿也无所谓,可她还要一次又一次地呼吸,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存在。老人看着她。
她说:“我猜,该我出牌了。”有点儿像跑步喘岔了气,如果不去想,也许一会儿就过去了。如果能躺下,可能好得更快。“金,”她说,“我看你的心思没有放在打牌上,牧师。”
他说:“如果风小一点,我也就不在意了。从来没有想过会刮这么大的风。昨天我还看见房子周围已经长出番红花。”
她想,他一定在为老鲍顿着急,担心他一个人怎么照顾鲍顿太太。在冰冷的屋子里颤颤巍巍走来走去,关节僵硬,直到连划火柴的力气也消失殆尽。老鲍顿的孩子们,除了那一个,也许正在风雪路上艰难地搏击,从各自居住的地方向基列进发,想尽快回到父母身边。老鲍顿也在心里惦记着他们。暴风雪一停,男人们、小伙子们就会拿着铁锹铲开积雪,寻找被掩埋的人。但是风依旧呼啸着,也就只好等一等了。
那算不上疼,她想。是小家伙在拱背呢!
老人说:“他没有时间、年份的概念了。我很担心鲍顿家的屋顶,现在一定已经积了三英尺厚的雪了,不知道是否能经得起积雪的重压。我真不想让他去点灯,去弄煤油。寒冷对于他是最大的折磨。”
她想抽空问问他祈祷和焦虑有什么不同。他面色苍白,一脸疲惫、一脸紧张。
他说:“我想熬到三月就好了。”接着他又说:“就天气而言。”然后又说:“当然会好的。我没有说不好。”他那苍老的头又低了下来。
她又开始纳闷,他的焦虑和多恩的焦虑有什么不同?那些日子,多恩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照顾那些对他除了信任再没有别的要求的流浪汉。他因为偷鸡,被狗咬了。带着伤痛,除了把母鸡拔毛、开膛剥肚、把烤熟了的鸡腿分给孩子们吃,就像平常的一顿晚饭。还能做什么?这样的事情毫无美妙可言。他口袋里有三美元的银币。钱是从哪儿来的,他只字不提。他从来不会用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做什么,除了尽可能让日子过得有条有理。可是偷就是偷,多尔说,尤其被现场抓获。
现在,她又一次为那些早已用不着帮忙的人着急。你甚至不能为那些人重拾自尊而祈祷。所有可能剥夺他们骄傲之情的事情都发生过了。她想,每一样东西在每一个地方都会变坏。他的骄傲一定已经或多或少离开这块土地,像早晨的雾悄无声息。人们前所未有的悲伤、冷漠。他们面面相觑,心直往下沉。如果她要祈祷,也是为那个时候、那些想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自己做了什么,连安睡一晚的慰藉都得不到的人祈祷。她为他们当中每一个人祈求安宁,首先为那些最痛苦、最不幸的人。多恩和亚瑟走了,梅丽也走了。把她——一个孤儿——留在教堂前面的台阶上。没有苦难,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如果鲍顿失手把灯掉在地上,引起一场大火,牧师该说什么呢?他看她的时候,目光里充满恐惧。那恐惧她似乎在别的地方也看到过,甚至在他计算衣衫褴褛的可怜的异教徒有多少时看到过。那些异教徒从来没有想过,万能的上帝对他们有过一点点关照。
不痛。他看见她虽然没有在意,但是在认真思考,不管思考什么。好像是听一种你认为听到过的声音。她说:“他今天闹腾得挺欢实。我猜,他是想出来看看这冰天雪地了。”
他朝她微微一笑:“我希望他再等一两天。”
又是一种算不上疼痛的感觉。她说:“我想上楼躺一会儿。”
他站起身。“好吧,”他说,“不过楼上确实很冷。窗户都旧了,透风。我可以在床上多铺几层毯子,可惜毯子也是冰凉的。我应该先拿下来放在炉子旁边烘烤一下。真不知道我这阵子心思都在哪儿?这种天气,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一定觉得我肯定会想得更周全。”如果孩子现在生下来,他或许会说,小家伙比他们预料的来早了。或者是比他预料的来早了——她没有向他泄露她已经知道自己即将临盆的秘密。不,他永远不会这样想。
“好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觉得好了一点,“我想我还是躺下的好。”
“好吧。”他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腰,两人慢慢上楼,向他的房间走去。他脱下她的拖鞋,找出他的一双短袜,扶她在床上躺下,把毯子一直拉到她的下巴。这是他的,她想。这条毯子让她想起那件灰色的旧毛线衣。那时候,她那么喜欢他的那件毛线衣,喜欢它散发的气味。孤独寂寞,老鼠乱窜,寒风呼啸,毛线衣紧贴面颊,散发着他的气味。后来,她在他还不知道她名字的情况下,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想到这儿,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想起些好玩儿的事。寒冷和暴风雪。”
“我把平底锅放到炉子上烧热了,再拿上来逼逼寒气。过去我们有个暖床器。很管用。估计放到阁楼上了。”
“你不想到阁楼上把那玩意儿找出来吗?”
“不,不去了。平底锅烧热也顶事儿。”
“我倒更希望你能钻到被窝里,直到我暖和过来。这是你现在能为我做的最好的事情。”窗户咔哒咔哒地响着,窗帘在冷风中不停地飘动。已经是下午,白雪反射的寒光映照着这间屋子。
他钻到毯子下面。“我来了,”他说,“我们好像躺在一座冰山上,漂向大海。我们俩,只有我们俩。”
“是我们仨。”
“哦,亲爱的。”
她说:“牧师大人,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要哭了似的。”
他笑了起来:“你不哭,我就不哭。”
“倒也公平。”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又说:“你觉得好一点儿了吗?”
“我想,他一定在睡觉。”
他说:“这只是祈祷。你不会说:‘让明天和今天一个样儿。’虽然通常我们会这样祈祷。不管为了什么目的。”
“哦,如果明天和今天有点儿不同,我也不会介意。”
“这也是祈祷。”
“等一等,不管怎样,总得有点儿不同。如果明天和今天完全一样,一定更糟。首先更让人焦躁不安。那是很折磨人的。所以,即使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也一定要有所不同。能像现在一样,就很好。”
“没错儿。现在就很好。”
“老鲍顿又挣扎着度过一天。”
“啊!”
“我一直在心里想,这个孩子在‘忙’什么?只要他能等到路被开通,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意见。”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都是祈祷。”
“对你来说是。可我试着祈祷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
“你敢断定没有任何结果?”
“哦,你怎么知道祈祷有了结果呢?鲍顿家的屋顶没有掉下来,是因为它比你想的结实。他没有点煤油灯,是因为他知道弄不好会引起火灾。他穿着野牛皮大氅,蜷缩在安乐椅里,等孩子们回来,照顾我们大家。他们一定会回来,不管你有没有祈祷。必要的话,穿着雪地靴。”她为什么要和他这样说话?她偎依在他身边,穿着他的短袜。她说:“最好的事情,我从来没想到过要靠祈祷。一百万年也不会。最糟糕的事情像天气一样,你想挡也挡不住。人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说:“家庭是一场祈祷。妻子是一场祈祷。婚姻是一场祈祷。”
“洗礼是一场祈祷。”
“不,”他说,“洗礼是我称之为事实的东西。”
“因为你没法把它再洗掉。”
他笑了起来:“不。因为不是用西尼什纳博特纳河的河水施洗。”
哦,看来他知道她曾经为自己施洗礼。那天下午,她身上或许散发着河水的味道。后来她问他的时候,他一定猜出怎么回事儿了。现在蜷缩在这张床上,她希望自己能看得见那条冰封雪冻的河流。冰雪消融之后,她的身体也已经复原,如果愿意,她可以光着脚走到河里,踩着滑溜溜的石头。她和梅丽以前经常到河里,假装赶米诺鱼玩儿。虽然裤腿卷到膝盖以上,还是弄得浑身是水。此刻,她仿佛又站在河里,全然忘记肚子里怀着一个孩子。再想起来的时候,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一定已经清醒过来了。
“怎么了?”他问道。焦虑已经令他疲惫不堪。有一次他讲道,说的是耶稣的门徒因为忧伤疲惫不堪,在客西马尼睡觉的故事。“睡觉也是一种解脱,”他说,“甚至在那样的情况下。”
“我以前从来没有照看过小孩儿。”
“我们会照顾好他的。”他紧紧地偎依着她,床单和被子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声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睡觉是一种解脱。你能感觉到睡意袭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包裹起来。她闭着眼睛就能看到屋子里的亮光,能闻见寒风中飘舞的雪花的味道。睡意袭来的时候,你就睡,要不然它就离你而去,让你等待。
她想象着春天的情景。河水清冽刺骨,石头和沙洲上还残留着积雪。夏天。她抱着孩子来到河边,尽管他还很小。她想去采点树莓,可以把孩子放到路边的草丛中。只那么一小会儿。就在她采树莓的时候。可是她忘了赶快回来。她走了多长时间?后来又把那孩子放到一桶河水里,因为不知道多会儿才能回来。他就说:“你这是干什么呢?”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压根儿就不认识她。
她突然从梦中惊醒,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得把桌子上那把刀拿走。老牧师小心翼翼地搂着她曾经纤细的腰部,鼻息在她耳边。刚刚她做了最糟糕的噩梦。她心里想,西尼什纳博特纳河涨满了河水。那不是密西西比河,但是没有头没有尾。妻子是一场祈祷。因为我是他的妻子。最好多想想这一点。
有时候,他们一起在厨房的时候,他常常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一边手里把玩着那把刀,就像摆弄一块漂木或者别的什么无害的东西。只是感觉它有多么光滑,感觉岁月对它的磨蚀。看见他把玩那把刀,她从来都不说什么。只有一次,他把刀打开的时候,她说:“也许你不应该打开。”听见这话,她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她说:“这把刀很锋利。”她心里想,那把刀就像一条蛇。如果总逗弄它,天性使然,它会咬你。睡觉的时候,她总是把刀放在身边——刀口打开,插在地板上,如果需要,伸手就能抓到。那是一样那么难看的东西,如果她伤害了什么人,一定是它所为,因为它就是干那种活儿的刀。有的狗咬人。你让它远离人群。但你不能因为它咬人,就除掉它。你时不时需要它不离左右,用那种“好狗”不会有的方式,朝什么人咆哮。
假如她把刀拿走,放到看不见的地方会怎么样呢?他会注意到,并且纳闷这意味着什么吗?他会不会问她刀放到哪儿了?会不会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寻找,或者枕头下面?她会不会放在什么地方,他无意中看到,心里想:真奇怪,她为什么把刀藏在这儿呢?这样的事情,她想过无数次。这把刀使得她和这个世界上任何别人不同。丑陋的老多尔弓着背,就着火光,朝磨刀石上吐口唾沫,不停地磨刀,直到刀尖像锋利的鹰爪一样勾回来。她一边磨刀,一边做好准备去应对一直在心里琢磨的那些可怕的事情。莱拉看着多尔——她偷走她,带她离开那个原本会是一个安身之地、有一个自己的姓氏和亲属的地方——知道她心里想着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希望这把刀能承担起雪洗她想象中的深仇大恨的重任。
恐惧和慰藉也可能会是同一件事情。想到这一点,她觉得很奇怪。风总是在什么地方吹,揉碎了树叶,摇曳着火光。潮湿的泥土、被践踏的草地的气味在夜空飘荡。那是一种寂寞和渴望的气味。你为什么不回来?你一定回来。你知道你一定会回来。还有那满天的星斗。梅丽也许醒着,躺在那儿看那遥远的星辰。
莱拉闻得出床单曾经在晾衣绳上被冻住。后来,格雷汉姆太太或者别的什么人抽空来熨过。但是那种好闻的、凛冽的气味仍然在鼻翼间缭绕,让她想起一场雷雨过后空气的味道。雨,或者雪,带来新的空气——如果有这样一种东西的话。她还是牧师的新娘。那些女人还来为她浆洗枕头套,祝福牧师,为他祈祷。他历经的所有那些孤单的岁月,都是压在她们心头的重物。现在他娶了妻,还将为人父——虽然孩子还没出生——还需要她们做些什么呢?她们还能做些什么呢?这让她想起过去的日子。她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地干活儿,似乎只是为了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的那几个小时。观众席上,每一个人都为银幕上那些美丽的幽魂哭、笑、叹息。他们生活在人们无法到达的地方,过着陌生人关心的生活。有一次,她梦见一张女人的大脸向她转过来,硕大的眼睛凝视着她。坐在黑暗中,莱拉吓得要命,因为她知道对于那个女人她是真实的存在。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认识你吗?好像在说:“你是谁呀,这样看着我?”此刻,她和这个男人一起躺在被窝里。在弗里蒙特县,谁都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他们在他第一次结婚并且成为父亲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人们或许都会奇怪,他们俩在一起怎么过日子?他们俩差距那么大,能有什么共同话题?他们都会想,这个老家伙袭上心头的悲伤会有多么悲凉,而他的幸福又会有多么甜蜜?此刻,他们俩在那个漫长的下午时睡时醒。刚浆洗过的床单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散发着霜雪的气味。莱拉肚子里的孩子不时动一动。老人在睡梦中和舒适时依然年轻。她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什么都不需要。窗帘飘动,更亮一点的白光照射进来。那些女人看着他们的生活,发出“哦”、“啊”的感叹。多尔也在那儿看着。那把该死的刀。
她说:“我们得用那把该死的刀做点儿什么。”
他说:“我想也是。”从他的声音她听出,他早就醒了,只是躺在那儿没有动。“放在手边很方便使用。可以用它削苹果。”
“你一直用这把刀削苹果?”要不是挺着个大肚子,她一定会转过脸看他。
“用过一两次。”
“我可没说过你可以用它干活儿。”
“对不起。我觉得削个苹果也用不坏。记得你说过,你过去用它收拾鱼。”
“那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因为那是她唯一的一把刀。用这把刀收拾鱼的时候,她从来都是怀着一种厌恶,一种不得已才用它开膛破肚的心情。讨厌使用它几乎成了一种常态。此外,收拾鱼也是一种杀戮。所以,抓住一条鱼,要杀了吃的时候,她就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这里面也确实有点名堂。这把刀是一件有潜在意义的东西。别人有房子,有家乡,有姓氏,有坟墓。他们还有教堂里的长椅。可她只有一把刀。还有恐惧、孤独和懊悔。这是她的嫁妆。别的女人带来几床被子、几件瓷器,甚至一点钱。她带来的只有一双打满老茧的手、一张她自己都不愿意照镜子看看的脸。因为她经历的雨雪风霜都写在这张脸上。还有这把刀。
可是回想她的生活是另外一回事。躺在那座寂静的小镇那幢房子的那间小屋里,她可以选择以往的生活。那些人还在那儿。那个世界还在那儿。黄昏和早晨。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她只是因为他们允许就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走。没有赏心悦目的风景。如果世界有灵魂,这就是它的灵魂。他们从那世界走过,从不知道任何别样于眼前的风景或者更多的欲望。
哦,这也不是真实的。
可是有一次,她和梅丽抄近路走过一片田野。田野那边是一座不大的峡谷。阳光透过刚发芽的杨树,照耀着鹅黄的蕨和嫩绿的草。再过几天,这里就浓荫覆盖,但是那天只有绰绰树影。阳光下,春花绽开,蒲公英在一片绿色中洒下点点鲜黄。看到这样的风景,你便觉得和以前见过的景色完全不同。她和梅丽轻声耳语,这是她们的峡谷。她们要给它取一个只有她俩知道的名字。可是不一会儿,就听见多恩喊她们。两个小姑娘只好离开那里。将那峡谷留在身后的时候,她们有一种背弃诺言的感觉。
回忆往事,总让她有一种负疚之感。那种感觉没有理由“流连忘返”,却总是萦绕于怀。就像不管你爱的是什么,它都对你有一种“要求权”,你不由自主地要去表达爱意。除了离开,没有别的办法。比如那个迈克。有一段时间,如果他问她点儿什么,她都会高兴得不能自已。那天,大街上,如果他对她说几句话,又会怎样呢?老牧师总是假装担心有人突然找上门来。她对他说,没人会来找她时,那个“没人”其实就是迈克。她仿佛看见他站在牧师家门口,满脸微笑,一肚子鬼主意。双手叉腰,狡黠的眼睛看着周围的邻居家,似乎无法相信人们会这样生活。他嘴角叼着香烟,哈哈大笑。体面的人不会看什么东西都好像上面贴着价签。他似乎知道那玩意儿真正的价值连价签儿上标的价格一半儿也不到,正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会把烟蒂扔到树丛里,说:“是埃姆斯太太呀。”然后哈哈大笑。他会说:“见到你真高兴。”看都不看她一眼,又点燃一支香烟,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好像什么东西都比她更值得一看。因为在她身上,没有发生让人感兴趣的变化。她或许会关上门,将他拒之门外。如果他走了,她会比平常更想念他。
或者他会坐到台阶上,抽完那支烟。如果老牧师正好从教堂回来,他就对他说,想找点零活儿干干。如果他是想搭车出城,就需要一两美元,付人家点油钱。老牧师点点头,说可以在这周围找点什么活儿干干。他就微笑着说声“谢谢”。然后,趁老人进屋拿钱夹的工夫,溜之乎也。因为找工作也好,要点钱也罢,都是撒谎。他或许会对老人说几句什么。这几句便足以让她心神不定,琢磨他到底说了什么?他也许一直背对她坐着抽烟,确信她还记得他们俩不是陌生人,永远也不会。的确如此。如果她看到米西的孩子,那就是她想偷走的孩子。尽管那孩子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她的脸,但是倘若他惹上麻烦,她一定会说:来我这儿。我早就梦想着保护你,抚慰你。那曾经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你。一个多么陌生的称谓。她想,我还没有看见你。我一直在等待你。这位老人为你祈祷。他几乎无法相信,他有一个为之祈祷的“你”。我们俩一天到晚都想着你。如果我在生你的时候死了,或者你在出生的时候死了,我一定仍然在想,你是谁?芸芸众生,只会有一个人应答。如果我们在天堂相遇,一定会说:你来了!我们在天堂一切都那么完美,没有遗憾,没有怨恨,没有什么可以让你长大之后,真正见到我的时候可能对我冷眼相看。那时候我会告诉你,那把刀是我唯一可以留给你的东西。我会很骄傲,很严厉。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不在乎。其实,一个人还能做别的什么呢?那是唯一应该介意的。因为没有任何别人说“你”和我说这个词有同样的意思。但是,离孩子愿意坐在她的怀里还有好几年呢。他喜欢她胜过任何别人。他哭的时候,她抱起他,只一小会儿,他就不再抽泣。因为她双臂搂着他,给他安慰。这也很奇怪。从前,她躺在那儿,脸颊贴着老人的毛线衣,几乎入睡的时候,夜幕下小鸟的呢喃细语,洗尽她一天的焦虑。
她想仰面朝天躺一会儿,感觉一下躺在这儿有多么惬意。她的身体仿佛沉浸在一种混沌之中,孩子似乎用胳膊肘子推了她一下,让她知道他的存在。她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休息,就像太阳下面睡觉的猫知道自己在睡觉一样。那种感觉妙不可言,不容浪费。她这样翻身的时候,老人从被窝里坐起来。“天黑了!”他说,“我估计风小了。睡过了头,错过吃晚饭的时间了。你感觉怎么样?我给你做个三明治好吗?”他摸索着找眼镜。他总得花一分钟的时间让自己“清醒”过来。他经常这样说:“让我清醒清醒。给我一分钟的时间。”想起这些事情,她觉得什么都怪怪的。他上哪儿去了?哪儿都没去。一直躺在她身边。他把头发都拢到一边。长一点的头发是为了略微遮挡秃顶。他看起来好像大梦初醒,或者又走入梦境。觉得他不得不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尽管没时间弄明白那究竟是些什么事情。
“你。”她说。
他笑了起来:“还有谁?”
她说:“这个世界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