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过去了。
新洛仿佛处在狭路中,为了自尊他总不能向叔叔要钱。他不能寄钱给母亲,实在是一大问题。
韦生到办公室去看他,发现“鹭巢”的照片已被挂在新洛桌子的对面。新洛说,他太太不许他挂在家里。
韦生从来没见过这么忠心耿耿的丈夫。和别人一样,新洛上班时,手上也套着衬袖。二支大桨叶的老式吊扇在头上呜呜扇风,他却正好坐在吸收热风尾劲的位子上。他不回家吃午饭,若是回家就得在烈日下走一段很长的路。他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一个冰箱和一个漂亮的唱机,只因为韩沁她喜欢跳舞。
吊扇一天天在头上转,新洛也一天天拖着,他比吊扇还要沉默。为了平衡开支,他连周末也去兼差。也难怪,他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陷入近代经济机械的老鼠笼中,辛辛苦苦,充满希望,靠薪水过活,尽量讨上司的好感。他下班后累得简直连散步的时间和兴趣都没有了。
韩沁一定很沮丧。她也不再到柔佛参加游泳聚会,不再到海边或“大世界娱乐中心”逛夜市。他们过着拮据的生活,预算很紧,住家空间又狭小,几乎每一刻都听得到邻居小孩和太太的嗓音。
棕发美丽的韩沁一心渴望爵士乐和查理士登舞曲所带来的刺激,以消除中产阶级生活的贫乏和沉闷。
另一方面,新洛不知不觉已脱离了他叔叔的中国朋友圈子。
有一次他对朋友说,他姐姐曾说过塑造家庭的是女人,不是男人,实在对极了,因为她们经常在家,男人却不见得。
他还时常和韦生见面,至少每周一次,都在午饭时候。偶尔他也去看秀瑛姑姑,甚至带韩沁去。除了他们俩,他就没有谈得来的人了。一个月左右,他会到叔叔家吃一次饭。话题都是表面的,两个人都各持己见,彼此的关系大不如前。新洛觉得对婶婶或琼娜还好说话些。
渐渐的,韩沁决定了家中交往的人物。新洛回家,往往发现他太太正在家里搞聚会。大家都喝橘子汁、吃爆米花、听爵士音乐。有些是韩沁的混血老朋友和混血夫妇。他们兴致来的时候,就卷起地毯,扭开爵士乐,在沙发空出来的小地板上跳舞。
新洛勉强打起精神,和太太的朋友周旋,心里却只想静一静,好好睡一觉。
“你为什么不事先通知我?”十一点半左右,客人走了,他会责问她。“明天我要早起。你总希望我保住饭碗,对不对?”
“但是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也有社交上的义务。我必须回请他们,对不对?你自己不肯我打电话到办公室找你。我要怎么样告诉你呢?”
就像所有年轻的爱侣,他们相吻,和好如初。
新洛呻吟一声,倒头大睡。
也许韩沁对男人特别有魅力,也许新洛特别能以精致的礼物,借它来保持伟大爱情的幻想,所以他们在生活上相处得还不错。
其实韩沁不但失望,而且厌烦。新洛和韩沁都重新发现了自己。他们的生活并不如她当初的想象——有车、有别墅、有身份、有好衣裳穿、有大把钞票可供挥霍。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床笫拥抱热吻而已。房子很小,他们还不打算生孩子。他们就是住不起大一点的公寓。
跟新洛在一起的世界不是她此生所追求、渴望的模式。住在这一栋大楼的邻居对她又不太友善,他们各有各的烦恼,有些人也和她一样厌烦。她决定和新洛同居,主要是为了安全感,但是现在她并不觉得安稳,她为这种生活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得到的只不过是无聊和厌烦。新洛整天上班,她待在只有两房的公寓也没有多少家事可做,而且她对家务事也不太有兴趣。少女浪漫的世界已经成为过去,尤其是以往那种单身女孩我行我素、自赚自花、被人追求、唱唱跳跳、打情骂俏的自由日子——全都变成“怨妇盼郎夜归”的单调、沉闷生活。
韩沁开始对钱分毫必计。她以前也没有多少钱,但是她知道以前一分一文都是她自己赚的,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现在却要向新洛开口。
穷极无聊,她就出去找朋友。妮娜现在嫁给一个吉隆坡的中国商人,和夫家住在一栋优美的大房子里,过得很幸福。
还有莎莉。莎莉住在“帝国码头”附近的一间公寓里。莎莉很风趣。她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健美少女。她去看莎莉,两个人总是一起玩牌。至少韩沁觉得莎莉跟她是谈得来、志趣也蛮相投的朋友。
莎莉单身二十七八岁,比她大几岁。由莎莉的窗口望去,可以看见新加坡湾。每天都有五六十艘大大小小的轮船在港内进出。东面窗外是窄街和几栋欧式建筑的屋顶。公寓在三楼的顶层。晚上她们可以看见一排灯光通向“可丽叶船坞”和“克里佛码头”。
这个画面使人兴起大都会的刺激感,觉得自己就在万物的中心。楼下有一间咖啡厅。时时让人觉得自己在新加坡刺激的生活中,处处充满了黑暗、神秘、美丽。
说也奇怪,无论白天或晚上,韩沁在这儿就觉得自在些,总觉得身在都市,属于都市,和谭林住宅区消沉、枯寂的感觉完全相反。
有时候韩沁和莎莉一起出门,拐向左边,来到附近人潮穿梭不停的汇区小巷。那一带有很多中国铺子、马来小吃摊、回教市集和印度丝绸宝石店。这个地区比韩沁待过的奶晶店附近还要拥挤。莎莉认识每一条巷弄弯路,韩沁对这个地区却相当陌生。有时候她们早上十点出门,到“可丽叶船坞”转一圈,在拱廊吃饭,然后再慢慢逛回来。
韩沁和莎莉消磨半天,总觉得快乐多了。莎莉天生热情,又有大把钞票可花。看到莎莉,她就想起自己失落的自由。
“你过得怎么样?”有一天莎莉问她。
“平平淡淡。”
“怎么说呢?”
“无聊透了。每天都一样。他整天不在家。没有一个邻居可谈。我没想到跟他在一起生活竟会是这个样子。我若要买一顶新帽子之类的,就要伸手向他讨钱。”
“咦,我以为他很有钱,听说他们有橡胶厂。”
“是呀,不过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叔叔控制一切,他不赞成我们结婚,我们也不愿意和他家人住在一起。新洛很自傲,所以不肯向他叔叔低头要钱,我们只好一切靠自己。”
“不过……”
“没什么不过的。我以前又快乐又自由,现在可不是那么回事了。”
“新洛还爱你吧?”
“很爱。悲剧就在这里。他每天回家都很累——有时候晚上还要工作。我和他吻别,就上床睡觉了。我们没什么可谈的。有时候我真巴不得他对我发火,我好扔东西摔他。”
“你怎么这样说呢?”莎莉屏息等她的答案。
“喔,我不知道。我心情就是那样嘛。也许我会不知不觉地怪他让我过这种日子。也许他对我太好了些,我巴不得他偶尔发发脾气,打我或骂我。看到同一栋大楼有几对夫妻,大吵大叫,然后又和好了。至少那样比较刺激。”
莎莉和韩沁个性有些地方很相像。她是法国人和英国祆教徒的混血儿,生在孟买,至少家人是这么说的。她只确知自己在孟加拉的首都卡库达长大。她肤色很白,黑发剪得短短的,胸部其大无比。她穿一件低胸的罩衫,不断向左、向右拉来拉去。“我也可能是阿尔及利亚人,谁在乎。”她带着轻松、做作的笑容说。
她们在莎莉的房间里。“如果你非嫁一个男人不可,为什么要选中国人呢?”莎莉说。“你若想要一个会发脾气,揍你屁股的男人,你该找阿拉伯人、土耳其人或法国人哪。”莎莉笑笑,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
韩沁仔细揣摸她。她好轻松、好自信。韩沁佩服她的幽默和勇气。
“我觉得中国人温驯多了,”莎莉继续说。“他们的文明太悠久。我是指磕头之类的礼节。给我找一个阿拉伯人或土耳其人都可以……别那样看我嘛。只要他们有别墅,能送你一辆车,就没有问题了。老天,生活到底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古板。我是你的朋友,我是跟你讲实话。”
“你真有意思。”韩沁说。
“一点也不。这是真话。我告诉你,看看这座城市。我爱它,彻头彻尾爱它。大家又为什么奔波呢?金钱和爱情?对不对?”
“当然,但是两者无法得兼。”
“听我说,我比你大几岁,见过不少世面。推动世界的是金钱和爱情。没有一件事比得上一块好牛排和一次交欢。说到钱,你若不是赚到它,就是赚不到它。要我嫁一个秃头的老富翁,我也不在乎,对不对?但是我不愿意。至于爱情嘛,我打赌,我享受的比你从小气鬼新洛那儿得到的还要多。我不是说他的坏话,但是我比较喜欢欧洲人,你不是吗?”
“有些欧洲人很高大、很英俊。我想我们是同种的。”
“对。我喜欢他们,他们和我们比较相像。我曾经交过一个中国朋友。他给我不少钱。但我就是受不了他的塌鼻子。我叫他不要再来了。他问我为什么,还说要照付我所开出的价钱,但是我没有说出原因。我喜欢高大、肌肉发达的男人。就像你说的,他们和我们同种。”
“你做什么事?”
“我在跑码头。我就是喜欢男人嘛。一船一船的男人。天哪,哪一个男人抗拒得了年轻女人的胴体,谁不愿享受享受呢。当时,你被枷锁困住了,那跟我完全不同。但是我是自由身,我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我不替任何人工作,然而我却赚了不少钱呢。”
“当然我不一样。我不像你,我有家、有丈夫。我不能这样对他。你或许不会相信,我一直对他很忠贞。自从和新洛同居,我就没有陪别的男人出去过。”
莎莉听出她话中有羡慕的口吻。
“你当然不行。我不是劝你过我这种生活。虽然找男人很容易,但是我不会劝你跟我学,那样做对你太冒险了。我不希望你和亲你、爱你的新洛发生什么纠纷。当然你不知道我对像他这样的男人有多少认识。我只是和你谈谈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想改变你的生活方式。”
莎莉的话到此为止。韩沁的朋友中,从没有一个干过像莎莉这一行的。莎莉住口不说话,韩沁却想要多知道一点。
“再说点嘛。多谈谈你的事让我听听。”她说。
莎莉看看窗外。她一定是故意选择码头后街的公寓,好充分浏览港口的动态。她说:“有一艘‘光盛轮’,昨天才进港。船上有一个爱尔兰少年狂恋着我。这艘船专跑香港、马尼拉、雅加达和新加坡。每隔三四个星期,他就会出现。他还没结婚,想要娶我。但是我说,不行。我不想被一个水手绑住——何苦呢?所以我们还是朋友。每次那艘船入港,他就来看我,我们一起度过快乐的时光。他带我出去吃饭、看电影。他不在的时候,我也不痴痴想他。老天,才不呢?我的意大利男友在‘可伦坡号’上,我的希腊男友在‘马耳他十字号’。他们来来去去,有别人填补空档。我认识一个葡萄牙船长,他蛮喜欢我的。他当然有家眷,还把太太的照片给我看,那也没什么差别。我们只是好朋友。我从来不缺爱人……”
这就是莎莉典型的谈话。她可以连说好几个钟头。口才是她最活跃的特点,她会用十三种语言说“我爱你”。