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沁知道,只要她开口,莎莉可以轻易替她安排一个特别地方跟其他男人约会。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她愈来愈喜欢去找莎莉。莎莉生气勃勃,人很活跃,总是能叫她打起精神来。韩沁回家,就觉得自己为爱人牺牲太大了。
毫无疑问,她对新洛的爱已经起了变化。她已渴望重获自由,尤其怀念往日那种在奶品店上班特独立自主的少女生涯。她宁可上班,自己赚钱过日子。她想得愈多,心中就愈渴望自由。事实上,新洛愈是疯狂爱她、依赖她,愈使一切变得更悲哀。
当然新洛也感觉到了。他回家,往往发现她精神紧张、情绪暴躁。新洛肯为她做牛做马,但是他觉得她不再满足了。一道阴影已进入他们的生活——一道悠长、无形、神秘的影子已爬入他的灵魂。他心灰意冷,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料到如今竟会有这样的局面出现。
“亲亲,怎么啦?”
“没有哇。”
“你跟我在一起,好像不快乐。”
“关在这个小洞里,整天没事做,你要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你有你的工作。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是不是想搬到叔叔家去住?”
“当然不是。”
“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去找叔叔。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会随时给我几千块。我只是不愿意开口而已。但是为了你,我愿意去。现在我是尽量不去依靠他,我想他也佩服我这点。”
韩沁沉着脸不说话,脸上毫无表情。
“请你明白,亲亲,”新洛说。“每一个年轻的律师都要经过磨炼。我们必须做一切杂七杂八的拙事,还要替上司准备各种文件资料。我已经学到了不少经验,只要我们耐心等它几年,也许几年以后我就可以自己开业了,那时候就不同了。”
“那这几年你希望我干些什么?单靠你一个月六百五十元星币节俭过日子,等你变成肥胖有成就的大律师后,我也不再像现在年轻动人了。我了解那些胖嘟嘟、成功的大人物是哪一副嘴脸。”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到了那时候,你会去追求那些年轻的女孩子。”
新洛真是忍无可忍。他拼命盯着她,仿佛从来没有看过她似的。他闭紧双唇,似乎这是第一次看透了他娶为妻子、迄今仍然挚爱的女人的真正面目。
“你把我想成哪种人?”他终于说。
“我还能怎么想?天下男人不都是一样吗?”她站起身,在地板上踱来踱去,然后用拳头打打沙发,坐了下来,冷冷盯着新洛。
新洛吓呆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他走上去,坐在她身边,抓起她的手。
“亲亲,对不起,我没有给你一个豪华的家。但是,我想我们曾经同意不靠叔叔的。知道这样子对你一定使你感到很艰苦。”
他想吻她,但是她偏过脸说:“拜托,别这样。”
“天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请说出来吧。”
“没什么。”
她又沉着脸不吭声了。她的头发梳向一边,现在正由眼角看他,和订婚前她送给他的一张照片表情一模一样。她两腿盘坐在沙发上,仍然美得叫人心动。但是新洛觉得,她已经不爱他了。这比她说上千言万语还要明白、还要肯定。他尽量使自己面对现实。“我知道你不爱我了。”他心里忐忑不安地说,想看看她怎么回答。
“除了爱情,就没有别的啦?”
她回答。她站起来,没有再说话,迳自上床去了。
第二天,新洛很早醒来。昨夜的场面使他嘴巴觉得苦苦的,韩沁怎么啦?喔,他想,早上该是谈和的最佳时机吧。
他们分睡在一张双人床。公寓位在二楼,一扇半闭,带着格子把手的落地窗正朝外向着屋外的林地。新洛起身,在阳台栏杆边站了一会儿,尽量让她知道自己起床了。他回头看看她被单下的身影,头发披在枕头上,眼睛闭得紧紧的。
梳妆台上的一个小音乐匣,会放出《巴黎之爱》的曲子。以前他们早上相拥而卧,最爱听这支乐曲。他走上去打开音乐匣。
除非她睡得很熟,否则她应该听到声音,说一句甜蜜的早安。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
他一遍又一遍播放。等待她睁开眼,他好上去求爱,和好。等了半天,韩沁一动也不动。然后她突然睁开眼,跳下床,进浴室去了,进去了好久才回来。
事情竟是如此。他们的爱情已经消逝了。她还是不高兴,心情仍然不好。这可绝对不仅仅是单纯的紧张之夜,或是好好睡一觉就没事的。
等她出浴室,他已经煮好咖啡,放在餐桌上。她穿着粉红的浴袍,在他前额上匆匆一吻,就坐了下来。
“觉得好一点儿了?”他问她。
“也许吧?”她无精打采地说。
他举起咖啡杯,“共祝一个好日子来临!”
她举杯说:“又是一天!”她的说法好像很悲哀,好像囚犯又过了一天似的。
他觉得韩沁想把他甩掉,他没有说话,喝完咖啡就上班去了。
天还很早。他走远路,穿过几处阴凉地方,来到商业街。八点钟,热带的太阳已照得人眼花缭乱。他心里充满失败的感觉,不是工作失败,而是终身憧憬塑造的伟大爱情——一种无限、完美、升华,应该像魔咒般保护他一生的爱情——终于失败了。
满脑尽是些小事。他记得俩人曾经在树林和海滩散步,她的手臂总是环在他腰上,甩头大笑。现在她看他回家,眼睛里没有一丝喜色。爬楼梯也笔直走在前头。
他想起一个周末的黄昏,他陪她到贝多区的一家饭店去。那儿有一个二十方尺的小舞台。一支带着钢琴的弦乐队正在演奏着。五六十对外国人翩翩起舞。
“要不要跳?”饭后他问她。
“不想。”
“喔,来嘛,我知道你喜欢跳舞。”
她勉强陪他,默默跳着。不到两分钟,她就说:“我们回去吧。”
他发现她正在看那些欧洲男士。他们也盯着她望。
“咦,大家都在看你。你真的很迷人哟。”他说。
“大概是因为我们俩太不一样。”她答说。
莫非因为他是中国人,她因此而觉得丢脸吗?他被弄得莫名其妙。他敢打赌,如果他不在,她会整夜和那些欧洲人跳个痛快。
他失败了。他知道,对于自己美梦中的伟大爱情他已没有丝毫灵感。凡事缺少了灵感,就是行不通。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不再爱她。
那天下班,他去找叔叔。他开口要几千块。叔叔就等着有一天他会回来要钱。他不必说理由。叔叔知道,薪水硬是不够用。
“拿去吧,”叔叔说,“我知道你缺钱用。最近怎么样?”
“噢!很好,很好。”
新洛知道,他明明可以轻轻松松地给她更多钱,却要韩沁勤俭、节省,实在有点不公平。都怪他该死的自尊!
口袋里有了支票,他决心回去补偿一番。
“猜我拿到了什么?”他一进门,就对她扬一扬支票。
“你从哪里弄来的?”
“向叔叔要的。”
韩沁的脸显而易见地变得舒畅了。“我以为你不肯要。”
“都怪我的自尊心作祟。我不肯要。我觉得对你不够好。我叔叔有的是钱。拿去吧,要买什么就买什么。”
“他有没有问什么?”
“没有。他多多少少会料到了。”
“你谢了他?”
“嗯。今晚我们出去吃一顿大餐。好不好?”
他们到“兰亭”屋顶餐厅。新洛精神勃勃,充满希望。他们应该过这种日子。星期天出去玩玩儿,为什么他不用用叔叔的车?反正亲人隔一段时间见一面,也不干涉彼此的生活,应该可以处得相当愉快才对。
韩沁不喜欢中国酒和欧洲甜酒。他们喝葡萄酒,吃好几道美味的菜肴。
新洛想要好好玩一夜。饭后他们去看电影,走出戏院,他又说:“我们上海滩去。”
陪她上海滩是他萦怀的美梦,永恒不灭的美梦。两个人可以不受干扰,躺在星空下,聆听遥远的海涛声。他们可以躺一夜,倾谈彼此的爱意和渴望,谈一切,讨论一切,遗世独立。他常常想起他们初识的时候,他们在沙滩上互诉情衷的夜晚。他要重拾那份爱情。当然,她一定会旧情复炽,他觉得一切只不过是被生活环境暂时扼杀罢了。
他们搭计程车来到东岸路,夜市大开。他们下了车,一起踏上海滩的通道。
韩沁一言不发。看她的神情既不快活,也不沮丧。仅止于表面的友善而已。她的手臂也不再环到他腰上。他们踏上微湿的沙地。
上端暗暗的海岸线露出几栋房屋的轮廓。他们在弯路上走了千百米,来到荒无人烟的海滩。远处只有微光照过来。韩沁似乎不想停下脚跟,只想一直往前走。她好像深怕和他独处在暗处似的。
最后他说:“咱们坐下吧。”他带了一件外套,仔细铺在沙地上。
他渴望已久的重要关头终于来临了。他们都躺在沙地上。
他弯身去吻她,她却说:“请你不要这样。”
“我不明白你。你到底怎么啦?”
“我不知道。”
“你跟我在一起,好像不快乐。”
“你对我很好,我非常感激。不是性的问题,性并不重要。只是一些小事情……我也没办法解释。”
他用手环住她,再弯身来吻。她说:“我已经告诉你了……”
他的幻想破灭了。他曾一度梦想这样的幽会,彼此身心相连在一起。他们可以重拾那个美梦。整夜在情人滩上,与世隔绝。他们本可以在自己房里谈情说爱,却跑到沙滩上来,未免太傻了。他们住在一起,睡同一个房间,最近连碰也没碰过对方一下。但是他以为把她带到从前谈爱的场所,他们就可以重新捕捉往日约会时的情调,她全心爱他,他也心无旁贷。
现在他知道彼此的关系已经触礁,享受爱情的情趣也没有了。
不久韩沁就到莎莉的住所和男人幽会。她完全信赖莎莉,所以钱都留在她那儿。她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感官的刺激,能使她逃避待在新洛身边的枯燥日子,也只有这样才使她真正体验到都市生活的刺激。积久成习,她对于自己不忠的事情自我解嘲地说是她比较喜欢欧洲男人。莎莉教她千万要小心谨慎。
“没有必要告诉谁,”莎莉说。“以你的身份及处境一定要格外当心。我不希望你惹上麻烦。后果的严重可以想象,如果你避开这儿的居民,只接受观光客之类的,就不会有问题。”
韩沁回家,精神总是很爽快。如果她傍晚回来,发现新洛在家,她就说是散步去了,他也没有追问过。她对新洛的态度也显得友善多了,因为她感觉自己现在比以前快乐。
他们常常静静吃晚餐,听听音乐,然后新洛就说他有事要办。她对他的法律公事一点兴趣都没有。有时候他情欲高炽,她却说自己实在太累了,没有兴趣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